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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我要厉舟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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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充满霉臭与水腥气的地牢中,何清敛见到了他的长兄。他已给圣上传去消息,想尽快结束对方的牢狱之灾,何清为望着牢外的他,在意的却是:“你这段时日应当吃了不少的苦,身如薄纸,瘦了太多。”
这样的话只有何清为会对他说。
何清敛心中风起云涌,他靠近铁栏,将额头轻轻抵靠在上面,说:“大哥,过几日我带你回家。”
何清敛讨厌何府,里面的每一处廊亭每一间房屋,连同那垂花门他都厌恶。
方达成为他另觅府邸,安顿好将领与兵卒,暗中处置来自朝廷的眼线,称职地当着何清敛并不认同的“心腹”。他做事干脆利落、细心周全,为久病难医的何清敛扫清了许多障碍,为其能够康愈殚精竭虑。
府中上上下下无人不认可他的功劳,默认了他仅次于何清敛的地位。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除了从狱中出来的何清为。
他不止一次留意到何清为盯向他的视线,感受着对方对那一巴掌的余恨未消。
“我没有把何府铲平,你也不算失了住处,为何来这里长住?”方达成放下茶碗,问,“没人伺候,不习惯?”
“是清敛让我搬来的。”何清为说话从来温和。
何老爷被推出去斩头之日,何清为与妻儿被何清敛亲自接入了府中,陈姝在那一天割下混杂着白发的青丝,以作诀别,何清为劝母亲勿再忧伤,陈姝说:“我只恨没有在死前与他和离。”
她并非幡然醒悟,心是在蹉跎中一点点死掉的,早就离心离德,却相互折磨到了如今。她在回到自己娘家前,对何清为这样说。
家庭破碎,荣华不再,大哥变得敏感寡言,被方达成暗讽几句,就回到了荒废的家中。事后,何清敛追问原因,他只说:“想家了,便回来看看。你若想我,也可多回来看看我。”
也许他们之间已经有什么东西变了,何清敛咽下了“大义灭亲”的苦果。
这第二颗苦果,来自于厉舟杀尽归一门残余弟子三十七人,独留林察一个,而他所承诺带回的五长老尸首,已然残破。
何清敛修复了几日,才将棺材送回林察手中。林察开棺扫视一眼,弯腰埋头,用指腹抚了抚长老额头上的缝线痕迹,将棺又盖上,什么也没说。
二十年不腐的尸身潜藏着死而复生的希冀,几十个棺材围聚生者,将希冀寄于一人。在目送何清敛离去之后,林察按住棺木,让手心中的火,点燃全门派的尸首。
他孤独地垂头伫立,打算葬身于火海之中。
被烧得焦黑断裂的房梁就是他的棺材,轰然倒下的瞬间,就该是他与同门黄泉相见的时刻。
他想不到还有人会抬起他垂下来的手,紧紧握住,想从熊熊真火中把他救出。烧烂的眼皮无法闭拢,他看着去而复返的何清敛,用被烤得血肉翻出的嘴唇嘶哑地念着对方的名字:“厉舟。”
何清敛听到后,刹那晃神,紧扣的手掌从手心脱出,像有人将林察拖了进去。何清敛连忙唤四方河流,让水涌入,屏息跨入火场。
林察被压入棺材之中,被人将嘴死死按住。对方并未开口,声音就在他的脑中响起。方达成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大费周章地将你保全于这个世上,你竟然还想自我了断。你难道真的以为,那被青山仙君护佑的三十七人都能被轻易寻到,你这个身上沾了神缚的人反而能够有幸逃脱?我明知道你是个垃圾,却让你活下来,是因为何清敛对你有几分感情,你的嘴以前也够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敲击在棺上的水声渐渐消失,火应该已经被灭了,棺中的两人听到了何清敛的脚步声。
方达成伸出五指往棺上一按,这处屋宇的后院又燃起烈火。
他的声音在林察脑中回荡,像石头滚落的巨响:“要装不知道,就该装到死,以一个好人的身份在何清敛面前死去,才有价值。”
林察濒临窒息,死前的走马灯与他的思绪混杂在一起,让他滑下痛苦的泪水。他无法发出一丁点儿声音,来为自己辩驳。
他并非一直在假装不知道何清敛就是厉舟这件事。
此前种种端倪他不愿细想,却有一件事深深地刻入他的记忆,被他无数次回想:何清敛七岁时,厉舟复苏,他抱着何清敛跨入殿中,竟听到摇摇欲坠的厉舟叫出了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名字,他喊他:“林察,救我。”
厉舟倒地,他怀中的何清敛抓紧了他胸口的衣服,接着说:“林察,林察……救我。”
那相似的语调和眼神让他此后躲了何清敛整整十三年,他不知道自己的逃避是因为洞悉了什么。
直到最近,他想彻底结束门派与这世间的恩怨,烧毁了诸多秘籍和书信,打理了每个长老的衣冠,决心赴死。一个绝密的阵法图谱跃入他的视线,他终于串联起了一切。原来,在他心中如明月般高洁的长老们一直在让他当帮凶。
他听候长老的差遣,以一个婴儿的身躯作阵,依循长老的遗愿,千方百计地阻止一个年幼的、有抱负的孩子修仙,掌控他、粉饰他,让他当好一个傀儡。他把年仅七岁就遭人暗算的孩子留在一个谁都不爱他的家中,忽视对方在自己走时,想拉住自己的手。
他躺在这狭窄的棺材之中,泪流满面。
在他哭出声响的那一瞬,身上的重量陡然消失,棺材盖被一只手臂高高抬起,掀到一边,灰烬高扬,日光刺眼。何清敛伸手,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何清敛问:“林察,你想寻死?”
林察没有回答,盯着他们交握的手,缓缓闭上眼睛。闭上眼仍能听到声音,何清敛在问他:“为什么你会在死前叫我厉舟?”
“意识恍惚了,见谁都像是仇人的模样,只恨我自己杀不了他。”
“那你恨我吗?”
林察说:“不。”
话脱口而出,随即被吞回心窝,不断反刍,他想起方才那个怪人的威胁,问:“你想让我活下来吗?”
何清敛说:“想。但你的性命握在你自己手中,生或死都由你自己抉择。”
过了好一阵,他接着说:“一个人留存于世,是很孤独。”
林察松开了何清敛的手,说:“我尝到了,所以醒悟,是他们错了,是我错了。”
何清敛出门走过长街,在拐弯处听到惊叫后回头,又看见了浓烟与烈火,于是他知道,林察做出了自己最终的抉择。
方达成亦放下心来,走入因火灾而惊慌失措的人群之中。他是跟随着何清敛而来的,五长老头上的裂痕让他感到心惊,这意味着厉舟可能已经知晓何清敛的由来,变数就在于厉舟是否把此事说出。
方达成迈步走入无人的荒地,走着走着竟分出两个人来。
“我就说厉舟没有告诉他吧。若是知道了,那日,他回来时不该是那副神色。厉舟那个怪物,那么喜欢看人流泪,在杀死最后一个人族前,站在那里看人泣泪求饶许久,我还以为他是动了恻隐之心,没成想等到对方泪水枯竭,他立刻毫不留情地捏碎了那人的脑袋。如今,他却舍不得让何清敛哭。”另一个从他体内走出的人说。
“他为这个被修仙界提防,被家族所不齿的救世主修筑了最后一个乌托邦,也就是他的身旁。”方达成说。
“在爱里,他不像是一个怪物。”
“他原本就不是。”
对方有些惊讶,说:“你在这场和厉舟的争斗里被拖入深渊,变得激进、冲动,说话都刻薄不少,我以为你早已乱了方寸,没想到还是挺有原则。”
方达成说:“我只会对烂人刻薄。”
这个世界,烂掉的东西实在太多。他远眺群山,却见绿意葱茏,万物盎然。
何清敛的眼前也是生机一片,多日不见的青山仙君竟在房间候他。因为她的仙气与得天独厚的构造,连坐着的椅子都长出了根系,椅背处伸展出几根绿枝,围簇着她的流水簪。
她开口关心道:“一直未拿到林察之前赠你的、留在醴陵山上的药,所以你的身体难以痊愈,伤口不时会生裂。近几日情况如何?”
何清敛说:“还好,只是微微有些渗血。”
她说:“我带了一支玉露,倒进澡池了,去试试疗效吧。”
何清敛不疑有他,顺从地在腕臂挂了件里衣,就往澡池走去。
等到方达成回去时,府中已充溢着一股浓郁的花香,这对于初春而言太过反常。他缓步朝浓香处走去,见青山仙君在庭院中盘腿而坐,半身化山。
他走上前去,唤:“仙君。”
青山仙君抬眼望他,神情未变,对他说:“这些时日你干得不错。”
“谬赞了。”
“但你是不可能凭此就让他真心为黎明苍生做事的,他与厉舟牵连颇深,厉舟身怀滔天仇恨,仇恨是无解的,”青山仙君说,“我想,爱也同样。”
方达成的脸色变得微妙了起来,他盯着对方从袖中拿出一张金纸,讲述厉舟给予她的承诺。她说,她曾想过用此将厉舟杀死,但现在她改了主意。
仙界的空羽仙君奉天帝之命,来找她共商厉舟之事的解决之策,提出了一系列的周密计划。第一步,就是对何清敛“洗魂”,洗去灵魂污浊、人性之恶,更洗去他不应生出的爱与有关厉舟的记忆。
下一步……青山仙君对他有所保留,只说她会利用手中那张金纸,让厉舟离开醴陵。
“我不认为他一定会信守承诺,所以我为何清敛造了一个伤瘘,这个瘘永远不能真正闭合,我随时都能让伤口绽开,破溃腐败。”
方达成瞬间定住,眉间隆起山谷沟壑般的褶皱。
他定,青山仙君也突然岿然不动,如石像般凝固。
方达成缓缓上前,斥责道:“我让你给他疗伤,你趁机给他的身体留下了一个永远不能闭合的伤瘘?我看这个世界上最蠢的就是你们这群神仙,没有比你们还看不清形势的东西了,厉舟的自负跟你们比起来都相形见绌,起码他认为自己能把你们杀光不是狂妄自大,而是事实。”
他把那张金纸抽出,看到那张纸上竟然写着要厉舟离开醴陵,去找寻紫薇大帝碎于各处的残魄,限期一月。
他将金纸举起,放在青山仙君面前,疾首蹙额地说:“我要厉舟死!”
说罢,青山仙君动了起来,却不是从定身状态恢复,而像是在倒退,一字一句将说出的话吞回。
“再退。”方达成说。
水流回、风倒刮,街巷中的人双腿往后弯折点地,他不止控制了青山仙君,控制的是整个世界的时间。他意图让这张金纸上的字消失。
但显然,他能够倒退的时间非常有限,退到青山仙君见到他抬眼的那一刻,就已经退无可退。
他压抑好自己的情绪,将纸塞回了对方袖中。
青山仙君又在讲方才讲过的话:“如果你能配合我,那么洗魂后的何清敛就交由你的手中,由你来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
他说:“当然,我怎么会不配合?”
他在心里骂道: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