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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交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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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秋雨,天气猛地冷了下来,边陲的暮秋比万安的寒冬更要冷彻入骨。
黎华天生火力壮,又加之练功勤奋,经年累月毫不懈怠,寒气难以侵体。
金屏常年跟着金击子南奔北走,也习惯了风吹雨打,只是略有些咳嗽,一大早就起来把昨夜处理好的文书交给钟士宸,自己往焉支山去了。
镈钟一下生就长在王府里,同王爷公子般娇生惯养,陪钟成缘吹了一天冷风,又熬了一宿,便染了风寒,病势十分沉重。他本想强撑着跟钟成缘一起到杜鹃山巡视,挣扎了几下都爬不起来。
钟成缘连忙将他按住,一摸他的额头都烫手,“你不要乱走,别更加严重了,这里缺药少医的,待会儿你先吃了这副草头方,躺着发发汗,我把金屏从焉支山叫来陪你。”
镈钟热泪垂腮,沿着下巴就往脖子里流,“爷……我真是没用啊!本是来伺候爷的,现在却让爷替我费心……”
说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钟成缘连忙把帕子塞到他下巴下面,“别哭了,待会儿脸就要皴了,别多想,你安心躺个几天就好了。”
“爷,不要让金屏哥来了,我怕是不济事了,不要管我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我看你是烧迷糊了,快不要再做声,消消停停地睡一会儿。”
钟成缘替他掖掖被子,看他面色苍白、嘴唇发乌,心里有些着慌,站起身来,来回踱步。
镈钟从小跟着他,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如同亲弟弟一般。他也不需要所有人都有用,也不指望镈钟做什么臂膀、做什么依靠,既不需要他出什么点子,也不需要杀几个敌人,只希望还有这样一个自己人陪伴左右就够了。
钟成缘也不敢轻易离开镈钟去杜鹃山,隔一会儿就去看看他,镈钟似乎昏了过去,气息愈发微弱,急得他隔着被子攥住镈钟的手,“不行啊,镈钟,你得活着!”
看着镈钟气息奄奄,钟成缘咬着下唇,似在心中天人交战,他终于打定主意,起身走到火炉旁,解开腰带上的金带钩,攥住金击子的柄,将另一头用力地向手心剜去,也是奇了,那金击子如同吹毛立断的刀子一般,割破了皮肉,鲜血涌了出来。
他赶紧把血滴进炉上的药罐中,甫一把带钩拔出来,血便止住了,伤口愈合如初。
“快快快——”他嘴里嘟嘟哝哝,手忙脚乱地找火棉点火煎药。
“爷,我来了!”
钟成缘一回头,见金屏进来了,“哎呀!你来得正好,我不会引火!”
金屏连忙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利利索索地生起了火,“镈钟怎么了?是不是冻着了?昨儿晚上我就看他不大对头,今儿早上就没叫他。”
钟成缘在一旁站着干着急。
金屏见他团团转,道:“爷,这儿就交给我吧,待会儿我把药煎好,想办法给他喝下去。我到这儿来,黎大人那里就缺了个人,爷不如去那里看看。”
钟成缘在这儿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看着心里还难受,“好好好——哎对了,你自己也来点儿,治治咳嗽。”
金屏点点头。
钟成缘说罢便出去了,却没想到金屏是金击子一手调教出来的,做事细致可靠,他想到这穷乡僻壤定没什么好药材,从山上野地摘来也没仔细处理过,有许多泥巴、虫子、杂草等物,他把药又从罐子里掏出来,淘洗干净,才重新放进药罐子里煎。
镈钟当夜病势更重了,烧得像火炭一般,钟成缘像热锅上的蚂蚁,想着这下可算完了,镈钟大限已到,连他都救不了了。
钟士宸听见他这帐里一夜都不消停,就进来看看什么情况。
钟成缘急得直跺脚,“哎呀,你看这怎么是好啊?”
钟士宸上前瞅了一眼,对钟成缘道:“你先到我那里睡一夜,别把病气过到你身上了。”
钟成缘不肯。
钟士宸没说什么就出去了。
钟成缘以为他是怕传染给自己,骂道:“没想到他这么铁石心肠!”
金屏赶忙道:“哎呦我的爷,小点声儿,将军与镈钟非亲非故的,铁石心肠些也情有可原。”
“哦对,对,是我昏头了……”钟成缘跌坐在床前的小马扎上,“这地方谁都跟我们非亲非故的,可怎么办啊……”
金屏道:“我觉得将军说的不错,爷还是先往别处凑合一宿吧,我在这里守一夜。”
钟成缘知道自己注定要失去镈钟了,不能再失去金屏,“我不会生病,你去我三哥那里吧。”
“人身肉长的,怎么会有人不生病,现今少了一个金屏不要紧,少了爷可万万不行。”
两人正僵持不下,帐帘突然被粗鲁地掀开,冷风夹着冰渣子长驱直入。钟金二人一起回头,见是钟士宸闯了进来,喘着粗气,身后跟着一个奇装异服的人。
“这位是——?”
“这是大巫师。”
“你们的巫医?”钟成缘从杂书上看到过。
那个被称为大巫师的人开口了,“我不是他们的。”
钟成缘十分震惊,他竟然会说汉话,赶紧道歉:“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大巫师问钟士宸:“他们是好人吗?”
钟士宸顿了一下。
钟成缘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就怕他血口喷人,大巫师扭头就走。
钟士宸十分确信地答道:“是。”
大巫师点点头,径直走到镈钟床前,叽里咕噜念起什么咒来,又跳又叫。
钟成缘神色复杂地跟钟士宸对视了一眼。
钟士宸一挑眉毛,“不客气。”
钟成缘仔细地打量起眼前所谓的大巫师来,他穿了许多件外衣,每一件都缀满了五颜六色的羽毛。他的脸上用彩色石头磨成的粉涂得五彩斑斓,像虎像豹又像鹰。右手握着一个细长的葫芦,葫芦里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一晃就桄榔榔的响,左手握着一个铜环儿,环儿上系了各种作物的种子,摆起来就互相碰撞,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大巫师虽然会说汉话,但念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语言,跟什么语言好像都没什么关系。他一会儿贴着大地又跪又爬,一会儿又蹿起半人高,一会儿从葫芦口喷火,一会儿从铜环里喷水。
钟成缘一头雾水,但是大受震撼,不安地看向钟士宸。
钟士宸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大巫师很灵的。”
事到如今钟成缘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多谢。”
钟士宸抱起双臂,“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
他的声音很低沉,钟成缘没太听清,“嗯?”
“庆祺的陪嫁丫鬟死的时候,她也很难过。”
钟成缘对着他的脚猛踩了一下,“快闭上你那乌鸦嘴!”
钟士宸耸了耸肩。
钟成缘忽然觉得不对头,“你刚刚不是说大巫师很灵的吗?那怎么——”
钟士宸道:“那是安慰你的。”
“……”
钟士宸平静地说出一个事实:“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里活着。”
“那庆祺郡主也是这样——”
“不,她是从马上摔下来被踩死的。”
“欸↑呀↓——”钟成缘忍不住皱起眉头,那场景听起来就很惨烈。
“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教她骑马。”
“不……”钟成缘无力地想说点安慰话,但说什么都显得无关痛痒,更何况他自己都需要安慰。
钟士宸不等他说任何话,就干脆地转身出去了。
钟成缘讪讪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竟有些怜悯起他来。
金屏拉拉钟成缘的衣袖,焦灼地道:“爷,大巫师好像不起什么作用。”
钟成缘叹了口气,道:“只要不变得更糟就是起作用。”
两人看着镈钟梗着脖子挺了一夜,一口气就是不咽,直到天亮,烧竟然渐渐退了,气息也渐渐平稳下来。
大巫师一宿又蹦又唱累得够呛,钟成缘不住地千恩万谢,金屏拿出仅存的金银当做医费。
大巫师摇摇头,“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你的金银我不要,请给我一件你认为有用的东西。”
“有用的东西?”金屏重复了一遍,脑袋里空空的,一时除了金银想不起其他的来。
钟成缘道:“大冷天的,快拿件袄子,哎呀,不过都是旧的。”
“旧的也很好。”
金屏连忙找自己的旧衣给他。
钟成缘道:“你就带了没几件,快拿我的。”
金屏打开钟成缘的包袱,几件毛大氅齐齐地摞在一起,从没见钟成缘穿过。
“就是它,快拿来。”
金屏挑了一件扯出来,钟成缘接过,双手捧给大巫师。
大巫师也不管好赖,把它披在身上,“我要回去睡觉。”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钟金二人一直把他送出营地。
到了中午时分,镈钟意识清醒过来,可把钟成缘高兴坏了。
镈钟长舒一口气,“哦……我的爷,幸好我一直挣着命不肯走,差点儿就见不上你的面了。”
“好了好了好了,你已经好起来了,往后就一天好似一天了。”
金屏端来一碗水,“来,喝一口润润嘴唇吧。”
镈钟揽住他的脖子坐了起来,“劳烦金屏哥照料我。”
金屏笑着弹弹他的脑门儿,“那你还不快点儿好起来,好给我帮忙。”
镈钟年纪小,恢复得很快,只过了两三天便能下地行走,又过了三五天就如往常一般随侍钟成缘左右了。
金屏待他好利索才放下心来,又回了焉支山,钟成缘见黎华金屏二人整天来来回回奔波,直接让他们在焉支山扎营算了。
黎华疑惑地问道:“咱们不是要包围将军以防不测吗?”
钟成缘摇摇头,“不必了,他最近很识相,应该不会有什么动作。”
“好,正好思至兄最近在平沙城住着当教书先生,我拆了这个帐篷,去山上搭个小的。”
“辛苦师兄。”
黎华掏出一大——把灵通阁的烟信,“有事就放这个,我看到很快就能赶来。”
钟成缘两手都捧不住,哭笑不得地问:“师兄你自己还有剩的吗?”
黎华拍拍胸脯,“多着呢,临来的时候轻烟给我拉了一车,我认为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么多危急时刻。”
“多谢师兄,你那边要是有什么事,我也即刻就到。”
钟士宸回营见黎华搬走了,一打听,是钟成缘把他调走了。他嫌住得挤,便把傅将和染甘也打发回去了,只剩他和钟成缘的牙帐比邻而立。
难得一个不下雨的夜晚,朦朦月色、寂寂风声,只有巡夜士兵的脚步声混着沉睡士兵的鼾声笼罩着整个李将军关。
钟士宸那边早已熄灯就寝,钟成缘这边还在点灯鏖战。
钟成缘这些天又要为镈钟焦心,又要去杜鹃山监工,又要批复大量繁杂的文翰,坐起不安,殚精竭虑。
镈钟内疚自责道:“为了我这么一个没用的人,爷都憔悴成恁般模样了。”
“傻小子,什么叫有用,什么又叫没用——”钟成缘打了个哈欠。
“爷,都三更天了,睡吧。”
“啊?已经这么晚了。”
镈钟接过钟成缘手中的笔,理了理未处理的公文,举着唯一一盏灯走到床前,服侍钟成缘睡下。
钟成缘摇了摇头,“我怎么感觉昏昏沉沉的?”
“爷都操劳了这么多天了,不昏沉就怪了,哎呀!灯油快没了。”
镈钟加快脚步,将牙帐内收拾妥帖,在灯灭之前爬上了小榻。
钟成缘闭上眼睛,感觉全身轻飘飘的,如同顺着水流漂荡,又似乘着风头飘飞,一时不知身在何方、所处何时。
“果儿,果儿——果儿醒醒——”
他听见有人唤自己,听声音好像是金击子,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只见还身在军营牙帐之中,陈列摆设与平时一般无二,镈钟沉沉地睡在旁边的小床上。
“果儿——”
他转头一看,只见金击子举着灯坐在床沿上,一如在万安时,锦层层、花簇簇,白玉带、鹅黄衫,昏黄的烛火照着那张他日思夜想的脸,“呀!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金击子对他淡淡一笑,眼睛里蓄满了怜惜,酒窝里盛满了情意,将灯放在一旁,脱了鞋也上床来,行军用的床本就窄小,两人挤在一处,发出吱嘎两声。
“我当然不能在这里,你将父兄托付给我,又将督运粮草一事委任于我,我当然是在万安忙得晕头转向。”
“那这是——”
“这自然是梦里。”
“这是在梦里?”钟成缘吃了一惊,喃喃地道,“我如今真成个凡人了,竟也会做梦了。”
他试探着伸出手去,想摸摸金击子的脸,却又不敢触上去。
“怎么这样犹犹豫豫的?”
钟成缘道:“我怕你是虚空幻象,一下子就搅散了。”
金击子笑了出来,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上。
钟成缘只觉手下一片温热,砰砰地跳着,跟真的一样,“啊,原来梦里这般真切?”
金击子向他张开臂膀,钟成缘这才敢扑到他怀里,“哥哥——”
金击子将他面上的鬓发抚到腮边,细细地端详,见他头发毛毛躁躁地乱飞,脸蛋儿上干得有点起皮,嘴唇有些发乌,在万安时那般浓桃艳李,几经摧残,现在好似枯橙干荔,心疼道:“哎呀,才来了不到两个月,怎么就成这副柳憔花悴的模样了?”
钟成缘环着金击子的腰,“哥哥还说我柳憔花悴,你不是也珠残玉损?”
“唉,日夜相思,怎么能不消瘦些。”
“还头疼吗?”
“自那夜后,我的头便不疼了,真是奇了。”
“那就好……”钟成缘松了口气,摸着他手指十分粗粝,翻过他的手看去,掌心与关节处都长了薄茧,“咦?这是怎么回事?”
“梦嘛,总与现实稍有出入。”
“也是,可能我把那老贼的影子重到你身上了。”
金击子听他说起钟士宸,立即问道:“他没难为你吧?”
“一开始确实不太客气,被我教训了一顿,最近对我……倒是不错。”
金击子不大信,“他既然对你不错,那你怎么憔悴成这样?”
“唉——一言难尽,我再也不是在外靠师兄,在家靠哥哥的孩子了,有许多事要操心。”
金击子又是欣慰又是赞许又是感伤,点头道:“果然,果然——回想初相见时,你那样天真烂漫,全然少年心性。自从我混账,一去江南不回,把万安的烂摊子全抛给你……”
说到此处,金击子对着自己胸口痛捶了一拳。
钟成缘忙拉住他的手,“哎!”
“待我回万安时,你就大为不同,行事不再率意妄为,思前想后也十分周全了。后又屡遭变故……你就又稳重了些,家国重任难为你都挑在肩上。”金击子怕勾起他伤心往事,不过多叙述。
钟成缘黯然地将头靠在他胸口。
“如今你背井离乡,到这阎罗殿里闯荡,这边调兵,那里遣将,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
钟成缘抬头与他对视,知道这是梦里,略带娇嗔却很直白地问道:“那你喜欢哪样的我?”
金击子点点他的鼻尖,又认真又柔和道:“天真烂漫之态,十分可爱;经天纬地之才,十分可敬,现在我对你又爱又敬,更加喜欢。”
钟成缘喜滋滋地一拍他心口,眼睛也有了神,晶晶亮地看着他,“还是你说话中听!”
他话锋一转,皱起鼻子做了个鬼脸,“不像那老贼,说话又直又臭,好话听着也像歹话。”
金击子感觉他忽然打了个寒战,忙将被子往上拉拉,把他又往怀里抱紧了些。
钟成缘像撒娇一般地埋怨道:“哥哥,你瞧瞧这里,天寒地冻的,是人住的地方么?”
他拍拍枕头,“看,连枕头都冻得梆硬。”
他搓搓被子,“看,这布糙的,刺啦刺啦地响。”
他忽然想到一个好笑的事情,“哎哥哥,有天我实在是想洗澡,想得不得了,那时候镈钟还没生病,我就趁个大中午头上,烧了两桶热水,快快地过了过水,还不待把全身擦干,水就都凉了,我正要擦擦屁股,一将两边掰开,就有一股白汽从中间冒出来,像屁股着火了一样。”
金击子忍俊不禁,跟他一起笑起来,又怜惜他受这样的委屈,“哎呀!我就是怕在这样山边水边,早晚霜冷露冷,浸得衾寒枕寒,你又形单衣单,你不早一天离开这蛮荒之地,我便一天都不能心安!”
钟成缘听他说回家,忽然伤心起来,但梦短话长,不想提酸楚之事,只先诉心内衷情,“哥哥,以前我南边、西边、北边哪里都去过,也不觉得有甚艰辛,现在想来,都是因为有你悉心照料,针眼儿大的罪都没让我经受,一离了你,真是百事俱哀。”
“那我来边关替你,你回去督运粮草如何?”
“那可不行!平心而论,我干不了你的活儿,你也干不了我的活儿,咱们各司其职。”
“唉——说的也是。”
“再说了,打起仗来多危险啊,只要你待在万安平平安安的,我就放心了,要是我出了什么事,还指望你赡养我的老爹呢。”
“呸呸呸!别说这晦气话。”
钟成缘笑了,摸着金击子的下巴,仔细地看他,却像是在看别人一样,“不愧是哥哥的重影,跟他真是一模一样。”
因是在梦里,他更大胆些,打趣地说道:“再说了,你一向瞻前顾后、怕东怕西、犹犹豫豫、左右为难,等你把万安那一摊子都料理的妥妥帖帖,消消停停地再来,我这边早就打完了。”
金击子食指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去你的。”
帐外猎犬低吠了两声,两人转头向外望望,金击子低头在钟成缘额上轻吻了一下,“我该走啦。”
“为什么?多待一会儿嘛——”
“快天亮了,梦该醒了,你缺什么少什么,就给我写信,我让轻烟带给你。”
“哎,自我来到关外,你还没给我来过信呢。”
“就快到了,轻烟已经启程了。”
“哥哥别走!你难道就不想我吗?”
“我想你想得要发疯了,我也不想走,只是……”
钟成缘还未听清他答言,又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头像山一样重,两个眼皮像灌了铅,整个人沉入一片虚无之中。
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扯起了颈边的被角,凉风嗖的一下就被吸了进去,冷的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猛地坐起身,“哥哥!”
睁眼却只有半帐晓光、遥遥角声(他听见了但没明白),他颓唐地叹了口气,“果然是梦……”
镈钟听见动静也醒了过来,“怎么了爷?”
钟成缘垂眸摇了摇头,缓缓地躺了下去。
那梦还未走远,或许尚能赶上。
镈钟看他又闭上了眼睛,想是累得太乏了,不敢出动静,悄悄地起来点火烧水。
钟成缘努力地又沉入梦乡,却一个梦也抓不到了。
又过了不多时,帐外传来一阵骚动将他惊醒。
钟士宸系着铁甲冲进来。
钟成缘尚有些发懵,“出什么事儿了?”
“毕刹打过来了!”
“这么突然!”
钟士宸系了一个钟成缘没见过的扣,快速地跟他交代情况:“我已经把大部分兵力都安置在了芳侵平原,还有两件事没办完,第一是两个城的百姓,他妈的慢吞吞,才疏散了一半,第二是杜鹃山的桥还没修好。”
钟成缘镇定心神,一掀被子坐起来,“你去迎敌,我去疏散百姓,给我三天时间。”
“好。”钟士宸说着就要往外走。
“哎,等等!咱们在平原打仗不占便宜,等我这边弄好了,你就快快地退进杜鹃山,咱一边打一边修桥。”
“我知道。”钟士宸火急火燎地跑出了牙帐。
钟成缘胡乱套上衣裳,对镈钟道:“我去平沙城,你到平原上找傅将!”
镈钟都提前收拾好了,三拢两拢就把行李拢成个大包袱,背上便拔营而去,匆忙之中,不曾注意到灯里剩了半盏灯油。
钟成缘刚出了营门,就听到李将军关那边喊杀声起来了,他顾不上回头看,纵马往平沙城去,通知守军敌人打过来了,让老百姓们快往北走,借道栈桥,往芳侵平原的驻军后头去,又马不停蹄地火速将消息带到音书城。
他又返回头去,着手疏散平沙城的平民,把平沙城腾出来,万一李将军关失守,还能据平沙城再拖延几日,给音书城的百姓争取些时间。
他到了城中这才明白钟士宸说的“慢吞吞”是什么意思,老百姓跟士兵不一样,士兵说走时拿起兵器、揣上细软就走了,老百姓是在这儿过日子的,若要走时,必要扶老携幼、牵羊拉牛,背着锅碗瓢盆、载着粮米家当,一天顶多只能走个五六里。
他急得团团转,战车都在芳侵原上,不好穿过杜鹃山过来帮忙拉东西,他只能临时调拨了些骑兵过来,用马力给老百姓拉拉辎重。那种十分沉重的家当,他又不能跟人家说你别要了,就只好跟户主商量,能不能加价卖给他,他自己出钱买来,让人家拿着钱快走,他悄悄拉远一点儿抛弃掉。更糟糕的是,他跟大部分百姓都语言不通,他们说什么语种的都有,就是不说汉话,幸亏钟思至在这儿,能给两边代为翻译。饶是如此,进度也只能按照钟成缘最差的估计来,紧赶慢赶用了五天才把平沙城的百姓都转移走。
钟士宸早就快顶不住了,接到钟成缘的消息立马弃关退到了平沙城,挖下深沟,垒起高墙,给他们继续争取时间。
情况愈发紧急,钟成缘只能先把音书城的百姓都一股脑的往北撤,离战场稍远些,给钟士宸他们让出路来好退进杜鹃山。又调拨了一千骑兵驻守在百姓以南,万一毕刹人不知道因为什么转头打过来,在毕刹人的铁蹄前还能有最后一层屏障,留傅将与黎华带领骑兵护卫着百姓们,又让钟思至组织他们慢慢从栈道走。
钟士宸那边传来消息,因拖延了时日伤亡比预期大了许多。
钟成缘怕敌军把平沙城包围起来,把钟士宸那支队伍吃掉,趁战局尚不明朗,毕煞人还没明白过来,赶紧亲自率领一万骑兵去接应钟士宸,好一同撤进杜鹃山。
这还是他头一回穿上这铁甲戎装,走起路来多有束缚,很不习惯,镈钟和金屏见他要上战场都着了慌,钟成缘那个怪病他们都见识过。
镈钟嘴笨,又急得不知道得怎么拦他。
金屏抱着他的腰不让他走,“爷,您出去望一眼,这沙场征战是一片血肉模糊、血气冲天,万一您这撑不住,不管是晕了还是昏了,刀剑无眼,躲不过去可就完了!”
镈钟邦邦跺着脚附和道:“是啊!”
钟成缘长叹一声,一摊手,“我现在有什么办法嘛,一共有五个顶用的偏将军,傅将在北护卫百姓,染甘跟着将军打头阵,还有一个在杜鹃山,还有两个,一个在芳侵原南,一个在芳侵原东,哪一个都抽调不出来。”
金屏道:“在平原驻守的士兵就让他们在那儿待着呗,不需要将领。”
镈钟又拍着手附和道:“对啊!”
钟成缘道:“这些士兵跟咱们中原军士不一样,本来是各个地方的小部落,因为打不过钟士宸才被他聚拢在一起,没有忠诚可言,更别提什么气节,全靠将领个人的威信震着他们。现在咱们又在佯装败退,若是将领一走,他们立刻就成一盘散沙,全都跟着百姓们往东逃了。”
金屏急得直拍脑袋,“气死了!气死了!”
“来不及跟你们多说了,我走了!”钟成缘自己系好了兜鍪。
镈钟抓住他的臂甲,“我跟爷一起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把爷背出来!”
钟成缘掰开他的手指,“你既没有功夫傍身,又没有蛮力,就算是金屏,到了战场上谁都顾不得谁,我只去接上将军,与他碰头后就立刻撤退,不和敌军缠斗,问题应该不大。”
他用一个厚厚的布浸了水,蒙住口鼻,系在脑后。
金屏和镈钟仍执意要去,钟成缘跟卫兵一使眼色,几个壮汉像抓小鸡子一般把他俩逮了起来。
钟成缘跨上骏马,如同离弦之箭,飞驰而去。
钟士宸已经退进了音书城,毕刹人骁勇善战的确名副其实,连墙垛子都被箭射平了,平西军难以招架,想冲又不好冲出去,打又打不过。毕煞人已经要做最后的冲锋了,像蚂蚱一样沿着城墙往上爬,平西军手忙脚乱地剁他们扒在城墙上的手,地上的手指、手臂多到跑起来都滑倒,士兵便一捧一捧地掬着手指头往墙外扔[1]。([1]《左传·晋楚邲之战(宣公十二年)》)
钟成缘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登时头皮都麻了,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像一盆血水直接泼在脸上,钟成缘一下子就不行了,手脚发软,眼前发黑,相当狼狈地随吐随打。
地上鲜血横流、尸块堆积、铁甲零落、战马挣蹦,春树(钟成缘的马)哪里跑过这样的路,又湿又滑又无处下脚,前面还刀枪拦道、剑戟斜插,扭头就要往回跑,钟成缘狠心硬打着它往前冲。
马犹如此,更遑论人,钟成缘一双皎皎玉手剜的是人心人腹,一张斯文面皮染的是热血热泪,鲜血遍洒,泥污淋漓,再无当日红尘难沾白玉人的模样。
平西军正深陷水深火热之时,见钟成缘带兵驰援,喜出望外、士气大增,擂起战鼓、吹起号角,大开城门,不要命似的杀了出来。
钟成缘眼见一波波士兵都冲了出来,连染甘都撤出来了,就是不见钟士宸的踪影,心道:“这家伙不会是要殿后吧!这也太他妈的可靠了!”
果不其然,钟士宸带着几个亲兵顶着毕刹人的进攻最后才撤出来,他们一往后跑,毕刹人呜呜泱泱地就跟着杀过来了。
钟成缘喘不上气儿来,猛咳了几下,面罩早被血浸透了,干脆扯下来扔了。
他全身都不受抑制地抖了起来,头脑也愈发昏沉,心中暗道不好,不如跟着染甘一起撤了得了,这才是交兵第一仗,在这儿死了可不划算。
他刚拨转马头,就听见染甘大吼一声。
他连忙回头看,见钟士宸的小队人马被毕刹人团团围住,他和染甘立刻掉头回去救他们。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钟士宸忘了他马镫子已经断了一边,一时没踩好,一下子滚鞍落马,眼见毕煞人就要将他乱蹄踩死。
他觉得自己这回是活不成了,没想到落得和庆祺一样的死法,真是报应,也算是了却他一腔内疚自责之情。
他闭上双眼,已经打算慷慨赴死了,忽然听得一声马嘶,抬头一看,只见钟成缘驾着春树奋起一跃,毕煞人都往后躲了几步。
紧接着马鞭子照着他的后背就落下来了,“怎么这么笨!马都不会骑!”
钟士宸仗打得过于激烈,连兜鍪都不知道散落到哪里去了,看不出是个什么官儿。毕煞人虽然不通汉语,但这种简单的、骂人的话听的很明白,一看连这小孩儿对地上这人都是要打就打、要骂便骂,这人应该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他的头不值钱,一看染甘呼呼喝喝、威风凛凛的,应该是个将军,他的头值钱,都奔着染甘杀过去了。
就趁这个空当儿,钟成缘赶紧俯身一把抓住钟士宸的手臂,钟士宸借力翻上他的马,两人同乘一骑,借着染甘的掩护,往回撤了。
钟成缘本来是来接应钟士宸和染甘的,找到人就行,况且战场上血雾弥漫,他精神有些迷离,躲闪居多,杀人时少。
钟士宸跟他可不一样,况且也不知道他这个毛病,抱着“杀一个就赚一个,杀一个就少一个”的态度,一路后撤一路挥舞着长戟左刺右砍。
钟成缘坐在他前头就跟他的护心甲似的,迎头风吹着血肉都一股脑往他身上溅,如同下暴雨一般,他正想把嘴里的血吐出来,被马一颠呛了回去,吞进去了一大口,腥腥滑滑的,立刻就感觉一阵剧痛从腹内迅速向外弥漫开来,像一根根毒刺要往外蹿一样,与刺痛相伴而来的是死亡般的寒冷。
他奄奄一息地呻吟道:“我不行了……我……看不见……也听不见……痛啊……”
乱军之中钟士宸根本就留意不到钟成缘的异样,杀声震天他也没能听见钟成缘的声音。
春树一个突跃,跨过一匹倒下的战马,钟成缘身子软软地向斜后方倒去。
“哎!你怎么——”
钟士宸一把将他揽了回来,这才注意到钟成缘的情况,只见他像一只死猫一样,全身软得坐不住,钟士宸只能一手横抱着他前胸将他箍在怀里,钟成缘的头无力地垂在他肩上。
“哎!!醒醒!!吓晕啦?不会这么没用吧?!”
钟士宸腾不出手来,只能贴着脸探探他鼻息,心里咯噔一下,“没气了?”
他把长戟换到左手,又用手探探,“真没气了……”
他赶紧上下摸摸,钟成缘满身是血,也不知是伤了哪里,钟士宸心里发毛了,“你可不能这么轻易就死了!醒醒!”
钟成缘无知无觉,没有任何反应。
钟士宸强定心神,不论钟成缘是死是活,高低得把他带回去,倘若留给毕煞人,一定会被割下头颅换取赏钱——一如庆祺故事。
他不再恋战,死死地抱着钟成缘绵软的身体,火速往回冲。
染甘也冲出了敌军的包围圈,与钟士宸汇合,见钟成缘耷拉着头,吃了一惊,“我的老天,他死了啊?!”
钟士宸不答话,冲军士们喊道:“快撤!撤进杜鹃山!”
他一路收拾部众,本来带了四万人,现在只剩了不到一万。但毕刹人那边也没占便宜,钟士宸的兵都像狼崽子一样,一个个都能以一当十,至少杀伤了六万敌军。
进了杜鹃山,钟士宸心里踏实多了,这片险恶的密林一定能绊住毕刹的铁蹄。一如他所料,敌军一进了山速度明显迟缓了许多,不久便停了下来。
钟士宸留下染甘与另一个偏将军驻守在前线,他带着钟成缘的遗体到芳侵平原上去,心中如同一团乱麻,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钟思至和黎华交待,只能硬着头皮叫人去把他俩从栈道那边喊来。
金屏和镈钟一直在大营外翘首以待,远远的就认出了春树,正喜出望外之时,却见马上是两个人,钟士宸仿佛是胁着钟成缘一般,钟成缘的胳膊像一根折断的苇草随着春树的起伏摇摆,一看就非常不对头。
镈钟一个箭步冲上去将春树的缰绳拉住,金屏将钟成缘夺过来抱在怀中,镈钟一摸他颈子,不知所措地跟金屏对视道:“没……没脉搏了……”
也顾不得许多了,金屏忙把钟成缘放到地上,探探鼻息,没有,摸摸身上,凉了,一霎时有如晴天霹雳,“三爷!——”
两人悲痛欲绝地哭嚎起来。
钟士宸半跪在一旁,紧锁眉头,不知所措,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
他才刚与钟成缘惺惺相惜,还不待捐弃前嫌,就这么没了,而且还是因为来救自己才被乱刀所伤,心痛!心痛!实在是心痛!一行热泪沿着眼角流下,在脏污的颊上冲刷出纵横几条羊肠小道。
金屏哭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转头一把抓住钟士宸前襟,“我们爷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趁乱动了手脚?!”
“他是因我而死,但不是我——”
还不待他说完,一听前半句,金屏刷一下把佩刀拔了出来。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金屏,你做什么?!”
金屏一回头见是钟思至和黎华赶来了,“三爷!四爷和将军一块回来的,您看四爷他……他……”
钟思至飞扑上前,“缘儿!——缘儿!”
金屏道:“刚摸了,已经没气儿了。”
黎华不信,又确认了一遍。
钟思至捶胸顿足、涕泗横流,“缘儿……我的缘儿啊……大哥刚没了,怎么现在连你也……”
钟士宸与钟成缘久有宿怨,黎华虽然不像金屏那样直接,却也怀疑是钟士宸害的,眼神像钉子一样将他钉在原地,“发生了什么事?!”
钟士宸虽然焦急,但同样一头雾水,“我也不知道啊——”
他若是脑子像钟成缘一样快,立刻说出一些道理来也好,或者嘴皮子像金击子一样巧,随便编个理由也还好,直勾勾来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话虽是实话,但听来十分可疑。
钟思至猛抬头,虎视眈眈地看着他,黎华也向他逼近,金屏举着刀,从另一边包抄。
钟士宸虽有口说不清,但总不能坐以待毙,只好拔出佩刀自卫。
一霎时,帐内刀剑寒光喷发,仇怒交织,一场鱼死网破的争斗一触即发。
“咳——噗——”
镈钟惊叫一声,“四爷!”
众人都猛地往回看,只见钟成缘像冲出池塘的鱼一般,双眼空洞地大睁着,喷出一大口鲜血,与身上已经凝结的泥沙和污血混在一起。他如同被抽空了似的一直往回倒气,吸足了一肚子气儿才开始有往外呼的苗头,又猛咳了几声。
钟思至捋着他的胸脯,“不要着急,慢慢喘。”
钟成缘又咳了几声,才逐渐剧烈地喘息起来,眼神仍有些发懵,茫然地看着身边的一切。
钟思至见他好像不认识自己了,紧握着他的手,惊恐地道:“缘儿,我是三哥啊!”
钟成缘仍有些发懵,“三……哥?我怎么会有哥哥……”
他费力地抬了抬头,觉得眼前的面孔都分外熟悉,手上摸到一个十分扎手的东西,向腰间看去,乃是一枚金击子带钩,猛然如梦初醒,“啊!我在人间!”
金屏听闻此言,大惊失色,对钟思至道:“四爷怕不是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了。”
钟思至更加用力地攥着他,“正是,正是,你已经回来了!”
钟成缘长长地呼了口气,“三哥,原来这……就是西方赤血湖的水,体会过死是什么滋味,才算是明白做人是什么滋味了。”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心中仍有些疼痛,不过不妨事。”钟成缘回了神,抬头将众人看了一圈,看钟士宸惊魂甫定地站在手侧,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
“呀!”他一把扯过钟士宸的前襟,急切地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钟士宸被他扯得俯身跪坐在地,手撑在地上,道:“平西军已经进了杜鹃山稍作喘息,所有百姓都撤到了芳侵原以东。”
“伤亡如何?”
“还没清点,不会超过四万。”
钟成缘长舒一口气,松开了钟士宸的衣襟,手推在他胸前,“啊……虽多有波折,幸好最后仍落在计划之中。”
钟士宸点点头,低头看了看他的手,抽身站起。
钟成缘从下往上看着他,后怕地道:“这一仗好险啊,你我差点儿都命丧于此,真是出师不利。”
他在钟思至与金屏的搀扶下站起,抬头见钟士宸也想搭把手,伸出手来不知抬哪里,又收回手去,心中觉得好笑,又见他面上血污之间明晃晃有泪痕交错,错愕了一霎,但又不知此泪为何而流,也无有多言。
钟士宸看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神色,连忙抹了一把脸,转身离去了,留钟思至几人安顿钟成缘进帐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