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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我们认识多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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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你的个性,应该把那张纸撕掉。”方达成的脑中响起了不属于他的声音。
“撕不掉。”撕得掉他会不撕?
“泾宣焚金纸,只会在一种情况下消失,即双方承诺之事均得以兑现之时。”
“若哪一方不兑现呢?”
“会反噬。”
“听起来不像一种死约。”
“虽然反噬的后果极其严重,但确实不算死约。”对方提醒,“更何况,按照演算,若逼迫厉舟自戕,何清敛势必成为第二个厉舟。如果焚金纸要求厉舟杀了何清敛再自绝,那厉舟只会在这之前把他们也杀光。”
方达成说:“也就是说,这群神仙在不知晓何清敛的真实身份,也不清楚厉舟确实能够将他们屠杀殆尽的情况下,就设法避免将厉舟逼到绝路,采取了迂回战术。何清敛在他们眼中并不可信,所以他们要通过洗魂将其纳入他们的阵营,构成战术的第一步。”
“对,我的推算是这样。”
“看来,蠢的是我。”方达成跟在青山仙君身后,看似一声不吭、专心走路,实则将思绪完全放在脑海的交流之中。
“正常,谁取得了一张面值千金的银票,都不可能甘心只兑一百两。”
“可事实往往是,千金难兑,百两可得。”方达成正视起了仙界这一方的作用,恭敬地掀开浴池前更衣的竹帘,请青山仙君先过。
青山仙君摇首,只站在外面问:“何清敛,你可感觉好一些了?”
何清敛系好里衣,把方达成抬起的帘子掀得更高一些,俯首以便自己走出,回应道:“好多了,多谢仙君。”
他的头发半干半湿地披散在背后,明澈的眼神装点着温润的笑意,与之前的阴郁形象天差地别。
青山仙君单刀直入地说:“我有一事想交予你。今夜,你上醴陵山,将这张焚金纸拿给厉舟,就说我已写好需要他做的事。此事对我而言极其重要,我会确保他在途中不受仙界干扰。”
“你的意思是魔头醒了?什么时候?”何清敛焦急地追问,接过金纸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前段时日。”她没有细说。
方达成有些好奇,洗魂……洗得干净吗?记忆如果出现缺漏,丢失前因就无法连通后果。没有厉舟,青山仙君、陈七,甚至连同他这个人物的出现都会变得莫名。他仔细地观察着何清敛,对方郑重而认真的神情如同临危受命。
“方达成,你帮我取件外衣,备匹快马。”何清敛转头叮嘱。
他走得匆忙,连发都未束。雨淅沥而下,敲打静默的街巷,在靠近醴陵山时,马突然前腿跪地,将何清敛摔了下去。他在泥泞里感觉有温热的水流了过来,一摸,发现马已经身首异处,这里应当设了一个相当厉害的结界。
黑暗中依稀可见他站起后沉默止步的身影,闪电也照亮了他继续往前迈出的那一步。
结界并未伤他,如瀑布般不绝的雨声骤然消失,瞬时,他被接入了魔宫。他极快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这里布置着床榻纱帐,像一个卧房。
厉舟本在榻上假寐,在他到来时,睁开像动物般黑亮的眼睛,笑着仰头注视他。
何清敛向他颔首,说:“初次相见,想必您就是厉舟。”
厉舟的笑意霎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凝视着何清敛上前,毕恭毕敬地递来泾宣焚金纸,说:“我此次上山,是受青山仙君嘱托,她说已在上方写好需要您所做的事,此事极为重要,她会保证您在途中不受仙界干扰。”
厉舟接过纸张,垂下眼帘扫了一眼,就掷到了一旁。
何清敛的目光移向金纸掉落之处,说:“若您觉得此事还需要再行商榷,我可以代为转达。”
“她没有做到向我承诺之事,还轮不到我来履行契约。”
“她承诺了什么?”何清敛问。
“把你医好。”
厉舟拂开他胸前湿漉漉的头发,握住他近肩处的手臂,探着下方的伤口。何清敛将他的手按住,警觉地盯着他,问:“你们之间的契约,和我又有何关系?”
“你觉得,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何清敛回答:“势如水火,但携手合作也并非全无可能。”
“是,你是在我们势如水火的时候跟我成的婚。”
“胡说八道也该有个限度,魔头!”何清敛倒扣桌上的铜质烛台,油尽火灭,他凝聚灵力一提,从烛台中唤出长剑,果断地朝厉舟挥去。
厉舟的魔气绕剑一周,如同剧毒之物一般腐蚀剑身,融化烛台,眼看就要祸及何清敛。何清敛不顾危险,干脆利落地反手用破损的烛台抵住了厉舟的喉头。
危险当然不会在他身上出现,那毒雾将烛台吞噬殆尽,却碰都没去触碰何清敛的手。
失了兵器,何清敛握指成拳,手腕却被厉舟攥紧抬起,拉近嗅闻。
“洗魂水的味道真是难闻。”厉舟没有勃然大怒或是失魂落魄,好像已经习惯了美满只是用于遮盖残缺,失去紧随获得。
何清敛将手臂弯起,奋力抽回了手。
“我真的不认识你,”何清敛问他,“如果这次不是初见,那我们认识多久了?还在什么时候见过?”
“十四万六千多天,从出生到现在,每年每天…每时每刻,你都能够见到我。”
何清敛长身而立,站在那里,沉默地看向厉舟。不约而同的对视让彼此的目光恰好在对方眼里停落,像一艘船在日暮西山时停泊。
港口泛起波澜,何清敛垂下眼帘,转身将门推开,欲离开此处。
垂下的手腕被厉舟握住,他止步,回首,俯视着两人相连处。厉舟还想说些什么,他摇摇头,示意厉舟别说。
厉舟慢慢将手松开,手还未落下,又被何清敛不动声色地反过来紧紧握住。
眼神交汇是无声的确认。
何清敛的手掌无比温热,他握了厉舟的手很久,久到足以驱散入骨的严寒。而后,他居高临下地、冷漠地说:“不答应就算了,何必张口胡说。”
他离开厉舟的卧房,走进庭院,像是不认识这里一样找寻出口,直到走到自己的房间前,略微止步,透过窗扉看向床边的矮柜,一瓶药出现在他手中,他掩进袖中,走出庭院,走入通往大殿的廊桥,离开宫殿。
他看见陈七蹲在殿外,抱着双腿埋着头,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要我走,我才不走。”陈七把头昂起,看向何清敛,惊喜之余,又咽不下喉咙里翻滚的委屈。
“那跟我走吧。”何清敛向她伸手。
她犹豫地摇了摇头,盯着自己的手,按捺住想跟何清敛一起离开的念头,她说:“可是我不应该把他的心脏带走,为安全起见,我得留在他的身边。况且,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何清敛一把将她拉了起来,说:“里面没有人,只有两个魔头。”
他带她走下醴陵山,迈出结界。山外的瓢泼大雨原来一直未曾停止,他把手抬起,挡在她的头顶上方,让她的发丝滴雨不沾。
他走得不算快,雨水把他身上的马血冲淡,渗进他的衣物,重重地压下。
方达成举着伞,站在山下等他。见陈七也跟着,他将伞倾过去,问:“这女子是怎么回事?”
何清敛的表情同样也带着不解,像是努力回想却怎么都觉得记忆断节:“她……我记得自己好像在一个下雪天救下了她,后来她应当也一直跟着我,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魔窟附近。”
陈七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说,想问,口却张不开,手臂不知何时又被何清敛抓住,她怎么也挣不动。
方达成注意到了她的动作,问:“她愿意跟你下来吗?”
何清敛叹了一口气,说:“是我拉下来的,上面那么危险,我不可能留她一个人在那里。”
“先回去再说。”方达成把伞交给何清敛,走入雨中,在前方引路。
回到府邸,方达成唤来婢女,让她带陈七去洗沐。“多烧些热水,备件合身的女子衣物,别让她受了寒。”
方达成嘱咐完后侧身,扶住何清敛的背,让他也赶紧回房换衣。何清敛说:“不,青山仙君现在是否还在府中?我要去面见她。”
“为何这么急?”
“她交予我的事,我没有办成。”
青山仙君得知这个结果,并未表露失望。她问了问原因,何清敛说:“他说,你没有把我治好,所以还不到他履行契约的时候。”
她问:“他这么说,你是如何想的?”
何清敛说:“他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连同这句,我都不甚明白,我不清楚,这契约你们是何时签订,又为何会把我牵扯其中?”
“好,我知道了。”她宽慰何清敛,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她还有其他办法。
方达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并未吭声,也没有提起陈七。而后,他将何清敛送回房中,在外面候着。
何清敛从袖中取出药瓶,仰头吞了几颗。这是林察赠予他的药,此前,仅吃下一颗,再辅以青山仙君的治疗,他就恢复了大半,其功效可见一斑。服用过后,他闭眼运气,聚灵气愈体,周身舒畅,顺带将湿透的里衣都蒸干了。
他把外衣脱下,按住方才厉舟探查出的那处伤口,发现此处确实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这里不是伤势最重的地方,创口也很小,重伤难愈,难的也不可能是这里。
厉舟所言非虚,青山仙君食言而肥,没有选择将他医好。
他迅速地将体内的魔气逼到这里,用手死死按住,而后惨叫一声,痛得伏到桌上。
方达成听到声响,推门而入,问:“怎么了?”
“这里的伤口突然破溃,我……”何清敛的手掌下血流如注,衣袖全部被血润湿,滴答到地上。他的脸色变得惨白,蚀骨般的疼痛让他无法再开口。
方达成见状马上反应过来此处就是伤瘘,立即去寻青山仙君。
他走后,何清敛淡定地抬起头,冷眼看着血流。
青山仙君听闻后感到有些费解,起身想去看看情况。
方达成说:“这难道就是你所说的还有其他办法,不必急于一时半刻?看起来,只要厉舟不按你所说的做,你就会以何清敛的伤口作威胁。”
她说:“你这样想我?”
“伤瘘的用途不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所以她无法辩驳。
“醴陵山上的魔气太浓了,他的伤口深处嵌着来自我身上的碎石,若不慎让魔气进入,是容易导致旧疾复发,毕竟在这之前,这两股力量差点将他四分五裂,推入死地。”青山仙君自知理亏,没有责怪方达成的无礼,但她又觉无辜,只好将可能造成此事的原因分析一二。“总之,我先去看看他。”
何清敛用手撑着桌子,看着血从手背上蜿蜒而下,滚入指缝之中。他将耳朵“借”给方达成,听到了他与青山仙君的对话。
看来,他们两个并非完全站于同一立场,达不到相互信任。
青山仙君赶来为他止血疗伤,果然发现了伤口处萦绕的魔气。
她生出了一点愧怍,认真地观察着何清敛,何清敛将袖子卷高,咬紧牙关、紧张地盯着她的动作,发现她略微抬头在看自己,他展开笑容,说:“劳烦您了。”
“小事。”
“仙君,不知为何,我的头脑混沌,记不清记不全的事情很多。说来惭愧,关于我是如何负伤,又因什么机缘得到您的医治,我也想不起来了。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你放心,今日未竟之事,我会再择良机完成。”
“我说过,不急,”她叹了叹气,说,“先好好修养。”
何清敛点头,待她结束医治,他将袖子放下,披上外衣,将对方送出门外。
夜已经深了,方达成不知为何还站在外面。他突然好奇:“方达成,你跟着我多久了?”
方达成想,洗魂后的何清敛看起来记得整个世界,又对这世界中的一切感到陌生。可能于他而言,只有二十岁生辰前的一切是清晰的,可那二十年的生活又不值得回想。
“一直,除了无法跨入之地,除了我不应涉足之处,我一直都跟在你的身边。”
“奇怪,我怎么不记得,感觉你是突然出现的……”何清敛并不追问,转换话题,“不管怎样,早点回去歇息。”
将门合拢,他暗想,一直会是多久,可以延伸到二十年以前吗?厉舟所说的十四万六千多天,将他的生命往前推了四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