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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言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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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成缘虽刚刚死里逃生,但哪里休息得了,只稍做梳洗,吃了些茶饭,便带人去抢修回头桥。
这时也管不了什么文官武官,也不分什么督工监工,也不论家眷女眷,大家伙齐上阵,连钟思至都撸着袖子锯木头,怎么用量尺还是现跟黎华学的。
众人拾柴火焰高,不到三天的工夫,这座长一百二十丈、宽六十丈的大桥就凌驾于深崖激流之上了,由桥上从芳侵原往杜鹃山里运送物资也方便许多。
钟成缘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一半,他这几日白天在崖边吃饭、晚上在林中睡觉,没有一刻放松,身上已经累得没有知觉了一般。
镈钟劝道:“爷,你才从鬼门关回来,心神还未稳固,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又赶了这许多天工,只怕落下什么病根。”
钟成缘筋疲力尽,话都不想说,由着镈钟与金屏拥着他回芳侵原上的牙帐,脑袋一挨枕头,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再睁眼时已是暮色沉沉。
他动了动身子,“嗯……嘶……”
“爷醒啦?”镈钟听见动静凑了上来。
“我全身又乏又痛,两条腿老想使劲儿伸开,真难受啊。”
金屏系紧了帘门,上来替他按臂摩腿,道:“四爷哪曾受这样的风霜劳役,这下累得太狠了,若是让我们爷见了,不知道又要心疼的怎样。”
“你来啦。”
这几天金屏还是跟着黎华在焉支山上,没陪侍钟成缘左右,钟成缘见他轻手轻脚、关怀备至,颇有金击子的影子,猛的想起战前那夜的梦来,梦醒之后一直火烧眉毛,还尚未有闲心细细回味。
镈钟一歪头,茫然地问道:“爷在笑什么?”
钟成缘抿着嘴笑,“我想起一个美梦来。”
金屏跟着金击子耳濡目染,也知情知意、知冷知热,跟钟成缘也混熟了,玩笑道:“那美梦中有我们爷吗?”
钟成缘有些不好意思,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小子。”
他翻了个身,俯身向下。
金屏不肯放过他,蹲下来看着他的脸,“我也许久没见过我们爷了,可想他了,那梦里的三爷形容怎样?”
钟成缘看着灯,仔细回想,黯然道:“瘦了许多。”
金屏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重新给钟成缘按摩脊背。
钟成缘回过头来,“哎。”
“怎么了爷?”
“你跟了他那么多年,若是他在此情景下,会说些什么?”
金屏想了想,“三爷一定会说——”
他不敢对钟成缘造次,便一手执起镈钟的手来,锤着自己的心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念了《牡丹亭·离魂》里的一句:“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摧红!”
“啐——”镈钟立刻面红耳赤,一把将他推开,羞赧地跑到钟成缘身边。
钟成缘翻过身来抚掌大笑,揽住镈钟,指着金屏赞叹道,“不错,不错,不愧被称作小金爷。”
“不敢不敢,我学得了三爷的言语,但学不了爷的本事。”
“你跟着他倒是听了不少戏。”
金屏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实话实说道:“三爷不怎么读书,有空儿就听几折戏消遣消遣。”
“啊呀,这么多年,我竟还不知道他最喜欢听的是什么。”
“三爷《牡丹亭》听得最多,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喜欢才听。”
“还有呢?”
“其次就是《玉簪记》了,听这两本时,每到末了,三爷一定要点最后一折,也不一定要唱完,就只是要美美满满的做结。”
钟成缘点点头,心中伤感起来,有些失神地道:“世人哪个不爱美满结局?只可惜终了时,并不是谁都能那般有幸——那他最不爱听什么?”
“三爷不爱听的可多呢,比如《迎像哭像》之类阴阳两隔、椎心泣血的。”
钟成缘心中一惊,那他可真是猜着了,他俩到最后可不就是存殁参商、永不相见。
金屏见他难过,没多想,劝慰道:“四爷别伤心,这次只是小别,等打完了仗,二位爷天长地久再不分离。”
钟成缘点点头,翻了个身,背对着金屏,轻轻哀叹一声,闭上了双眼——“长叹一声空随风,相见只有是梦中。”
外面忽然传来阵阵喧哗。
镈钟看了看天色,“到了饭点儿了。”
金屏道:“我去取咱们的来。”
镈钟有些戒备地将食盒远远递给他。
金屏觉得他好笑,接过食盒,故意转了一圈,挡住镈钟的去路。
镈钟向左躲闪,他也向左,镈钟向右,他也向右。
气得镈钟踩了他一脚。
“怎么这么不禁逗,这样就恼了。”金屏笑着出去了。
镈钟又跑回钟成缘的身边,冲着帐门道:“他们家的人都可怕的很!”
钟成缘看他羞恼,被逗乐了,“何出此言?”
“手段忒多!没有爷这般头脑,可降不住那样的人。”
钟成缘摆手道:“我可没要降服谁。”
帐外忽然传来马蹄响与呼喝声,“将军回来了!”
接着便一片嘈杂,“将军!西营已经……”“将军看这个……”“将军明天……”
钟成缘把被子掀开,要穿上外衣,“既然他回来了,前头应该是已经安排妥当了——哎对了,那天我昏死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镈钟手上给他系衣带,嘴里将那天的情形细细说给钟成缘听。
钟成缘听后哭笑不得,用手指敲着桌子道:“他跟金郎的嘴皮子工夫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他那是说的什么话,他不应该说‘我要是杀了他,干嘛还要把尸体带回来’么?当时大家也是都急糊涂了,要是大师兄在这里,一下子就给他宰了。”
“四爷说的对啊!我当时看他哭得那么伤心,觉得应该不是他动的手脚,但又脑袋空空,说不出什么有道理的话。”
钟成缘在桌上撑起下巴,既有些疑惑,又有些不安,还有些烦恼,“想不到那老贼还会掉眼泪,更想不到他还会因为我掉眼泪……”
金屏撩帘进来了,钟成缘与镈钟默契地止住了话头,不再谈及此事。
三人对坐吃了晚饭,钟成缘想去问问钟士宸杜鹃山情况怎样。
金屏道:“我刚进来的时候见他帐里没亮灯,兴许要打个盹,不如等亮灯了再去。”
“嗯,还是你想的周到。”
吃了饭,镈钟收拾碗筷,金屏扶钟成缘站起。
“你扶我做什么?”
“爷不是刚刚还全身酸痛?”
“哦,是……”
钟成缘搭着金屏的脖子,坐到床上。
金屏感觉有点蹊跷,道:“爷在刀剑里出出进进,身上竟然一点伤都没有,真是奇了。”
镈钟在桌子那边叉起腰来,“喂!你怎么咒我们爷受伤啊?!”
“没有没有没有,我没那个意思,我就只是觉得惊奇。”
钟成缘顿了顿,解释道:“我昏过去之前,敌军近不了我的身,我昏倒时已经跟将军会面了,我还没谢他护我周全。”
金屏点点头,“我再到门口望望。”
镈钟奉上茶来,粗茶淡饭的,钟成缘没什么胃口,接过来放在一边。
金屏喊道:“呀!将军的灯亮了,不过爷刚吃饱,不如稍停一会儿再去。”
“好。”钟成缘打了个哈欠,还是很疲乏。
金屏一边给他捏着肩颈,一边问了他些什么“宋玉”“蓝桥”之类的问题,他没读过书,自然不懂得戏词里的这些典故。
说了一会子话,钟成缘消化的差不多了,便和镈钟金屏一起到钟士宸帐内。
钟士宸见是他来了,眉心一拧,心有余悸地问:“你没事了?”
“没事了。”
“你——那是怎么了?”
钟成缘没工夫跟他解释来龙去脉,简单地道:“发癫了。”
镈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钟成缘又补了一句:“不过已经好了,往后不会再犯了。”
钟士宸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看起来有一肚子疑问,但是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问好。
钟成缘不待他遣词琢句,直接发问:“咱们现在拢共损失了多少人?”
“三万上下。”
“那还剩下二十一万……”钟成缘垂目沉思。
钟士宸把毛巾摔进脸盆里,破罐子破摔道:“本来就不多,再少一点儿也没什么区别。”
“……这倒也是。”
钟士宸伸手去够茶壶,“嘶——”
“将军尊臂怎么了?”
钟士宸白了他一眼。
钟成缘没好气地又问了一遍,“你胳膊咋了?”
“被刺了一刀,嘶——离命远着呢。”
镈钟上前去帮他把袖子脱下一只,果然鲜血由里往外浸透了纱布。
钟成缘道:“呀!快换下来,你有药没有?”
钟士宸从桌上拿起个土陶瓶,冲他晃晃。
“……又是大巫师给你的?”
“昂,不然呢?”
钟成缘听他说话可真来气,整天用这样的反问句。
镈钟从那陶瓶中抠出些腥腥绿绿、像泥巴一样的东西,手指感觉火辣辣的,有些犹疑地给钟士宸敷在伤口上,本以为他会痛得龇牙咧嘴,没想到钟士宸咬着牙关一声不吭,脸上的表情像铁石一样坚硬。
那日大巫师走后,金屏着意打听过那人的来历,对钟成缘道:“四爷,大巫师可是出自杏林山呢。”
“啊?我怎么不曾见过他——”钟成缘回想起他那样疯疯癫癫的行医路数,嘴角忍不住笑意,隐晦地道,“着实与卜神医一脉相承。”
金屏道:“真的,他是杏林子的小徒弟哩。”
钟成缘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他,我当年到杏林山时,他好像犯了什么错,不知道的以为犯了天条了呢,被杏林师傅关在山顶的精舍中,关了好几个月,我虽有所耳闻却不曾谋面。”
镈钟吃了一惊,“杏林子待徒弟这般严厉?”
钟成缘摇头,“杏林师傅待徒弟很和善的,其中的细情我也不甚清楚,也不好过问。”
既然大巫师也是杏林子的徒弟,这药膏一下子就变得合理起来,镈钟放心地挖了一大块,给钟士宸糊了厚厚的一层。
钟成缘看着镈钟给钟士宸包扎,带着点儿数落的意思,嘱咐钟士宸道:“你以后小心些,少干这么危险的事儿,万一冲不出来死里头可怎么办?”
钟士宸立刻竖起眉毛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说的什么屁话?将军怎么能贪生怕死?将军不就是要冲锋在前、掩护在后吗?”
钟成缘本是好心,被他这么质问,火一下子就冒起来,“谁要你贪生怕死了啊?你看我贪生怕死了吗?啊?你现在是不!能!死!你知道吗?”
不等钟士宸答什么不中听的话,钟成缘继续连珠炮似的朝他吼道:“你死了让我怎么办?那些野人都是因为服你才乖乖听话,别看我是节度使,在这里我就是个屁!你一死,我压得住谁?上上下下都一哄而散,咱们的那些计谋、那些准备,不都全白费了吗?毕刹直接往东就打进万安,咱们就亡国了!你知道你这条狗命有多重要了吗?现在宁愿是我死了,你也绝绝对对不能死!要不是你这老贼是这里的土大王,我早他妈的一刀给你干掉了,留着干嘛,留到现在气我吗?”
镈钟还没听钟成缘说过这样粗鄙的气话,一时间呆立原地。
金屏怕钟士宸被激怒之后大打出手,已经准备好要护卫钟成缘了。没想到钟士宸并没有火冒三丈,他先是很错愕,随后哈哈大笑,笑得金屏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惊愕地跟镈钟对视了一眼。
钟成缘气急败坏,手掌往桌上一拍,“你这人有病吧?”
钟士宸渐渐止住笑声,道:“没想到你也会狗叫。”
钟成缘更生气了,忿忿地指着他,“狗叫!狗叫!我对狗才会狗叫!”
说罢掉头就要走,却被钟士宸攥住腕子。
“哎别走——我的命对你来说当真这么重要?”
钟成缘已经不想理会他了,“重要!重要!你全家都重要!”
一边骂一边抽出手来,愤然而去。
金屏与镈钟连忙追了上去,钟成缘都走出去了还恼怒地回手指着钟士宸的牙帐道:“都是什么破事儿!我一个斯斯文文的王孙公子,被逼的在这里狗叫!早知道就让我死在战场上!”
金屏赶紧架着他往回走,生怕他在气头上回去跟钟士宸干一仗,给他捋着背顺气儿,“咱不跟蛮人论短长,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不值得。”
钟成缘被他连拉带扶的给弄回了牙帐,噗通一声趴到床上,“我撂挑子不干了,今天谁找我都别应,累死了!”
“好。”金屏知道他是在说气话,对镈钟伸了伸舌头。
镈钟给他脱了靴子,盖上了被子。
过了好一会儿,钟成缘大概是消了气,抬起头来道:“那种看起来很急的事情,还是要喊一下我的。”
金屏点头,“爷您就放心吧。”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抬头问道:“我刚才……是不是有些浮躁了?”
镈钟给他塞塞被子,道:“别想了爷,睡吧,明儿再说。”
钟成缘本就疲惫,又生了一大场气,不一会儿就筋疲力尽地睡着了,睡得也不甚踏实,迷糊了一会儿就醒了,他揉揉眼睛,问:“几时了?”
“一更天。”钟士宸的声音响起来。
钟成缘像被闪电击中,一个激灵腾得一下坐了起来。
钟士宸放下手中的笔,吹了吹刚在文书上写下的字迹,很家常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的觉都这么短吗?”
钟成缘一头雾水,“什么?”
镈钟又往灯里添了些油,金屏像一堵墙一样挡在床前。
钟士宸一边将书笺装进信封,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你是应该多睡觉——”
他将那信封好,“你睡得又不够,睡得也不好,吃得又不够,吃得也不好,就是很容易暴躁——”
把它和其他文书一起摞在一旁,回头看着钟成缘,“我以前也这样。”
“哈?”钟成缘一把掀开被子,推开金屏的手,“你来就为了给我说我很暴躁?”
金屏拿起一件外衣从后面给他披上。
钟士宸又拿起另一份文书,“当然不是,我有那么闲么?”
又是一个听起来十分挑衅的、阴阳怪气的语句,钟成缘做了一个割脖子的动作,“你今天再给我说一个问句,我就——”
钟士宸立刻闭着嘴点点头。
钟成缘接过镈钟递来的茶漱了一口,“你来干嘛的?”
“看看你还生气么。”
“我生不生气与你有什么相干?”钟成缘把茶碗拍到小桌上。
“我当然是怕你意气用事,到后来追悔莫及。”
钟成缘没好气地说,“我是年轻,但我不幼稚。”
“那你比我强。”钟士宸很坦诚地道,冲他眨眨眼睛。
钟成缘没想到他猝不及防说了句好话,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空气冷滞了片刻。
钟士宸另起话头,“你私下里都是喊我老贼吗?”
钟成缘翻了个白眼,“要不然呢?难道要叫嫡嫡亲亲的小叔吗?你还不如我大哥年纪……”
又想起他大哥身死谁手,忽然闭上了口,冷着脸背对钟士宸坐下。
钟士宸思量片刻,凑了上去,有些服软地说道:“我杀了你一个兄弟,你杀了我三个兄弟,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你我两下里伤心,就算平了。”
钟成缘听他要和解,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自己再僵持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松口了:“你这老贼说的有几分道理。”
钟士宸听他张口老贼闭口老贼的,很是无奈,“我看着就那么老么?”
钟成缘阴阳怪气地道:“也不老,看着也就五六十吧。”
他这已经纯粹为了气人胡说八道了,镈钟都忍不住想笑。
“我好心来看你,你倒——哼!”钟士宸站起身就往外走。
钟成缘见他生气了,心里痛快多了,还觉得不过瘾,“哎,别走!”
他对金屏使个眼色,金屏立刻一个箭步拦在门口。
钟士宸回过身来,“怎么?非得再狠狠讥讽我一回才让走?”
钟成缘又旧话重提,“不是,我虽然年轻,但我不幼稚,比你——强得多。”
他脑子里赶紧想有什么正事可以谈的,不然圆不上自己这话。
钟士宸一看他表情就指着他道:“我说的如何?你就是要再戏耍我一回!你说,你讲,你快说,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正经话。”
金屏和镈钟看他俩斗嘴,都抿着嘴憋笑。
钟成缘脑子转得多快啊,立刻就想到一桩事,“哎,你打算怎么跟手下的军士们说咱们为何连连败退?”
“哦,这确实是件正经事”,钟士宸一边沉思一边踱步到灯下,“自然是不能实话实说,但我还没想一套好说辞。”
钟成缘又阴阳怪气地道:“我就知道你这嘴巴也说不出什么好说辞。”
“……”这小子原来在这儿等着呢,钟士宸回头就走。
钟成缘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哎别走!”
钟士宸转过身来,抱起胳膊,倒要听他还要怎么羞辱自己。
钟成缘却正儿八经地给他出主意:“干脆啊,你把过错都推到我身上。”
“我岂是那种——”
“你先闭嘴——”钟成缘不想听他说话,直接一踮脚把他的嘴捂了个严实,“我来了这些天,也摸清了你们这边的门道,虽说是一个平西军,实则是由一个个小部落组成,你强时,他们要接受你的荫蔽,自然听命于你,一旦你稍露颓势,他们马上与你离心离德。”
钟士宸掰开他的手指头,“这倒是真。”
“所以你千万不能担责,你就说我仗着节度使的身份瞎指挥,编些不好听的话,这你在行,才致使丢城失地、连连败逃。现在你已经好好教训了我一顿,夺回了帅位,马上就带着大伙打回去,而且一定能夺回故土。这样一来,既合理,又能稳定军心,还能迷惑敌人,让他们以为咱内部不稳。”
“妙啊!——但就怕……”
“怕什么?我现在一不求名,而不逐利,只想击溃来敌,我什么都不怕!”
听他这话豪气干云,钟士宸抚掌大赞:“好!确实是个少年英雄!”
“呦呦呦,终于说句中听的话了。”
“我倒不是怕那些,我手下这些人都是豺狼性,如果我把这些都推到你身上,他们一定会憎恨你,他们如果憎恨你,从来都不玩什么虚架子,一定要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反正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我全盘的谋划都已经告知于你,死了也就死了。”
金屏立刻道:“哎,这可不行!我们爷还等着——”
他突然想起还当着钟士宸的面,赶紧止住话头。
钟士宸正心急,没留神他这半句话,上前一步道:“你现在可不能死!”
“你是怕我如果死了,我的父兄朋友乃至整个朝廷都以为是你杀了我?”
“倒也不全因为这个。”
“那还因为什么?”
钟士宸憋了半天说不出。
钟成缘也没对他的嘴抱什么期望,摆摆手,“好了,我这条命,我会尽力保全的,你只管带兵依计行事就好,你我各司其职。”
他忽然觉得这话好熟悉,好像跟谁说过。
钟士宸点点头。
金屏见他二人没有后话了,便替钟成缘下了逐客令,“将军,天色不早,军务繁忙,请回去歇息吧。”
钟士宸也不整“我走啦”那套,什么也没说就要出门了。
他忽然又回过头来,对钟成缘道:“打起仗来,吃饭睡觉都没有正点儿的,只要有时间就吃吃睡睡——就不这么暴躁了。”
钟成缘随手抄起一支笔朝他扔过去。
钟士宸连忙闪身出了牙帐。
钟成缘和镈钟对视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跟这样的野人交往起来,倒也有趣。”
翻白眼、拿手指指人、没大没小、出口成脏,在万安随便沾了哪条都得被逮住结结实实打一顿。
镈钟接过他手中的笔,“四爷今晚还要秉灯夜烛吗?”
钟成缘看了看钟士宸的笔迹,“不了吧,我或许是暴躁了些,应该多睡觉。”
金屏还记着他刚刚那句必死的话,“爷……”
钟成缘看了他一眼晓得他要问什么,“不过是随口一句话,你不要担心。”
他说罢低头抚上了腰间的金击子,“唉,我也想早早回去。”
金屏劝道:“四爷不要难过,这都要睡觉了,别想些揪心事,只怕做不了好梦。”
“也是——”
如今可不能连好梦都做不成。
第二天一早,钟成缘趁他尚未成为众矢之的,从头到尾细细将部队与机关陷阱检视一番,先到杜鹃山,再到芳侵原,最后是焉支山,杜鹃山与芳侵原都已筹备妥当,只有黎华那边的机巧还没设好。
钟成缘吸取上次的经验与教训,战局风云变幻,再也不能给打个措手不及了,他抽调了邻近焉支山的一支步兵一起连夜赶工。
钟士宸一大早就寻他不着,听卫兵说他到杜鹃山去了,他便也去了杜鹃山,士兵又说他到芳侵原去了。
哦,明白了,他这是要再巡视一遍。
钟士宸回到芳侵原的大营中,果然听军士说钟成缘到焉支山去了,便回自己的牙帐等他。
钟成缘一行在焉支山吃过了午饭才往回走,他刚出了焉支山的山谷,一阵朔风吹过来,轻而易举就把征衣吹透了,“嘶——怎么这般寒冷。”
金屏望望天色,旷野云低、细雨飘丝,“再下场雨,怕是就要入冬了。”
钟成缘翻身上马,“快走,别给我们淋在路上。”
三人与两个卫兵一同纵马回营,钟成缘牙齿不住地打颤,胸口冷得发痛,手脚头面都没有了知觉,勒了好几下缰绳,春树才停了下来,险些闯进钟士宸的大帐,他哆哆嗦嗦地下了马,抱着胳膊赶紧往自己的牙帐走。
“喂——你们干嘛去了?”
钟成缘回头一看是钟士宸叫住他们,冷得不想与他答话,“明知故问。”
“你怎么冻得形容这么猥琐?”
钟成缘皱着脸向镈钟偷偷指指他,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不形容猥琐,你风流潇洒!”
他一张嘴就灌了一肚子风,赶紧把嘴闭得紧紧的。
“你没带厚衣裳来吗?”
镈钟见钟成缘只管向前走,替他答道:“带来了,但四爷看军士们都不穿皮穿裘的,爷不愿自己享福,要与大家同甘共苦。”
“跟大家一块儿挨冻?”
“嗯。”钟成缘闭着嘴嗯了一声。
钟士宸嗤笑了一声,“你这小子怎么这么实在?”
金屏快跑了两步撩开帐门,钟成缘赶忙钻了进去。
镈钟赶上了他们进了帐,想要赶紧生盆旺旺的火,两手冻得通红,僵硬得握不住火石。
金屏撞撞他的肩膀,笑道:“给我吧,你这小病鬼,快去被子里捂着吧,要是又冻坏了,现在可谁都顾不上谁了。”
镈钟冲他皱皱鼻子,“哼,我虽然没用,但也没这么没用。”
金屏噘起嘴来,“你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镈钟道:“你要是好心,就再去取些艾绒(点火用的)来,我今天是再也不想出去了。”
金屏二话没说顶着风雨就出去了。
“他这个小三爷怎么这么好使唤?”镈钟纳闷儿,“爷,快来烤烤手脚吧。”
钟成缘搓着手走过来蹲下,忽的从门口吹进来一阵寒风,“噫!”
抬头一看,是钟士宸进来了,“快把门关上,冷死我了!”
钟士宸回手把门系了起来,看他们狼狈不堪,蹲在地上,还围着一盆火,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现在比我还像个野人。”
钟成缘威胁地举起一根手指,“我现在依然很暴躁,别让我发火。”
钟士宸举起两只手做投降状,“好好好。”
“你又来干嘛?”
“喏——”
钟士宸猛不丁向钟成缘扔了个什么东西,吓了他一跳。
“东西别用扔的——”钟成缘翻了个白眼,“这是什么?”
他上手一摸,乃是一张又薄又暖的皮料做成的夹袄,借着火光看去,却不认得是什么皮毛。
镈钟惊奇道:“我竟然都没见过这样的料子。”
“是我打的驼马。”
钟成缘心中疑惑,“那东西不是毕刹境内才有么?”
“是,我深入毕刹腹地三百里才打到了两只。”
“嚯!”一想这有何等危险、何等艰辛,钟成缘由衷地竖个大拇哥,“牛。”
“穿到衣服里面,谁都看不出来。”
钟成缘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我?给我穿?”
“要不然呢?难道我拿来是给你看的吗?”
钟成缘有些反应不过来,蹩脚地道:“那真是多、多谢老……多谢小叔。”
钟士宸被他逗乐了,低低地咯咯笑了起来。
钟成缘拿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嗔怪了一句:“别笑了,怪瘆人的。”
他把夹袄递给镈钟,镈钟举起来看了看,“哎呀,这大小正合适。”
钟成缘起疑,“咦?这不是你的衣裳?怎么这么小?”
钟士宸道:“当时做了两件。”
“这不会是郡主的那件吧?”钟成缘大惊,连忙从镈钟手中夺过,还给钟士宸,“我可不敢唐突。”
钟士宸用一只手推回去,“她福薄,没等到天冷,这件夹袄谁都没穿过。”
钟成缘不松劲儿,“那也万万不行。”
“你都喊我老贼了,还有什么不行的?天冷起来,你连死人身上的衣服都扒下来穿。”
若是钟成缘不知道他一贯的话风,听了这句话肯定就着恼了。
“那便等到那个时候再说。”
“行,就先放在你这里。”钟士宸说罢就要往外走。
钟成缘赶紧挎住他胳膊,非要把庆祺郡主的衣服塞到他手里。
钟士宸最讨厌这样推三阻四、拉拉扯扯的,一把将他推开,强硬地说:“就这样定了,你不要装模作样。”
钟成缘哭笑不得,这人说话实在让人生气,不想再与他争辩,干巴巴地道:“好吧,那……谢谢喽。”
钟士宸“嗯”了一声,正待要出去,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又扭回头来,“哎,你让我把作战失利的责任推给你,你准备好了吗?”
钟成缘道:“等喧嚷起来,我就去焉支山跟三师兄住在一起,他功夫好的不得了,起码能保我性命无虞。”
“不好。”
“不好?”
“他要是真跟军士打起来就算撕破脸了,你们从万安来的人就跟我们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人,那样就不好开交了。”
钟成缘想了想,这样一来黎华手头的军务也难以开展,应该让他也一起落井下石,道:“也是。”
“你待在我身边。”
“为什么?”
“我是你叔叔,若论教训你,当然是由我来教训,对外若有些护犊子也是合情合理,他们暂时还不敢违抗我,不过撑个一两月,别出什么大事就行。”
钟成缘哑然失笑,他俩的叔侄关系好像是个东西一般,用不着的时候就“老贼”“你我”没大没小,用得上的时候就搬出来顶缸。
钟士宸觉得自己这主意很靠谱,点点头又“嗯”了一声,意思大概是“就这么定了”,而后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钟成缘面色复杂地跟镈钟对视一眼,朝钟士宸离去的方向指指,“你不觉得他有些蹊跷起来了吗?”(果子现在好放肆,老爱指人,他以前都不指人的)
镈钟摇头,“将军一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呀。”
如果说钟士宸替钟成缘寒夜寻医是举手之劳,以为钟成缘身亡泪流满面是战时心急,那这算什么?
钟成缘晃晃手中的皮袄,又指指腰间金击子所赠带钩,“我会把这个给别人用吗?”
镈钟向两边各歪歪头,“那……应当不会。”
“我宁愿看天下人都掉裤子,我也不会把他的东西给旁人。”
“那这个怎么办啊?”镈钟晃晃这个烫手山芋,全凭钟成缘定夺。
“收起来,往后再说吧。”钟成缘有些烦躁地拍了一下桌子,低头若有所思。
镈钟刚将夹袄收在包袱里,金屏就搓着手进来了,怀里揣着一大捧艾绒鼓鼓囊囊的,“哎呀,给我冻得快失心疯了。”
镈钟往钟成缘身边快走了两步,道:“快来暖和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