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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落花流水(九) ...

  •   阴风狂怒。
      小太监缩在墙角根,焦惶地搓着冻僵的手指。他发着抖着将单薄外衣上的褶皱捋平,看向身侧睡着的老人。

      “叔。”他唤了声。
      老太监只动了动眼皮。
      “叔。”小太监更不安了,“别睡了,太子殿下还在养心殿里跪着呢。”

      老太监不耐地撇开小太监扒拉着自己的手,他翻了个身,只留个佝偻的背部:“…你听好咯,这就是叔要给你上的第一课。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在这宫里侍奉,闭眼过一天算一天哪…”

      隆冬已至,冷得砭人肌骨,雪期却整整推迟了一个月。冬雪乃祥瑞之兆,老太监睁开浑浊的眼,几片轻绒在风里飘着,继而融化在他脚边。

      司礼监议堂大门骤然洞开,雕花木门不堪蹂/躏,发出张牙舞爪的嘶叫。一排穿着毛毡斗篷的人迎上了风雪,为首的人带着手笼,眯着眼躲开了迎面扬起的风尘。

      老太监倏地起身,将仍在兀自发愣的小太监一把提溜起来:“…掌印,下雪了。”
      刘英抬眸看过来,小太监立刻往角落里又缩了几寸。刘英揉着手腕,沉默须臾,似是慨叹:“…这是大兖祥瑞之兆啊。”

      一句话说得在场众人都跪了下去,老太监跪伏:“陛下圣德。”

      养心殿里火龙烧得旺,熏得人昏昏欲睡。崇贞帝起身,忍着头疼看向殿下跪着的萧煦。

      “想明白了么。”崇贞帝问。
      萧煦细细抖着,咽下喉间血腥:“…想明白了。”

      崇贞帝闻言一笑,朝萧煦走过来。身后内宦忙起身奉茶,热茶氤氲,熏得人更燥了。

      萧煦起身,不防手下一软,没撑住磕在灯架站牙上,殿内烛火随之一晃。他伏着身缓缓抬头,盯着崇贞帝的乌靴:“…崇贞元年,也是隆冬。臣在东宫临摹前朝的字帖,父皇召臣入宫,臣于风雪中第一次见到了老师。那夜,父皇说‘一国之德行,在一国之君父。尔身为储副,德行应为上乘,方能为政以德,致民淳淳’。臣愚昧驽钝,一日未敢擅忘。”

      “老师言行无状,臣不会为之辩解,以延罪愆。但三载以来,老师侍君侍臣无一日懈怠,尽心竭力教臣做有所作为之君子。”萧煦难抑哽咽,“老师今日就要离京赴任了,若臣不去相送,便是愧对这三载的君臣之义,师生之情。”
      “父皇…臣从未奢求过什么。”萧煦匍匐在崇贞帝脚边,伸手轻拽他的袍摆,“只此一次…”

      萧煦话音渐小,崇贞帝接过内宦递来的热茶,翻手泼了他一脸:“你是储君,却为一臣子下跪求朕。”崇贞帝将茶盏朝地上猛地一掷,碎了一大片狼藉。他抬脚践踏,本澄澈似玉的青瓷愈发不堪。

      萧煦颤抖着闭眼,此时方明。
      瓷碎之声嘶哑至极,悦耳的美名不过文人的附会增饰。
      可便是如此,仍有人愿意为之着笔填墨。唯独自己,此刻被践踏、被羞辱的自己,赤裸裸的不堪和羞惭,也不会有谁为之遮蔽一二。

      活生生的人啊。
      萧煦终是忍不住捂住了心口,短促地喘息。
      竟比不上一死物么?

      “起来。”崇贞帝面沉如水。
      萧煦避开内侍的搀扶,自己艰难地起身。从辰时跪至酉时末,膝头已是一片乌青,此时强行站立,无异于自虐。萧煦狠按了把膝头,果疼地倒吸一口凉气,他脚踝一软,又跪了下去,正跪在那一地碎瓷上。
      碎瓷锋利,鲜血顷刻间铺开,红得瘆人。
      崇贞帝看着脚下血水,罕见地愣了半晌。

      “皇上!”殿外忽起喧嚣,琉璃窗棂被风吹得“哐当”一声巨响。
      “下雪了。”刘英率司礼监众内宦跪在殿外,“此乃我大兖祥瑞之兆,大兖国祚必将万年绵长。”
      司礼监一众秉笔整齐下跪,高声齐呼:“圣主圣德。”

      高语声惊醒了栖在远处的群鸟,紫禁城外相国寺钟声悠远,崇贞帝出神地盯着窗外落雪:“…带河历山,国以永安,是祥瑞之征啊。”
      他收回视线,看着仍跪在血水里的萧煦。殿内殿外所有人都跪着,唯有崇贞帝站着,他不出声,一片死寂下没人敢抬头。崇贞帝忽觉方才喜悦又寡淡下去,他回身一甩衣袖:“…去吧。”

      萧煦猛地抬头。
      崇贞帝背对着萧煦,负手而立:“去见你的老师吧,太子。”

      萧煦匆忙磕头谢恩,他忍着巨痛,朝宫门飞奔而去。寒霜擦着耳后飞掠而过,萧煦却越跑越热。他第一次不顾衣冠体面,不顾君子端直,只是急迫地朝那遥不可及的宫门狂奔,像是垂髫幼子,还未来得及学会廉方之仪,只一颗尚未被磋磨的赤诚之心。

      宫门已至身前,几片飞雪乱了萧煦的眼。他提袍追上,朝羽林卫高喊:“开宫门——”
      羽林卫探身,见是太子,不免几分犹疑:“臣拜见皇太子殿下,愿殿下恕臣等之罪。如今宫门已落钥,无陛下之令,便是殿下,也不能开此门。”

      “陛下口敕,放殿下出宫门送阁老一程。”身侧内宦高声疾呼,却见羽林卫仍固执摇头:“不见圣旨,不开城门。”
      萧煦咬牙,他奋力推开阻拦的羽林卫,踉跄着跑向宫门。这路是那么长,又那么短。萧煦被长袍绊倒,他仰倒在地,望着落雪,喃喃道:“…老师。”

      “殿下!”身后内宦撕心裂肺地疾呼。萧煦双目赤红,猛地撑地而起,他连滚带爬地行至宫门前,使出浑身气劲,重重地敲打上斑驳的宫门。
      一声沉闷的巨响。

      萧煦回首望向来路,宫灯稀微,连养心殿檐角的阴影也望不见。他失魂落魄地滑跪在地,失声哽咽:“…放我出去…”
      天都暗了,再不走即为抗旨不遵,老师…大抵已经走了吧。
      老师会以为他是不想来吗?
      悉心教导的学生对自己避之不及,会心痛吗,会…失望吗?

      萧煦静静地闭眼,任由眼泪滑落。膝头被他刻意忽略的疼痛此刻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他轻轻吸着气,耷拉着头,像受了伤的幼兽蜷缩在那深红朱门的一角。
      今年冬日,好冷啊。
      他无助地抱着自己。

      大雪飘飞。

      几乎是萧煦快要坠入昏迷的一瞬间,朦胧中有一声音带起一片燎原之火,烧得他迅速清醒:“圣旨到!”
      “开宫门——”萧鹤渊将象征着天子权威的圣旨抛向羽林卫,羽林卫得了令,迅速动作,宫门骤开。

      萧煦迷蒙着睁眼,就见萧鹤渊立在紫禁城巍峨宫殿的阴影下,却没有过来的意思。他呼吸轻滞,面无表情地抹去面颊上的泪痕。
      手指上的血蹭上去,顿时蜿蜒如血泪。

      萧鹤渊笑望过来,沧浪色衣袍翻飞如蝶振翅,他开口劝慰:“去吧皇兄,阁老在相国寺等你。”
      宫门再一次发出沉闷的巨响,万家灯火已然在身后了。萧煦深深地望了萧鹤渊一眼,迅速转身,像是努力克制着回头的欲望。

      骏马萧萧嘶鸣声随着马蹄踏步奔袭而来,萧煦闪身躲避。骏马通灵,在他身前乖顺地停了下来,用头顶轻轻蹭了蹭萧煦带血的掌心。
      随后赶来的内宦七手八脚地扶萧煦上马,萧煦忍不住再度回首,朱门正轰声而动。
      萧鹤渊仍立在那里,只是隔得太远了,紫禁城里灯火阑珊,萧煦已经看不清他的面目。
      朱门“砰”地紧闭,尘埃四散,淹没了那一袭沧浪。

      萧煦收回目光,催着马匹赶往相国寺。大都雪重,马匹跑起来也不利落,萧煦本就不擅马术,在行至相国寺时几乎是摔进雪里,腿打着颤再也爬不起来。

      “皇太子殿下!”一阁臣认出萧煦,惊慌失措地撩袍前来,“殿下这是何苦啊…”
      阁臣见萧煦满身血迹,不免抚膺长叹,捶胸顿足:“…好歹是君父,何至于此!”
      “弼士,休得胡言。”

      被唤作“弼士”的阁臣本欲怒怼,一见来人顿时偃旗息鼓:“…阁老…罢了,慎言慎言。”
      方才一心念着,此时见了面萧煦却生出几分逃意,他迟疑着抬眸,像做错了事的孩童。
      想来他的确是耻于晤面的,太学二十余书生,二十年宦海的阁臣,他担不起这重负。
      “老师…”萧煦声如蚊蚋。

      “殿下…”王衡目光哀痛,他亦有几分哽咽,“是病过了吗?”
      萧煦眼眶一酸,他连连摇头:“老师不必为暄和担忧,此去一别,老师定要保重。浮萍尚有聚时,只要老师身体康健,终会再见。”

      王衡慈爱地一笑。今年雪期晚,却比往年更冷,他却依旧只着一层薄夹衣,整个人显得那么得单薄。萧煦曾颇为不解,就此事询问过王衡。
      彼时萧煦课业懈怠,王衡便令他在院中扎着马步。一听此问,王衡略有迟疑,他抚过手中戒尺,只道:“饱暖淫/欲,人之负累,过多过重,摧眉折腰,难见骨形。”

      “殿下。”王衡见萧煦兀自发愣,便轻唤他回神,“臣曾说过,不宜思虑过重。殿下总是喜欢一个人琢磨,遇事不言不语。臣确是失职,身为太傅,却不知殿下何时入了佛门。”

      “老师——”萧煦匆忙开口。
      “殿下。”王衡温和地打断,自从萧煦及冠后,他便极少惩处,总是和颜悦色地一问一答,却总能令萧煦羞惭至极,“黎民求神是无可奈何。他们手中无权,脚下无势,一生不过仰人鼻息,求上位者的施舍。若是再无信仰寄托可依,你让他们如何走完这艰难的一生。”

      “可殿下不能。”王衡字字句句如鞭笞,打得萧煦满面羞惭,“家国永宁是求不来的,黎民不需要一位求神拜佛的储君。”

      “那蒲团上求的不是解脱,是祈求宽恕,宽恕贪欲和痴嗔。殿下龙子凤孙,岂可自轻自贱。殿下要贪,贪仓廪丰厚,百姓皆有所侍;殿下要痴,痴权宜谋划,远离小人算计。不贪不痴,储副何为?”

      一师一生同立雪中,薄雪积了满肩,王衡下意识为萧煦拂去肩上细雪,二人皆猛地一愣。
      半晌后,王衡略施一礼:“臣…无状。”

      萧煦偏头闭目,忍下了眼中潮湿:“…暄和就在此处,目送老师离开。”
      王衡被众阁臣扶上马车,萧煦呆立着,还是没忍住落了泪,在眼尾凝成冰渣,眨眼时一阵刺痛。

      车夫一扬马鞭,马车迅速驶离,在雪中留下一行车辙。王衡忽地掀开帷幔,探出半边身子,在雪里高声喊道:“饱暖淫/欲,人之负累,过多过重,摧眉折腰,难见骨形。忧思过虑,亦是如此。今日虽别,远隔国土,然犬马于前,并无分别。望殿下卸下重担,山水自会相逢——”

      “咚”——
      禅房檀香起,僧敲佛钟,庄严虔诚,响彻大都。
      “老师!”萧煦无助地向前一抓,像是要挽留什么。

      “咚”——
      东楼悬钟,西楼架鼓。萧煦在一片佛香中凝心闭目,在晨钟暮鼓中想起了王衡的叮咛。

      “苦海虽远,舟亦可渡。施主虔诚谛听,有否悔悟?”
      萧煦睁眼,见主持率一众僧徒在旁静候,便躬身施礼。
      主持合十还礼:“殿下这边请。”

      相国寺乃崇贞七年为太后礼佛所建,气度宏伟雄深。主持领着萧煦穿过经楼,绕过松柏,在僧舍前住脚。他慈眉善目地朝萧煦一笑:“久别重逢,人世之大幸,殿下请。”
      萧煦略一踟蹰,他回首一望,正见宝相,观世音柳眉凤目,端坐于须弥山中。萧煦不由发问:“敢问主持,这庙门外是何物?”
      主持答道:“十丈红尘。”
      萧煦却轻声说:“可为何我触目所见,是民间疾苦。”
      主持不答,合十施礼后飘然而去。

      萧煦收回目光,掀帘入内,见僧舍中已有一人,他近乡情怯,却是连出声发问也不敢。
      那人坐于窗前,听着悠悠钟声。他身侧立着位曼妙少女,一身捻金银丝刺绣妆花裙,闻声望了过来。见着来人是谁,她明眸微讶:“…太子殿下?”

      萧煦也微带讶异:“…多年未见,我见小娘子面色红润,看来已大安了。”
      明月楼施女礼:“有劳殿下挂怀。”

      这边叙旧,王衡已收回视线,他在明月楼的搀扶下起身:“臣拜见太子殿下。”
      一别数十年,王衡鬓发皆白,他褪下了官服,看起来更像位慈父。
      “老师请坐。”萧煦忙上前替王衡看座,王衡握住萧煦的手腕,略带落寞,“殿下分明如昨,可臣已然老迈了。”
      萧煦亦回握住王衡,手心下衰老而松弛的皮肤让他心间一颤:“…老师那年因病致仕后,暄和知老师身在何处,却也未曾亲往探望,身受煎熬,未曾停歇,今日禀明,倒是上苍垂怜了。”

      明月楼替二人看茶,一杯下肚,愁绪也散了七八分。
      萧煦轻放茶盏:“老师可知昨日风云已变?”
      王衡沉吟:“一夜北风紧①啊。”他抬指向上一指:“上苍之变,何人不知?”

      “众人皆知一夜北风,却不知北风何由。”萧煦指节有节奏地敲打着茶盏,“此番并不是阿渊锋芒过盛,为着穆尔罕继任大汗一事和陛下僵持。”
      王衡:“莫非…”
      明月楼也看过去。

      萧煦三言两语说完了旧事,僧舍里一片死寂。他试图缓和气氛,便主动岔开了话题:“当年那封密信,是北戎人递进太子府的。当年穆尔罕不过一垂髫孩童,不会有这般心计手段,但想来那件事也不会被太多人知晓,北戎人是如何知晓的,却为一疑点。北戎人野心不小,阿渊所言,实则并无错处——”

      王衡轻叹:“殿下,你不该去拦燕王。”
      萧煦话音一滞,他盯着手中茶盏,不再出声。
      “这事不管如何做都是错,没拦下燕王是违旨,该罚。拦下燕王…”王衡一顿,“陛下都没能拦下的人,却被殿下拦住了,这又算什么?”

      “可我没有别的法子了…老师”萧煦复杂地一笑,“那年老师离京后,阁臣也相继被贬。自那后,东宫僚属也被陛下寻了个名义大肆更换,新进的士子再不敢同我亲近,这些年我是真的止于侍膳问安,不交外事②。”

      “在和陛下的博弈中我早就败了,败得一塌涂地。我成了陛下的傀儡,受他指令,凭此苟活。我懦弱无能,不堪一击,但天下庶民不该替我受罪。我是败了,可萧氏没有,大兖没有。大兖需要一位大刀阔斧的中兴之君,他会破除沉疴,抵御外敌,将一切错乱都拨回正轨。”萧煦越说越激动,“老师,你知道那个人是谁。此番劳动老师,即是想请老师再度出山,辅佐燕王,力挽狂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落花流水(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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