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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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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仙凤印象中,棠氏熙园总予人冷寂寥落之感。
推开厚重的大门,入得眼内,雕梁画栋,一楼一阁雍容不失古朴,一花一木皆暗含儒门阵势,不难看出原主人之品味与地位尊荣。常有数十家仆驻守看管,将这年岁久远的华园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然而每当行走于曲曲折折的回廊间,她总会感到一丝丝阴寒与莫名心惊。
因此,自小她便不喜此地。
云姨应也是不喜的——否则不会弃了祖业长居别处。
惟有每年清明,二人才会前往小住几日,拜祭先人。
这些年岁云姨公务繁忙,亦常有诸事缠身无法前来的情况。当此时候,仙凤只好代她独自在此主持家祭一切事务。夜里凉意沁人,冷清难寐。
到了今年,云姨终于从儒门庞杂事务中脱身,亲往熙园。有云姨在侧,仙凤心安许多,早早回房休息。
疏楼西风的日子并不清闲。除读书练剑打理杂务,最难一项,便是侍奉主人疏楼龙宿。主人待她并不严苛,甚至称得上关爱有加,但要陪侍儒门顶峰这般人物,绝难轻松。
回想幼时跟着云姨的生活,倒是一派天真烂漫,颇富趣味。
冷寂的熙园,因云姨同来,似乎不那么可怕,仙凤看着印在窗上的花木影子,很快坠入梦乡。
梦境初时甜美,往后却愈发沉重。
她在睡梦中蹙起眉头,感到呼吸艰难,沉沉压力逼迫中,终于惊醒。
动了动身子,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褥上跃下,飞快消失。
猫……?
经此一折腾,她再也无法入寐。侧脸看了看四周,一片漆黑孤寂,淡淡月色透窗而入,也被稀释成微弱的苍白。
难言的不安再次包裹住她。
平日如何乖巧懂事,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少女。
终忍不住起身披衣,将长发随便束起,出了寝间,沿回廊往东而行。
静寂庭园中只闻自己的呼吸与微风在花草树木间的摩挲。
行过那一大片紫藤架,长长垂落的花藤在淡薄月色中仿佛万千冥灵丝,皆欲向人袭来,缠裹、吸食……
心中一紧,拢了外衫加快脚步,直到看见文房透出的一片暖黄灯光,才有所松懈。
站在文房外,脚步反而踟蹰。云姨此时仍未就寝,应是处理公务。若让主人知晓自己被噩梦惊吓到这般地步,又扰了云姨办公,未免好笑,也少不得几句责备。
“是凤儿吗?”
房中传出温和的询问。
“是、是我。”
“夜里风凉,入内吧。”
看到仙凤面色惴惴地进入,棠华昭云已了然于胸。
棠氏熙园的森然氛围,对十几岁的仙凤而言,还是难堪承受了些。
不待仙凤开口,她停笔道:“明日还要上山拜祭,安心在此好好休息。”
仙凤顿时面色郝然:“云姨……”
“没关系。”她笑着拍拍仙凤的手,半是抚慰半是感叹。
躺在文房内间床上,就着暖色灯光,仙凤掩不住疲惫,再度沉沉入睡。
此回,一夜好眠。
睁眼,已是天色微蒙。
云姨在身边和衣而卧。
这情形一如幼时,她被别人讲的诡事怪谈吓住,便在夜里跑到云姨房里“求救”,借此亲近应付恐惧。
不过自己已快及笄,居然还如这般……
“天尚未明,可再困片刻。”
棠华昭云忽然睁了眼。
仙凤郝然而笑:“云姨最宠我。真想回临水照花陪云姨啊!”
“当初是你自己愿随龙首离开,俗语言‘出门的女儿泼出的水’,一切免谈了。”昭云板着脸否决,说完却忍不住笑起来。
说了会儿话,看天色差不多,便起身整理仪容。
仙凤回房换了素服,备好祭品,站在外园紫藤架下。远望着,已是亭亭玉立的姑娘。
“云姨,一切已准备妥当。”
棠华昭云恍了恍神,把眼前的仙凤与记忆中穆秋氏的脸重叠。
“小姐,穆家最后的骨肉拜托你照顾了。”
……
竟已十数年了啊。
二人先往棠氏祠堂拜祭。
棠氏一族已无男丁,祠堂自然无需香火长盛,仅于清明时节开放,供她这仅剩的后人吊唁祭祖。
低颂祭词,进香三柱,仪式就算完结。
她低首叩拜,俯仰间,面前壮观的重重牌位,亦显得孤寂无比。
棠华棠华,棠棣之华,取意子孙满堂。
如今,却只剩下一名孤女。
出了祠堂,转往后山清坟扫墓。
需要祭拜的坟茔仅有寥寥数座。
棠氏原本的坟地,早在家族遭逢剧变之时便随着封地付于一炬,之后父兄一一过世,客死他乡,全赖仙凤的曾祖父收尸敛骨,守灵数年,直至洗清冤屈,由昭云主持迁葬。
穆氏自古为棠氏家族效力,除主仆之情,亦有姻亲往来,亲如一家。是以即便棠氏陷入绝境、家门风雨飘摇,也不曾背离。
终究,棠氏唯余昭云,穆氏也仅有仙凤。
棠氏的彻底败落,穆家的后继无人,在一瞬万事的江湖中不过小小浪花,逐流而逝。凤儿虽自幼丧父丧母,却也远离了那些喧嚣,有昭云与龙宿关照,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昭云一时沉吟着,余光不经意瞥见仙凤由祭盒中拿出祭品一件一件置于先父墓前,其中一件,端的是——怪异。
……准确说来并非怪异,而是高调奔放得与墓地氛围格格不入,她想自家父亲若黄泉有知,必会对收到这等祭品感到异常纠结。
那小巧却精致繁复、重重叠叠,完全仿棠氏大宅而雕琢的木制府邸,用料考究,镶金镀银,堪作上品收藏。
还真是华丽无双的祭品哪。
除了常自诩华丽无双的某人,任谁也无此等创意。
“主人说自己多年未曾前来拜祭,算是一点心意。”仙凤代某人传话。
棠华昭云笑得无奈。
“龙首‘日理万机’,尚在百忙之中抽出闲暇关注此事,凤儿你看,你的主人真是一个好上司。”
“日理万机”四字咬得格外重,仙凤听了也忍不住抿嘴笑笑。
燃尽的纸灰轻飘,昭云注视着火光中逐渐泛红焦黑的木头府邸,目光沉静。
过去了。
早已过去。
曾以为此生终究一身孓然别无长物,后来有了儒门天下,以及……无聊到破格亟需监工的顶头上司。
“凤儿,我们走吧。近日龙首前往北辰皇朝,你就随吾往临水照花小住几日。”
“嗯。”
一阵谷风,穿过花木树草,无数梨花落英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雪。
<天阶流云.清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