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行舟》死去的作者

40、第二份礼物

　　幸好这里的夜晚等同于牢笼，清晨才会迎来分别。

　　厉舟独自踏出魔域，回到屋前时，见到了等候多时的、一夜未眠的陈七和杨千明。

　　陈七双手抱腿，抬起头望着他，说出了自己左思右想后的结论：“他一定是坏人。”

　　她觉得是五长老太坏了，厉舟才会这么对待他。

　　“我也是，”厉舟说，“我才是。”

　　陈七皱起了眉头，显然不信。

　　“你是应该怕我。”厉舟说。

　　“我不怕，我也杀过人，”陈七不服气地说，“只是以前没见过人的脑花流一地罢了。”

　　厉舟说：“不要试着理解我，更不要和我共情，既没有这个必要，也绝无这种可能。我会为你找个好去处，送你安安稳稳的一生。陈姑娘，收拾收拾行李，你想带走什么都可以。”

　　杨千明想为她求求情：“厉舟……”

　　“至于你，”厉舟回头看他一眼，说，“跟我走。”

　　厉舟往前一步，杨千明也跟着踉跄了一步，如同脚踝上被套了一根无形的绳子，但这绳子的长短却不固定，完全料想不到脚下的哪一步会产生拖拽感。杨千明被拉过几次，只得快步跟上厉舟，直到两人并肩，这种不受控的感觉终于消失。

　　厉舟边往大殿走，边问杨千明：“和你暗中沟通的那人是谁？”

　　杨千明坦言：“其实我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厉舟轻笑一声。

　　“厉舟，我是不会背叛你的。我曾经跟你说过，我成神之后已经重塑肉身，相当于自断血脉，斩断了族类关联，其实已经不能算作魔族了。我如今能够重获拒霜的认可，是因为捡回了几分魔族的气息——我在不久前找到了自己飞升前的枯骨，嵌回几根……”杨千明吐露真言，“所以我仙气折损，功力大减，很多法术已经无法使出。”

　　厉舟闻言，也不禁面露震惊。

　　“为什么？”

　　“你已无同伴，那我来当。”

　　“不值得。”

　　“值得，我对这世界的仇恨，并不亚于你。”

　　厉舟顿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人通过什么办法，让你听令于他？”

　　“我有心帮你，但能力着实有限。那人能力深不可测，比神仙还高上一阶，是他让整个仙界都陷入了沉睡之中，并助我毁掉仙梯。他说他预见了你的死亡，除了他，没人能扭转这一切。”

　　能让整个仙界沉睡的人说出的预言，谁会不信？

　　而他的真实身份，厉舟已经获悉。此前，何清敛病危，那人让杨千明给青山仙君传讯救人，但讯息被阻，于是他说会去亲自见她。翌日，那个同青山仙君一同出现的人，不是他是谁？

　　“从此，你不可以再跟他私自传讯。”厉舟并未生出丝毫惧意，表情无波无澜地说，“你其实见过他的，他那时坐在黑色锦缎轿子的顶上，说他是一个商人。而如今，他占据了一个屠户的身体，好似刚刚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并拥有了姓名。”

　　“他叫什么？”

　　“方达成。”

　　另一边，何清敛在黎明破晓前赶回房间，竟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你可终于回来了，快进去，别让青山仙君瞧见。”方达成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动作迅速地将门合上，再一挥袖，床上的身体即刻消失无踪。

　　“你发现了，还帮我隐瞒？”何清敛紧蹙眉头。

　　“昨日，林察说治疗你还缺一味药，药被你不慎留在醴陵，让我想办法拿下来，我倒是想传消息去山上，可根本没人敢进去，也进不去呀，急得我在山下打转，所以才意外瞧见的。”方达成一改往日高傲和神秘的商人形象，说出的话倒与屠户颇为吻合，“至于帮您隐瞒，那不是应该的吗？我跟你是一头的，跟神仙可不是。”

　　“跟我一头？说说你的目的。”

　　“为名，为利，为拥护与爱戴，我想成为你的左膀右臂，”方达成说，“多亏你，我终于得到了一具人的身体，人所渴望的一切，我都如饥似渴，神仙那种沽名钓誉的东西，我不想当。”

　　何清敛说：“连真正的目的都不愿对我坦诚相告，怎么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被戳穿后，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推门而出，只留下一句：“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当人的感觉如何？”何清敛站在门内，问出了一个方达成意料之外的问题。

　　竟然会有人对这个感兴趣，而这恰恰是他一直想跟他人倾诉的东西。他说：“人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都极为有限，眼见的色彩有限，故而颜色纯粹，听到的声音有限，反而更容易获得安宁。柳叶为新绿，花有纯红，很新奇。”

　　何清敛说：“那祝贺你。”

　　方达成这次的笑终于带着点真心。

　　何清敛关门，他转身，拍了拍手，唤来几人，告诉他们，世上各种流言蜚语太多太杂了。他要他写的那版成为流传最广的那个。他要将何清敛逃出魔窟、死里逃生、压制魔头渲染得无比悲壮和伟大，他要让所有人知道，何清敛这个救世主当得很是称职。

　　他还去和青山仙君谈判，让夏侯城的人把不该记得的东西都忘掉，比如他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夺得了一具身体，比如何清敛站在街头沦为商品的这场交易。

　　“还有，我可不想让仙界众仙因为厉舟在对战时提到过何清敛，就对他生出不好的印象，这个事情就烦劳仙君解释一下了。”

　　“神仙不会看不出何清敛是半人半魔。”

　　“但是亲眼见过他的神仙，只有您。”

　　“我为什么要听你这个言而无信之人的差遣？”青山仙君显然还对他的失信耿耿于怀。

　　方达成面露难色，思忖过后说：“因为我掌握着许多您不知晓的秘密，我知道怎样用何清敛将厉舟牢牢牵制。”

　　“我也知道。”青山仙君手握厉舟亲手交予的金纸，是何清敛服用过归一门仙药后，唯一能施法为其继续疗伤的神仙。她不觉得自己的处境是被动的。

　　“但您不会玩弄人心。”方达成微微抬眸，让青山仙君的视线恰好能看到他眼中的野心。

　　他未得到她的准确答复，却从街头巷尾的谈论中，听到了他想听到的东西。

　　很快，他得到了这场局面的第一份礼物。皇帝的信使骑快马而来，带来珍宝和一份手谕。何清敛对此并不感兴趣，方达成自称何清敛‘亲信’，跟对方附耳，求其他赏赐。

　　“贪多嚼不烂呐。”那人暗讽他的不知足。

　　“如果皇上觉得何清敛不配，那可任处之。”他说。

　　未过几天，一道圣旨被一个军队护送过来，何清敛获了大片封地，赐若干将领，粮草随行。

　　何清敛觉得莫名，盯向方达成。

　　方达成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好吗？”
　　他转头对青山仙君的说法则是：“我要让他真正地成为这片土地的庇护者，为人族的兴亡扛下责任。”

　　谁知道他哪句真哪句假？

　　圣旨不可不接，何清敛接下它，就等于接下从夏侯至永安的大片封地。皇帝会认为他有谋逆之心么？当然会，可这不是方达成所在意的东西，因为人皇，他并不放在眼里。

　　何清敛不动声色地将圣旨握在手中，谢主隆恩。他还要感谢方达成：“看来，你想让我死。”

　　“我让你死，你会死吗？”方达成笑脸盈盈，他说，“别急，还有第二份大礼送给你。”

　　军队护送的，除了圣旨，还有一辆囚车。

　　何清敛见到了举家逃窜的何家人，何老爷被栓在最前面，只能站立无法坐下，后方他的夫人和子孙倒是坐着，可也满身污秽。

　　“大哥！”何清敛终于变了脸色，焦急地冲到了何清为的身旁，握住了生满铁锈的柱子，“快，把他们放出来，嫂子、阮阮，你们还好吗？”

　　押解他们的将领有些为难，何清敛的话他们不能不听，可送他们上断头台同样也是圣旨。

　　囚车最终被打开，镣铐未解，将领说：“圣旨既下，若要皇上收回成命，我们还需派人禀报，所以等会儿还是要将几人关入牢中，望您……”

　　“逆子！”何老爷打断他们的对话，怒斥何清敛，“我何家才没有叛逃，只是不想和你同流合污，没想到你与魔头勾连，还妄图洗清自身，反诬告我满门忠烈。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竟然欺上瞒下，连你老子都不认了！”

　　“父亲！”大哥想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阮阮作为一个小孩儿早就受不了一路的折磨和奔波，放声大哭。

　　何清敛抚了抚阮阮的脸颊，轻柔地握住她手腕被勒出的伤口，说：“不哭。”

　　他自身都未痊愈，就想为她人治疗。

　　何老爷大声叫嚣：“我说得有错吗？他当时可是要和魔头成婚！滑稽吧？荒唐吧？”

　　啪地一声，一个巴掌甩在了何老爷脸上。何老爷被抽到地上趴着，都还要开口：“我何锋见对得起天下人……”

　　方达成俯身，又给了何老爷一巴掌。

　　一张口，一掌，一张口，又一巴掌，扇到脸上见血，越扇越快，连给何老爷说出一句连贯的话的机会都不给。

　　何清敛没有半分阻止的意思，何清为却忍不住冲过去用身体挡着，拖着沉重的镣铐，求着方达成：“对不起，父亲老糊涂了，他在说胡话。”

　　见大哥上前，何清敛也松口：“大哥，没事，过几日我就将你们接出来，不必……”

　　何清敛话还没说完，方达成又赏了大哥一耳光。

　　“你在干什么？！”何清敛将方达成一把推开。

　　“听不得他们说屁话。”方达成拍手，说，“戏演得真好啊，你们这一家子烂人。何老爷，满门忠烈的意思是源源不断地收着朝廷的赏赐，还要剥削百姓的香火钱？几千人的小城，你家的下人就过百，这才叫滑稽和荒唐吧？”

　　这确实是事实。

　　他继续责难何老爷：“对得起天下人？你对得起何清敛的生母吗？对得起你的夫人吗？你这个见色忘义、三心二意的垃圾。”

　　“我这一生只爱我的夫人，是那个女人勾引我，然后用腹中的孩子逼我迎她进门！”何老爷嘴硬道。

　　二十一年前，他初见林芷，满眼痴迷，他从未见过她那般随性又可爱妩媚的女子，对其展开猛烈的追求。他第一次见她就说要娶她，像是根本想不起自己已有发妻。他确实生着一副好皮囊，高大又英俊，林芷却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

　　他问她家中住址，说自己一定会去登门提亲。

　　林芷说：“在豺狼虎豹的窝里，来找我吧。”

　　他竟真的拿着带着聘书和金钗玉镯，去探狼窝。

　　林芷救下他时，感叹道：“你怎么这么呆啊？”

　　他说：“情之所钟是会让人变蠢笨，但哪怕蠢上一千次，我都不会怀疑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何老爷对着林芷的深情神色，他的夫人陈姝亲眼见到过。她从囚车后方缓缓走出，抬起带着铁链的手，朝何老爷挥了过去，铁链砸得他脸颊凹陷、牙齿脱出，她咬着牙，颤抖着说：“骗子，贱人！”

　　“我真的是为了孩子才……”何老爷口吐鲜血，见是自己夫人打的，自觉颜面无光，把头埋下。

　　“为了我？”何清敛在他面前蹲下，说，“你这么爱护我，怎么会在我七岁的时候，把我按进尿桶？”

　　“你怎么会知道？”何老爷简直觉得不可置信，天崩地裂。

　　“我活在这世上，见过最恶心的人就是你了。不是你，也是你的授意。不是你的授意，也怪你。”何清敛把他的衣领提起来，为了七岁险些溺毙的自己，甩了他一巴掌。

　　想杀死他的方法有千万种，但打下去的那一巴掌确实令人感到畅意。

　　“押下去吧。”何清敛说。

　　他的大哥何清为沉默下来，将自己的妻儿搂住，望向别处。

　　“麻烦。”方达成双手抱胸，嘟囔着。

　　“谢谢你的第二份礼物。”何清敛经过他时，向他道谢。

　　他一瞬间心情大好，垂头微笑，说：“不客气，这个残局我来收拾。”

　　在场这么多人都听到了何老爷的“胡说八道”，他本觉得麻烦至极，但何清敛收下了这份礼物，他觉得十分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