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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武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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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风很大,嵇绍很早便将所有门窗的都关了起来,似是有些怕冷,将炭盆中的火烧的旺旺的,随后又在桌上点了一支蜡,拿着一卷书从丑时看到了现在。屋外狂风大作,屋内该是没有风钻进来,可偏偏桌上的烛火投在书卷上的影子却微微晃动了几下,嵇绍见状勾唇,道了声。
“你来了?”
身后那人脚步微顿,低声问,“你知道我要来?”
“我如此得罪于他,以他的心性,又怎会轻易放过我,我等你很久了。”
那人闻言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架在了嵇绍的脖颈上,微一用力俯身轻笑,“哦?大人不怕我现在就解决了你。”
“你不会,不然进来的那一刻,你也不会故意让我发现。”嵇绍说着又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眼也不眨的答道,果然,脖上冰凉的触感瞬间消失,那人将匕首收回鞘中,朗声笑道。
“大人聪明,在下佩服。”
“论聪明,我怎能比得上你呢,仲远,老李,道人,还是,这些都不是你真正的身份呢。”
嵇绍将手中书一合,回首起身倚在桌边望向那男子,眸中尽是笑意眼底却毫不掩藏的冷厉,视线相对那黑衣男子微怔片刻,笑了笑,伸手扯下了面巾。
“果然瞒不过大人呢。”
那面巾下的脸,鼻梁高挺,五官深邃,可不就是今日在贾府中见到的仲远师父的脸么,嵇绍一手抱臂一手抚着自己的下巴,将面前的人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才挑眉说了句,“我乱猜的,还真是你啊。”
仲远:......
“不过,我也很好奇你真正的身份,这张脸,想必也是拿来掩人耳目的吧。”
仲远依旧笑着,也不否认,“身份什么的不过是外人给的称谓罢了,待日后时机成熟,大人自会知晓。”
“这易容术确是精湛!”看着眼前那逼真的人面,嵇绍还是忍不住称赞。
“大人过誉了。”
嵇绍耸了耸肩,不再追问,“也罢,你不愿说,我也不问了,贾充让你来杀我?”
“是。”
“那为何不还动手?”
“我觉得大人不该死,这个理由如何?”
“哦?”嵇绍挑眉。“想不到仲远师父倒还是个性情中人呢,可惜嵇绍冥顽无趣,又与师父无甚私交,还是实话于我更容易入耳些。”
“...在下有幸当过大人的车夫,虽未交手但私以为,大人之功夫应在我之上。”
“是么,宫里派来的车夫亦是一顶一的大内高手,仲远师父却能轻而易举的替换了他,如此功力就不用谦虚了吧。”
嵇绍眯着眼笑道,“所以,究竟为何,仲远师父还是明说了吧,我猜师父的身份也是废了不少脑筋呢,现下是真的猜不到了呢。”
像是真的十分伤脑筋,嵇绍说着还用力拍了拍脑袋,仲远看着面前这一脸清俊无害,却犹如火光般深不可测的人,摇了摇头,走到桌边坐下,看着桌上准备好的两杯茶,看着嵇绍的背影轻笑一声,“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可太过聪明的人,也是没有好下场的。”
“多谢师父替我担心,下场好不好,我心里有数,您就直说吧。”嵇绍转身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杯茶,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我不杀大人是因为,贾充他,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是你下的手?”嵇绍陡然变色,厉声质问。
仲远摇头轻笑,“不是,我视南风为己出,贾充毕竟是他爹,我不会对他出手,我会这样说是因为,一年前他就已经身患咳血之症,贾充毕竟年近七十,且他总如此殚精竭虑,早就气血亏空,还能如此也就是靠那些补药吊着,可到底治标不治本,按他近日越来越频繁的咳血次数,大限之日就在今冬了。”
“他为何不治?”
“不是不治,只是若要根治唯有放下朝堂中的一切,安心静养,可到底权利大过天,他又怎会舍得抛弃自己费心经营的这些,人的贪欲,永无止境啊。”
仲远略带叹息的话语轻轻传来,空气恍然凝滞了许久,唯有烛火在昏沉的屋内暗自跳动,直到饮下第三杯茶,嵇绍才淡淡开口,“执念......”
“可不是,不过我也佩服他,至少他这一生都为了这一样东西而努力,只不过和这些永远求不完的东西相比,他的命到底还是短了些。”
“所以你不杀我,是让我欠你一个人情么。”
“人情?我草原儿女不爱讲这一套。大人命不该绝,许是天意,汝阴的事情大人都处理的很好,我欣赏大人,所以只是想看看,以大人这般能力,究竟能将这晋朝的天下变成什么样子,又或者说挽救到什么地步呢,我实在是有些好奇罢了。”
木质的门窗经受不住那门外狂风的摧残啷当作响,啪的一声,呼啸的风卷着寒气将窗户掀开,烛火在猛烈的风中挣扎着跳跃了几下,便被无情的熄灭了。
屋内霎时间重归昏暗,面容异域的男子将杯中的茶饮尽,缓缓起身,那双毫不掩饰眸中野心的眼睛正紧紧的盯着嵇绍,嘴角还扬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大人,这大晋的天要变了呢,你我都拭目以待吧......”
待说完这句话,仲远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嵇绍迎着风走至窗边,不知不觉中破晓的光芒已从遥远的东方缓缓映出,翻腾的云海,压抑的空气,莫名让人不安。
嵇绍拢了拢身上的衣服,阖窗走回屋内。
这天,怕是真的要变了啊。
腊月十七,寒风入骨,洛阳城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这个冬天还是如期而来,这场雪下了整整三天,大雪厚厚的积了好几层将街巷都被染成了霜白色,整个洛阳仿佛都披上了一层银色素衣。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家家户户因为这场及时的大雪高兴不已,都在暗自期盼着来年有一个好收成,屋内红泥火炉,屋外孩童嬉戏,美好的犹如画手笔下的丹青,一片静谧安详。
唯独城中贾府,此时正一片哀嚎。
贾充果然如仲远推测的一般,在这个冬天刚刚到来的时候便病逝了,皇帝特许太子携太子妃出宫送灵,嵇绍亦到贾府送了这位曾经欲取他性命却黯然离世的老者一程。
南风一身孝服跪在灵前,面色平静,看着面前漆黑的棺椁牌位,不知怎得就有些出神,想起了小时候,贾充经常抱着她,在庭院里的钓台旁垂钓,经常一坐就是一天,而她总是调皮,经常将贾充好不容易钓上来的鱼偷偷又放回水里,贾充却一次也没有责罚过她,反而还是很爱抱着她钓鱼,还总是笑着对他说“峕儿开心就好。”
有许多夜晚,他们父女俩就那样躺在钓台边,一起仰望着繁星灿灿的夜空,贾充举着手指着星星道“若是峕儿想要,这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
那时的小南风总是咯咯笑着滚进贾充的臂弯,甜甜的说“爹真好。”
贾充总会揉着她的小脑袋笑道,“傻丫头,这有什么,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只要我峕儿想要,爹都给你弄来。”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那偌大的钓台成了摆设,再也没有人抱着她在那里坐上一天,然后眯眼装睡看着她把鱼都放走,更多的时候贾充都是早出晚归,不见人影,一张脸不是拧着眉头就是愁云密布。
后来他给了南风许多好看的衣服,好看的首饰,这京城所有闺中小姐拥有的东西,他都给了南风最好的,却再没给过南风那样发自内心的笑容。
后来有了仲远师父,南风总爱黏着他,或许是从仲远身上感受到那点点陪伴与关怀,让南风总会不经意的想起曾经的贾充吧。
在再后来,父女决裂,贾充不顾南风反对,决然要将她嫁入宫中,南风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看懂过眼前的男人,他的父亲。他该是爱她的,南风想,不然那么宠溺的笑容又怎会出现在他的脸上,可南风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超越了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让他将目光都放在了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身上。
到底是父亲自己的贪欲,还是因为想给她更好的爱呢,南风早已分不清,怕是连她的父亲自己到后来也分不清了吧。
南风垂首轻笑,只是,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天上的星星,不是全天下都不可多得的宝物,而是那一颗滚烫的热烈的疼爱她的父亲的心啊。
回过神来,早已泪流满面,南风心痛不已,她为她这一生都在算计,一生都在追逐权欲的父亲,却也一生都在以自己认为的方式爱她的父亲,流下了最后的眼泪。
“爹!爹啊......”
那是属于孩童时代的南风,属于那个心中还有骨肉亲情的贾充,属于她们父女之间还能回忆的起的那点点温情。
朝中那些彼时与他对立的人在得知贾充死讯后便第一时间向皇帝联名上书,斥责贾充谄谀陋质,结党营私,无功无德,该将谥号定为荒。
皇帝许是顾念他是先帝弥留之际的托孤重臣,到底辅佐了自己大半辈子,又主持修订了泰始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是力排众议下令追赠他为太宰,赏一顷墓地,谥号武公。
朝臣们又小打小闹的上书了一阵,便也就此作罢了。
人死尘埃定,是非过往,褒贬毁誉,曾经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到底也算是死后哀荣,只是不知这是不是贾充倾其一生,舍弃骨肉亲情,也想要追求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