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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落花流水(八) ...

  •   穆尔罕撇开垂在眼前的碎发:“我想想,那是…今上登基第三年。没错,是崇贞三年,太子萧煦接到了一封密信,因此知晓了当年旧事。太子惊惧之余即刻遣心腹往大漠一探究竟,不过三月,心腹传回密信,告知太子旧证难寻。太子懦弱无能,整日惶惶恐恐,被陛下察觉。”

      “殿下母妃—兰妃为庇佑太子,将罪由揽过,谎称是自己遣人探查当年旧事。陛下震怒,但他没有杀了兰妃,他选择了最折磨人的方式,诏狱酷刑也不及其冷血。”穆尔罕残忍地大笑,“那年冬狩,陛下兴极而令校射,殿下拔得头筹,帝赐震天弓,那是一切惨烈的开始。”

      萧鹤渊倏地没了呼吸。他整个人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月色里,像一盏单薄的美人灯,泛起苍白的光晕。
      龙筋龙骨,乃太/祖征战开国之弓。能受此弓者,非储副①而何?
      可他当时做了什么呢,他心高气傲、自以为是,竟把震天弓当作自己赢得的嘉奖。

      穆尔罕看出萧鹤渊的神色变化,顿感一阵快意:“崇贞四年,殿下应当还记得吧,市井间突然流传着一本《贤妇传》,上载历朝皇后,却以兰妃作结,暗指兰妃意图由贵人进中宫。朝臣上书指斥兰妃狐媚惑主,魅惑崇贞帝废太子祸乱朝纲。崇贞帝为护兰妃下令焚书,不肯降罪。那年冬,内阁首辅王衡上《忧思谏》,请帝放殿下离京就藩,以安定天下。都察院也有了动作,风弹俞盛,弹劾殿下久居京城不合礼制。崇贞帝却抱病不朝,和朝臣对峙。”

      萧鹤渊颓然后退。
      他终于明白为何当年一后宫闺阁事会演变成一出前朝后宫都牵涉其中的闹剧。崇贞帝故意将事态恶化,将兰妃逼上了绝路。

      “阁臣休阁,不行票拟,也不认司礼监的批红,朝局震荡。时值严冬,冬雪未至,钦天监奏报此为不详之召。太学学生跪请求旨,甚者于街谈巷语之所怒斥,直言当朝昏聩,以之比前唐玄宗。陛下震怒,杀太学二十余书生,阁臣被罢,尽贬穷山恶水,不复起用。正旦节当日,兰妃自缢宫中,殿下就藩。”

      穆尔罕说得对,萧鹤渊抑不住颤抖。他在仓皇间看见大雪飘飞和树上自缢的母妃,这是场精心策划的折辱。
      枕边人是弑夫仇敌,却还要苦苦哀求他饶自己儿子一命,当时的她该有多绝望呢?

      萧鹤渊眼眸潮湿,热流直往喉咙里冲。
      母亲要他学会的画,他终究还是没能学会。

      “殿下名准,字鹤渊。名乃父之殷切,字为母之眷顾。可当真世事无常,你真心诚意唤了数十年的‘父皇’,于你却有弑父杀母之仇。”穆尔罕盯着萧鹤渊,一字一句道:“你就是个孽种。”

      穆尔罕猛地弹起,二人再度扭打在一起,任天地间冷雨如瀑,杀意却同烈火般暴涨。萧鹤渊扼住穆尔罕的咽喉,将其用力砸向墙壁。他双目赤红,在黑暗里忘了一切,唯有疯狂。
      他的确是匹恶狼。

      穆尔罕痛苦地嚎叫着,双目因撞击而短暂失明,他只能仓促而无力地攥住萧鹤渊的手腕。他被困住了,他不得不承认,今夜不似猎场,萧鹤渊是真的要杀了他!

      身后的北戎贵族冷眼旁观,巴不得他死于非命。穆尔罕眼前闪过暴涨的烈火,腐尸的焦臭味激出了眼泪,他终于能看见了。
      穆尔罕在萧鹤渊撞击的间隙探向一旁的板砖,闭眼猛砸上去。
      他绝不能就这样死掉!

      萧鹤渊手腕剧痛,被迫松开了扼住穆尔罕的手。穆尔罕捂着血流不止的头顶,捡起地上的九节鞭扔向萧鹤渊。铁链缠住了萧鹤渊的手臂,穆尔罕一声怒吼,将萧鹤渊拖翻在地。

      萧鹤渊狼狈地趴在地上,偏头啐了口污水。他自嘲一笑,突然失了力气。
      不如就这样死了吧,结束这荒诞的一生。
      头顶是永夜,脚下是深渊。春夜轻柔的风抚过萧鹤渊的鬓发,他恍惚间想起那个面如芙蓉的女子。

      袖带在拖曳中裂开,芙蓉花落入泥泞被铁链绞烂了。

      萧鹤渊喘息着仰头,胸口起伏。
      他抬手抹了把侧脸,缠住他的铁链晃动起来。萧鹤渊撑起身,一个鲤鱼打挺拽直了链条。
      穆尔罕大惊,萧鹤渊反拽过九节鞭,在手臂上缠绕了好几圈。他双眸极亮,低声呢喃道:“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毁了那朵芙蓉花。”

      千钧一发之际,萧鹤渊喉间溢出沙哑的怒吼,将穆尔罕陡然拖翻在地。他扑上去,抱住穆尔罕的右臂,猛地后旋。
      穆尔罕右臂疼地发麻,冷汗直下。下一瞬,就被萧鹤渊再度砸向地面。他粗喘着,却诡异地放声大笑:“你不仅是个孽种,还是个废物。你杀不了我,你若是杀了我大兖和北戎会再度开战。”
      “废物。”穆尔罕嘶声怒吼,“你杀不了任何人。”

      萧鹤渊握拳猛砸向穆尔罕面门,他神色冷峻,却早已泪流满面。
      ***
      萧煦昨夜歇在行宫,做了一宿的噩梦。侍奉的宫女见他眼下乌青,便熟练地换上了酽茶。萧煦接盏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更衣吧。”他揉了揉额角,将瓷盏放回银碟里。
      听他传令,外殿的门开了,候着的宫女鱼贯而入,侍奉更衣。萧煦正阖眼假寐,就听外间嘈杂声起,他不悦地皱眉:“何人喧哗?”

      传消息的小厮跪在殿外,惶恐垂首:“皇太子殿下,外面来了一内宦,说是司礼监掌印刘英遣来的,他传话说请殿下速往燕王府,拦住燕王。”
      萧煦皱眉:“燕王出了何事?”
      “燕王今早上了道折子。”那小厮一顿,“自请归藩。”

      萧煦一惊,大袖扫过几案,越瓷盏砰然落地,一时如昆山玉碎,粉身碎骨。

      萧煦急匆匆命人备马,只带了几个侍卫,就策马疾驰而去。行至燕王府外,却见王府大门紧闭。侍卫上前叫门,高声道:“皇太子殿下到。”
      里面的人久不回应,萧煦迈步上前,寒声道:“孤为太子,连号令一藩王的威严也没有吗?”
      府内仍旧无人回应,萧煦一阵不安,命侍卫强开大门,却见王府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萧煦疾步掠入中门,见萧鹤渊正立在院中梨花树下,听见他来了也不回首,只道:“皇兄来了。”
      萧煦攥紧了手中马鞭:“我不该来么。”

      萧鹤渊偏头望了眼阴沉天色,文不对题道:“皇兄来得正是时候,再晚一些,就又要落雨了。”
      “落雨又如何,不落雨又如何。”
      萧鹤渊用力碾着脚下残花,轻叹:“不如何,都是要走的。”
      萧煦面色一白:“宫中圣旨未下,擅动是为不忠。父皇和太后千秋在即,此时离京,是为不孝。不忠不孝,你是黄汤喝昏了头么,这样的名头你也敢犯?”

      萧鹤渊回身,将负伤的右手背在身后。他噗嗤一笑,轻声说:“我也有一问要问皇兄,身为皇子,蒙骗君父是否不孝;身为藩王,夺储副之位是否不忠?”
      萧煦大惊:“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皇兄不必如此。”萧鹤渊眸中渐冷,“从肃王到母妃,当年种种,我都已知晓了。”
      萧煦咬牙:“你住嘴。”

      “皇兄这些年就没有一刻午夜梦回,会想起太学二十余书生,想起被贬谪的阁臣。”萧鹤渊不依不挠,“他们究竟为何而死,因何而败。”

      “孤叫你住嘴!”萧煦猛地扬鞭,却因气极偏了方向,打在了萧鹤渊身后的梨花树上。梨花娇嫩,煞时如雪坠落,一片伤心,”身为人子,为尊者讳是分内职责。”
      萧鹤渊愕然失语。

      萧煦也猛地一楞,他迅速移了目光,轻声说:“我如何不知,日日夜夜我都在感念。我幼年失恃,藐然一身。因而常思常念,病痛缠身,武学也荒废了。你当时年纪尚小,应当不记得了,那个时候太/祖还未亲征大漠,一切都未发生。大都皇城外有一无垠草野,父亲总会在水草肥美的时候带你去跑马,而我总是坐在东宫的经阁里,读着聱牙诘屈的经书。你总在用膳的时候玩蛐蛐,父亲也不责怪,看你蹭得灰头土脸,就和兰妃笑作一团。”

      “可我从不敢这样做。”萧煦仰首望着今日并不湛蓝的苍穹,和当初他在经阁里看见的一个样,“父亲待我并不严苛,可我仍旧不敢像你一样放纵自在。因为我没有受宠的母妃,在其乐融融的东宫里,我是孑然一身。”

      “再后来陛下即位,我被立为储君。陛下见我不精于武道,便委自枉屈,为我请来了当朝内阁首辅作我的老师。从那以后,我有了传道授业的老师,有了谆谆追随的阁臣。可一封密信,君臣之义,父慈子亲,全都没有了。”萧煦的儒雅是刻在了骨子里的,此刻言及不堪往事,却依旧面容和缓,一双眼里满是前尘已却。他看向萧鹤渊,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可即便如此,我也真的从未嫉恨过你。阿渊,你问我,老师因何而败,士子因何而死,我如何不知。我出身洛阳陈氏,后有世家支撑,如今又有寒门相随,你让陛下如何不胆战,如何不心惊?”

      “他是要告诉我,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想收走就能收走。我可以不嫉恨,也可以都失去,但唯有太子之位——”萧煦额头沁出了汗,往事如悲歌,一声声,翻腾起隔世的爱恨。他嘶哑了声音,晃觉自己依旧是东宫经阁里步步心惊的孩童,“唯有太子之位,我不能放手。”

      萧鹤渊肺腑巨震,他和萧煦分立在两头,兄弟间的坦诚相待来得太迟了。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他早已失了立场。那年离京太过仓促,彼此未及言明的隐衷就这样把他们轻轻隔开:“…便是如此,你可以感念陛下的养育之恩。那文官清流的牺牲呢,又算什么?”

      萧煦垂首,语气平淡:“老师妄议国本,挑衅天子威仪,贬谪已是陛下仁慈了。”
      萧鹤渊在漫长的静止里笑了一声,感受着掌心伤口撕裂般的疼痛,这痛楚让他不那么难过:“…你说什么?”

      萧煦双手微微颤抖,面色却如常:“臣子无状。”
      萧鹤渊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耳畔嗡嗡作响:“首辅侍皇兄殷殷切切,可曾有一日懈怠?寒门士子苦读十载才有了登堂入阁的机会,追随皇兄,忠直护主。十年辛劳尽付流水,却只换来一句‘臣子无状’?”
      萧煦默然不语。

      萧鹤渊面色惨白,他自嘲一笑后,忽地握拳,狠击向萧煦下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竟将大兖国祚系于你这么一个不仁不义之辈。”
      萧煦轻笑,抬指抹掉唇角血迹,听着萧鹤渊轻蔑而失望的声音,他竟觉得有几分畅快。

      萧鹤渊拔簪卸冠,除却外衫,只着中衣,就这样丢弃了燕王的一切。他为人所称道的美目,只能看见暗红的陈年血痂,被日光重新赋予了秾丽的色泽:“这烂命,如毛举糠秕,无足轻重。可陛下这样的人,何配冠以君父之名。今日我哪怕是背上不忠不孝之恶名,也要反了这天地。”

      萧煦猛地扬鞭,狠击上萧鹤渊的脊背。萧鹤渊没有防备,脚下一趔趄,就这样跪了下去。
      萧煦:“你今日若是敢走出这燕王府,燕王府上上下下,我一个也不会留。”

      萧鹤渊面色一滞,不由心中凉透。骨肉血亲,何至于此?
      他双目赤红,和萧煦对视良久,而后率先垂眸,正声道:“…臣无状,但凭责罚。”

      萧煦肋骨剧痛,他颤抖着攥紧马鞭,沉声说:“孤今日训斥,是念在你我伯埙仲篪,不忍你误入歧路,行差踏错。”
      他高扬马鞭,朝萧鹤渊狠狠击落:“孤这条马鞭,乃圣上御赐,是恩非罚,你可要好好感念。”

      萧鹤渊生受了这一击,皮肉之苦都属其次,心灵上的摧残才是毁掉一个人的利刃。他不是没挨过罚,在雪原更重的伤也不是没有过。可今日摧心蚀骨之痛却来自于曾庇佑他的兄长,那个曾不忍心让他遭受皮肉之苦的兄长。屈辱和羞耻不能摧折他,至亲至爱的中伤却疼得魂飞魄散。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那个澄澈的秋日,曾许下的荒唐又郑重的承诺。

      “我守着皇兄,开创太平盛世。”
      多么可笑,多么不自量力啊。
      他眨掉了眼角的水汽,将心里那点不争气的念头压下去。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在马鞭落下的那一刻,昨日之誓就如逝水,匆匆不回头了。

      萧煦武学不精,一鞭鞭下去都是实打实的气劲,落在萧鹤渊脊背上,顿时皮开肉绽。萧鹤渊只闭目忍受,连呼痛也不肯。偶有几鞭偏了方向,落在那梨树上,残破的花瓣像他们不能回首的少年时光,被疾风吹散一些,仅剩的瘦红最后落进泥泞里,一片脏污。
      枝头上的繁盛不过须臾,草木零落、美人迟暮才是恒常之至理。

      萧鹤渊喉间血腥气上涌,心尖一阵火烧火燎,留下荒凉的空白。他眉目间染着冬日的冰霜,却仿佛身受灼烧,烧掉了本该沸反盈天的喜怒。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浑浊水洼,倒映着他狼狈不堪的形容。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忘了正在遭受的痛楚,随着呼啸而来的记忆闪回至从前。

      那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和一年中最长的夜。
      他跪在院中受罚,跪得太久了,膝头都疼得麻木了。萧煦提着宫灯从仙楼那头绕过来,一把红娟伞比檐下的金龙和玺彩画还要醒目。路上湿冷,等萧煦走进,衣摆都蹭满了污泥。

      萧鹤渊呵着手,狗鼻子灵敏地嗅了嗅:“是母亲的糖糕!”他迫不及待地探向萧煦大袖里的袖袋,却被萧煦一拍手背:“别急,不会少了你的。”
      萧鹤渊挨了打也不缩手,他从袖带里掏出仔细包好的糖糕,揭开糖纸,没个正形地吃了起来,糕点碎渣都落在萧煦锃亮的乌皮靴上。萧煦微叹一声,取下身上大氅罩在萧鹤渊身上:“日后不要再称呼娘娘为母亲了,这不合规矩。”

      萧鹤渊浑不在意:“不合规矩的事儿我还干得少么。”
      “随你吧。”萧煦无奈一笑,将宫灯留在他身侧,自己摸着黑走了。很久以后萧鹤渊才得知,那夜萧煦摔了一跤,为了不惊动旁人连太医也未寻一个,自己胡乱上了些药,留下个终身不会消除的丑陋疤痕。

      而萧鹤渊再怎么宝贝那宫灯,那宫灯也碎在了雪夜里,像是某些注定留不下的情谊。腐烂的少年情谊在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变得形如天堑。
      天堑两端是熄灭的纸灯笼,照不亮他们埙篪相和的过从。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①储副:国之副君,指太子。
    此时萧煦已被立为太子,崇贞帝赐萧鹤渊震天弓,既有废太子改立燕王之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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