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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落花流水(十) ...

  •   王衡倏地起身,骤然盯向萧煦。他已时至暮年,但此刻眸中锐利复现,萧煦几乎能想象他尚为阁老时一人和群臣对峙的场面。萧煦也盯着王衡的双眸,他没有退缩,反而超乎异常的镇定。

      王衡握拳不语,半晌后颤声哽咽:“你不是要我出山,你是引颈待戮,要我杀你啊!”
      萧煦沉默,好似无言辩驳。
      王衡看着多年未见的学生,难得哽咽。他像是才意识到眼前人已不是在他身前虔诚聆听教诲的幼童,萧煦已经独自走出太远,他也老迈了,手中戒尺不再有规训的力度:“…即便我已不再为官作相,但我仍是文人。此生只救人,不杀人。何况良骥已老,不抵劣驹,不敢误人子弟。”王衡勃然变色,萧煦未尝预料,他起身欲拦,却被王衡猛然拍开。

      “此话休提!”王衡怒骂。
      僧舍死寂,明月楼敛裾起身,她上前扶着王衡的手臂,低声劝说:“先生和殿下多年未见,不妨听一听殿下的苦衷。”

      一句“苦衷”让王衡倏地平静下来,他微侧着身,像是不忍心再看一看萧煦:“…臣出自西南边陲,受乡里资助才得以入京,便知此生身负众望,不得有一日懈怠。后入内阁,兼吏部尚书,臣此生竭尽全力,更多时候却是无能为力。”

      “这些年臣虽以明氏家师自居,但明氏诗礼世家,不乏能人儒士,臣不过担个虚名,并未尽到几分督导之责。殿下,臣此生只尽心竭力教过你一个学生。”王衡平静而坚决,“殿下败了,便是臣败了。不敢说同生共死等僭越之语,只言一息尚存,臣便誓死追随殿下。”

      萧煦怔然失声。
      院中松柏姿态坚/挺,风过如海啸,掩去寒声。王衡话毕,最后朝萧煦一拜,便掀帘离去。明月楼缀在他身后,悄悄回首一望,见萧煦面目似有悲意,不免唏嘘一叹。
      她方回首,就听身后脚步登登:“请留步!”

      萧煦追上来:“当年我和小娘子以一碗茶结缘,不知今日小娘子能否再给萧某一碗茶的时间。”
      明月楼一愣。倒是王衡闻声回首,他像是不适应灼眼日光似的眯了眯眼:“…蓁蓁留下吧,不是说要将从大漠带来的经卷奉入寺中么,此处受运真龙,再适宜不过了。”

      明月楼手里捧着丝帛包裹的经卷,和萧煦同立在大殿中释伽牟尼像前。宝相威仪下,二人皆没有出声。主持接了经卷,将其一一奉上。明月楼虔诚拜祝后,方和萧煦一同离寺。
      既出静寺,便入闹巷,萧煦开口:“大漠荒凉,竟也有开卷生香之经卷。”

      “大漠不仅有经卷,还有飞天壁画,不过凿壁之人①尚未出现,我却也无缘得见。”明月楼双手交握,面对萧煦不免有几分拘谨。
      萧煦温和一笑:“小娘子说的话,萧某并不十分明白。不过即是如此,萧某也知这经卷弥足珍贵,寻常之人得之定将爱不释手,小娘子却爽快割爱。”

      明月楼侧身避开人流,她不常带幕帘,此刻置身闹市不免惹来众人目光,她却晃似未觉,坦荡自在:“太名贵的东西,看似为收藏者增光,实则消耗的是人的气运。我福薄命浅,受不起这等光华,还是尽早舍弃得好,免得年深日久生了情,彼时再割舍,断骨连筋,便太疼了。”

      萧煦走快一步,替明月楼挡着众人目光:“…小娘子总是能让我想起阿渊。”他目光微散,忆着不知多久前的前尘往事:“…阿渊离京就藩那年,我本欲相送,却被他拦在东宫外。”

      “皇兄不必送,何苦徒增你我烦忧。”萧鹤渊一手牵马,立于雪中。前朝藩王离京,行箧队伍比帝后迎亲的队伍都长。萧鹤渊好歹一亲王,却只一人一马,连马都是萧煦替他寻来的。
      他安抚着略有些暴躁的骏马,神情自若,仿佛这只是一回短暂的出游。

      “就这样上路。”萧煦眉头轻蹙,“什么也不带走吗?”
      萧鹤渊一愣,他侧过身,翻身上马掩去了那一刻的迟疑:“江南富庶,没什么好带走的。”坐下骏马焦躁地呼哧热气,萧鹤渊活动了下五指,握紧缰绳。

      “保重。”萧煦追上来,递给他一包热栗子。
      萧鹤渊怔然。他抱着栗子,像是被烫着了,却又舍不得松手:“…皇兄忘了么,这栗子…我早就不喜了。”

      “没别的了,凑合吃吧。”
      萧鹤渊和萧煦僵持半晌,终是留下了那栗子。他揭开包着栗子的油纸,热气就冒了出来。
      “…当年我最喜城东那家的炒栗子。”萧鹤渊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后来那家人搬离大都,我着人去寻,却怎么也寻不到。宫人为讨我欢心,特意让尚食局为我炒了盘栗子,可味道都不如城东的香甜。我为此郁郁寡欢,连着几日都不肯进食。母亲知晓后并未责骂,她只是说——”
      “不要对任何人或事倾注太多感情,等到不得不割舍那一日,会饱尝苦果。”

      “彼时我不懂,但从此我便舍了口腹之欲。后来我养的马驹病死了,我便舍了外物之欲。直至今日...”萧鹤渊又将油纸包了回去,他终是没碰那栗子,“我饱尝苦果,却依旧无法割舍。我不会忘,我只是将它留在了大都。”

      明月楼静静听着,没有打断萧煦的话音。
      她曾读过一本专讲萧鹤渊的历史性读物,对其在崇贞十年前往雪原驻军的行为进行了相关分析。具体的论述明月楼早已淡忘,只记得一句:“萧准在文官清流的围攻下狼狈出逃,至此不再将命运系于他身。太子萧煦懦弱无能,忝居其位,萧准不愿再对这位各方面都逊色于自己的皇兄俯首称臣。他将目标对准了那把龙椅,雪原驻军就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所以,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惨烈冷酷的夺嫡之路,只有赤诚少年的真心一次次被辜负。从江南到雪原再到大都,萧鹤渊从没有注目过那把龙椅。
      大都青云之所,能容下忠直之士,能容下侍卫之臣,甚至能容下小人奸佞,却独独容不下萧鹤渊。
      儒生不信奉他,朝臣不接纳他,他们早已有了追随的明主,那就是大兖的储副。这世上,只有一个皇帝,也只有一个储副。余下的所有人,哪怕是龙子凤孙,也注定只能成为垫脚石。
      朝堂容不下胸有抱负的燕王。

      萧煦见柳堤下行人较少,便停在此处。柳绵飘飞,像春日小雪:“阿渊幼时骄傲张扬,是大都最明媚的少年郎,争强好胜,凡事总要争个魁首。我知他对太子之位并无不属意,只是渴望像民间士子一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②。可他生在帝王家,又是惹人注目的藩王,一腔热血还未抛洒,就被阴谋算计断了前程。”

      “他将这一切留在了大都,孤身远走,归来依旧是赤子。如今得知了旧事,杀父弑母之仇,前程被毁之恨,哪一样不叫人发疯呢?”萧煦从袖间取出个小瓷瓶,递向明月楼,“不知小娘子能否看在当年一碗茶的情分上,替我走这一趟?”

      明月楼心中酸楚,却没接那瓷瓶:“我与燕王既无风月之情,也无交游之谊,即使我去,怕也是无用之功。”
      “殿下和燕王兄弟情深,何不亲自前往?”
      萧煦闻言只一笑,并不解释。

      明月楼见状,逐渐咂摸出点味道。
      后世对萧煦的评价呈两极分化,多数人认为他软弱无能,招致崇贞帝厌弃后,绝望自缢。但明月楼不这么认为。她曾读过同萧煦私从甚密的朝臣的私传,对其早逝无不悲痛,言辞恳切。甚至对大兖皇室颇多恶言的将军周靖,都曾在晚年的私信里悼念萧煦:“此子慎独自持,温良恭俭,难免多情多累,令人惋惜。”
      此时身处其中,明月楼更是确定此人绝非懦弱无能之辈。

      明月楼斟酌着字句:“燕王就藩后,用纨绔风流来麻痹自己,他忘了当年的初心抱负,甘心做一个混吃等死的藩王,可殿下一开口,他就毅然决然奔赴雪原,这是出于和殿下的情谊。正如殿下所说,燕王赤子心性,他既从未想得到那位置,殿下又何苦…”

      明月楼没接着说,萧煦却明白了她的意思:“下有供奉,上承其责。不论是我还是他,我们都没有选择。”
      明月楼心头莫名惆怅,她伸手去接那柳绵,还不及靠近,迎头一阵风将柳绵吹得更远:“殿下就不怕燕王恨你吗?”

      后三个字被明月楼囫囵吞了下去,不过想来萧煦也明白,他既是要做此事,便定当早有准备。萧煦目光追着那柳绵,见它落在一处浓密花影上,不免几分感慨。盛极必衰,花蕊盛开的那一瞬,便是已走向凋零了。思及此,他脸上微带不忍:“阿渊明亮热烈,别人待他三分,他就要回报十分。我只怕他不恨我,心里总是念着我对他寥寥无几的好意,因此摧折自己。”

      明月楼一怔。
      天地不仁啊,何苦生在帝王家。

      萧煦握着瓷瓶的手依旧悬在空中,见明月楼没有接过的意思,他不禁自嘲:“看来一碗茶的情分承不起这瓷瓶的重量。”
      “小娘子还记得当年病重,是谢灵逸赶来救治的么?”萧煦话音一转,“其实当年请来谢灵逸的人不是我,是阿渊,我不过担个虚名,就连那些药材,也是阿渊着人送来的。不知这份情谊,能不能请动小娘子呢?”

      “…什么?”明月楼倏地看向萧煦,心跳如鼓捶。
      “谢灵逸出身石溪谢氏人尽皆知,可少有人知阿渊母妃兰妃也出身石溪谢氏,能请动谢灵逸的人,从来就只有阿渊。”
      ***
      萧鹤渊趴在屏风后的须弥榻上,背部一阵灼烧。伤口疼得厉害,可他故意自虐似的,死活不肯上药。先前杨毅受令清理王府,将大部分家仆都遣散了,只杨毅一个大老粗光杆司令,立在院中手足无措。萧鹤渊不肯见他,一听见他的声音就砸东西,杨毅急得团团转但也无可奈何。

      萧鹤渊手里握着翻烂的《观花琐语》,其实一页也看不进去,但他习惯如此。在雪原时每每受伤,他就会把《观花琐语》拿出来翻翻,上面留着某种女子用的熏香味,他只要闻着那味道,就能好受些。后来成了习惯,只要握着,即使上面的香味早已散去,他也能觉得痛意渐渐平息。

      “笃笃。”屏风外响起敲门声。
      萧鹤渊不耐地睁眼,抓起身侧的兽形香炉轻车熟路地砸了过去:“…滚。”

      屏风外静了片刻,敲门声又起,这回门外人没等萧鹤渊出声便抢先开口:“殿下,是我。”
      萧鹤渊一愣。
      他难以置信地撑起身,觉得自己耳朵聋了,不然就是脑子坏了,大白天竟然也出现幻觉了。

      他呆呆地趴回榻上,喃喃道:“…白日梦吧。”

      “殿下?”门外人又敲门,“你不出声我就进来咯?”

      萧鹤渊从榻上猛地弹起,不妨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嘶——”
      雕花门被轻轻推开,萧鹤渊听见少女轻快的脚步声。他慌忙从榻上坐起来,调整着坐姿:“你别进来,等等——”他着急忙慌地搜寻着不知被自己扔去哪里的外衣,心里暗骂。
      杨毅个鬼佬关键时刻死哪去了。

      屏风上已映出少女曼妙的身影。
      萧鹤渊呼吸一滞,随意扯了身下被褥披在身上。

      明月楼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她坐在屏风前的木墩上,隔着屏风看过去,却见不着人影。她起身欲寻,出声问:“殿下?”

      “我在。”萧鹤渊忙开口应答,“你…就坐在屏风前就好。”

      “哦……”明月楼迟疑着坐回木墩。
      萧鹤渊这才松了口气。

      “…小娘子怎么会来?”萧鹤渊轻声询问,怕惊扰了这场美梦。
      “来归还东西。”明月楼将一枚白玉佩轻搁在木香几上,“顺便探病。”

      萧鹤渊端坐在须弥榻上,他卸了冠,青丝皆挽在胸前,衬得他苍白的面容有几分阴郁:“小娘子不该来,不要因为我毁了小娘子的名声。”
      “我不在意这个。”明月楼无所谓道。
      “可我在意。”萧鹤渊抬眼,盯着屏风上的倩影,“我向小娘子保证,今日之事,绝不会传出去。”

      明月楼也盯着屏风,试探着问:“我听外面守着的近卫说,殿下受了伤却不肯上药,是因为穆尔罕吗?”
      “非也。”萧鹤渊轻笑,“他如何配。”

      明月楼不敢提当年旧事,便拐着弯儿询问:“那么…是因为赵妃娘娘?”
      萧鹤渊捂着被褥,热得他直冒汗。汗液流进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但明月楼仍在屏风前坐着,他不肯揭了棉被冒犯明月楼,便只得竭力忍着。
      “也不是。赵妃不过一可怜人,我虽不喜她利用我母亲上位的手段,但也不会为难一个弱女子。”

      “我只是…”萧鹤渊欲言又止,他顿了顿,终是没忍住恨声,“成王败寇,可为何要折辱至此。”
      “母亲死后不过一年,赵妃入宫。他默许赵妃模仿母亲言行举止,放任流言喧嚣尘上,让所有人都知晓他宠信赵妃是怀念母亲。他是长情之君,可我母亲却成了祸国妖妃。”萧鹤渊咬牙,“他甚至连死人都不放过,让母亲在黄泉下都不得安宁。如此惺惺作态,只是为了全他的美名。他毁了母亲,毁了赵妃,毁了我,毁了齐王。”
      “我一想到,我曾真心实意地唤一个凶犯‘父皇’,我就觉得恶心。”

      明月楼一怔,他未曾想到萧鹤渊对待自己如此坦诚。她盯着屏风上的影子,轻声说:“君子光风霁月,不免吸引小人相随。勇往直前虽也英勇,但终归伤人伤己,不是上策。”
      萧鹤渊轻笑着,眼中薄讽:“我孤身一人,不会有人为我流泪,来日轰轰烈烈地死了,便是得偿所愿。”

      “殿下的至亲会为殿下流泪的。”明月楼心中一酸,“他们若是知晓殿下今日所言,定会难过。”

      萧鹤渊攥紧了被褥,手腕因用力而颤抖:“…我害死了母亲,这世上不会有人再为我流泪。”
      “这话不对。”明月楼摇头,“殿下本应及冠时由陛下取字,但‘鹤渊’二字却是殿下母亲所题。”
      “鹤渊。”明月楼轻声念着,“这是多么深的爱意和期许,只要有人还在唤着这个名字,就是继承了殿下母亲的爱意。只要还有人念着‘鹤渊’二字,就永远有人爱着殿下。”

      “我的母亲生我时难产而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面对亲人的目光,我害怕从那些眼睛里看见痛恨和责问。”明月楼将碎发挽至耳后,“可后来我忽然明白,母亲既为我而死,我就一定要好好活着,替她,也为我自己。”

      “殿下。”明月楼盯着那白玉佩,想起那夜少年随意丢下它时的决绝,“弄权者肆意妄为,才有了后来的惨剧,这并不是你的错。”

      萧鹤渊怔愣着,他头脑发昏,似是不敢相信上天也会垂怜。曾经受难时的慰藉,此刻真的来到了他身边,安慰他,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少女屏风上的剪影犹在眼前,提醒他这一切不是他的病中梦。
      萧鹤渊慢慢俯身,额头轻贴在那剪影上。

      后世文学史对萧鹤渊的研究多集中在他登基后的开疆扩土和大刀阔斧的新政改革对文坛文风的质变性影响上,对其尚未步入政治漩涡中心的燕王时期则少有指涉。
      明月楼的导师是研究大兖文学史的大牛,同时还是个萧鹤渊的知深铁杆粉。他总是在项目组例会上大谈特谈明熙帝萧鹤渊波澜壮阔的后半生。他冷血的政治手腕宛如龙袍上的金线,成了彰显他权势与地位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曾经宁愿忍受断骨连筋,钝刀割肉之苦也不肯舍弃的赤子之心,到最后也还是舍弃了吗?

      明月楼心中难过,却不知为何缘由。她微侧着身,抬手轻触屏风上绣着的蝴蝶:“殿下这些年…在寂寞的高墙下,有人与你分酒共饮,与你重阳登高,为你寒夜披衣吗?”
      “这些年,殿下过得很艰难吧。”

      萧鹤渊哑然。他见屏风上落下阴影,终是没忍住,也抬指轻触那蝴蝶:“我们…曾经见过吗?”
      “我是指,在江南以前。”
      二人隔着屏风久违地感知到了彼此。
      明月楼莞尔一笑:“虽未晤面,神交已久。”

      “所以,就算是为了我,也请殿下快些振作起来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落花流水(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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