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夜行抄》尘似镜

107、一日夫妻百日恩

　　左宁一睁眼，就看到了熟悉的脸。
　　阿睿正卖力地把溪流里的水往她脸上泼。
　　冷不防泼进了眼睛，她“啊”地惊叫一声，从地上跳起来。
　　“你能来到这里，说明你确是我要找的一部分。”阿睿从溪水中抽回手，毫不在意地四下乱甩，“而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正可以带你去看一看你所应当知道的东西。”
　　左宁混沌地站起来，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溪流，水中所倒映着的凌乱的面孔，确实是属于她的，颇为圆润的脸孔。
　　并不像之前梦里所看到的一样什么也没有。
　　见她舒了一口气，阿睿走到她身边，低下头温柔地问：“现在告诉我，你想知道些什么？”

　　她曾多次置身梦中，看着周边的场景一变再变。
　　如今又是如此，从惊慌到淡定，她也算习惯了。
　　最先看到的居然是临行去长安城内时阿睿在去她房间之前在子琴房间内的情形，子琴彼时睡得正酣，阿睿走上前去，看了他良久，叹了口气，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施下沉睡的符咒，“他毕竟是你师叔，你经历得够多了，不需要再多一次被背叛的过程。”
　　等他走后不久，赤瞳便进来了，在房门口微微一笑，亦走到子琴床前，在他面前一拍，将沉睡咒解了，端正了表情，对睡眼惺忪的子琴道，“师侄快些醒醒，有妖魔化作客卿的模样将左宁道友掳走了！”

　　景色一转，她尚未看到子琴听到赤瞳话后的表情，已然站到了一片杏花林中。
　　一个满脸胡渣的大汉站在杏花树下饶有兴致地喝酒唱歌，口中喃喃呼喊着柳五，音调柔和温婉，与他的形象格格不入。
　　左宁想了会儿，只能依稀想起这人与柳五有关，却实在不记得他到底是谁。
　　她向前走了两步，沉浸在杏花雨中，眼前灵光一现，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到。
　　同样是洛城无处不飞花的情景，但仿佛另一个地方有着更美的景象。
　　而且……不是杏花。
　　思忖时，大汉发现了她，提着酒壶走过来，一步三晃，还举起手来向她打招呼。
　　每每她历经梦境幻境，里面的人都不能看到她，但偏偏他例外，左宁还特意看了看身周再无旁人，这才确定对方是在跟她打招呼。
　　她怔了会儿，也笑着客套了两句，“挺能喝的嘛，近来如何啊？”
　　大汉腼腆地笑了笑，应道，“有些想她，”他转过头去，深情地望着不远处柳五化作的杏树，“真想不到，我一个半仙，居然会为了一个妖精这样茶不思饭不想……”他忽然眉头一皱，探手去碰左宁发髻上的玉簪，“诶……这个簪子……”
　　左宁也去摸簪子，无意中撞到了他的手。
　　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
　　大汉猛地收回手臂，“没什么，我曾为一位故人雕刻玉簪，不过类似而已。”

　　左宁笑了一下，还来不及有所回答，面前的人转眼已经成了陌红。
　　她撩着发丝向左宁背后的人笑，“夫君，这次去江南道可有收获？”
　　左宁转头去看，背后的人陌生得很，却有双熟悉的眼睛。
　　屋里走出了行夫人，向这男人微笑致意，“夫君想必累极了，酒已暖好，先来吃饭如何？”
　　男人向前迈起步子，温柔的视线始终凝于陌红身上。
　　“夫君此番带了多少好东西回来？”陌红亲热地揽住他的胳膊，脸上是左宁从未见过的开怀笑意，看来冷家原先确是个过日子的好地方。
　　男人刮了下她的鼻梁，“红儿就知道拿好东西！”
　　语气宠溺，恩爱无双。
　　左宁刚想跟进屋子，霎间眼前一片耀目的光亮，她不禁退后一步捂住了眼，再睁开时，只看到男人长袖盖脸而过，像美少女战士变身一样当着她的面一下子成了着一身滚青边银袍的赤瞳。
　　他的眼漆黑如墨，一丝一毫的魔气都没有，看来纯良无比，真正是个温温润润的人。
　　他坐在陌红的床沿边，抚摸着她的脸庞，目光中所含着的意味，就像是沉溺于酒精的瘾君子，不可自拔。

　　左宁有些许惊讶，她一直以为赤瞳掳走陌红是怕她说出什么秘密，如今看来却是在保护她，只是不明白这样一个残忍嗜杀的妖魔怎么会对一只小小狐妖如此专一不二？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疑惑，赤瞳在她面前以极快的速度倒退行走，眼前的景物就像倒放的碟片，在她能准确捕捉到树木形象的时刻内回到了赤瞳尚未入魔的时候。
　　一个黑衣少年坐在高大的树上，树叶遮住了他的脸孔，伴随着婆娑的风声，他调笑般从上面丢下一本书来。
　　“凡人，汝所求之已达天听，力量一物得来实易，汝既求之，吾不妨赐之。”
　　这声音既带有男声的磁性，更带有女性的婉转，犹如天籁，悦耳动听。
　　可是。也有点熟悉。
　　厚厚的竹简沓滚落在泥土里，沾染了无数污秽，但赤瞳仍然如获至宝地将之捡起，用长袖缓缓擦干净，两眼中射出贪婪的目光，紧紧锁住了竹简的每一行字。
　　左宁走近了去看竹简，只看到一行隶书，她用少之又少的书法天赋勉强把它的名字辨认了出来——《秦皇道书》。
　　这四个字都很复杂，好在刻章上还比较常见。
　　上面写了许多东西，可惜左宁一点都看不懂，她愁眉苦脸地看着这本竹简，还是想不通怎么着赤瞳就成了坏人了，心有灵犀的赤瞳道友立刻为左宁答疑解惑，他边看边将竹简上的内容念了出来：
　　“欲修志于仙道，必先取人、妖、鬼三道……
　　“欲取人道，易也，摄魂后吸其精华……
　　“欲取妖道，易也，杀百妖，炼成一魄，食，即可……
　　“欲取鬼道，易也，集百鬼，收纳掌中，日日吞吐，取其阴气，即大功成……
　　“此乃魔道之道，非仙道也，诚然魔道诈，又知仙人何如？欲盖天之力，须杀一仙，以吞其千年功力，然魔道自成，足可荡尽天下，再无匹敌！”
　　左宁听得发瘆，这《秦皇道书》哪里是道书？！通篇都在教唆他吃人、吃鬼、吃妖、吃仙，分明就是本魔书！
　　赤瞳似乎也对书中的内容有不能苟同的地方，方要提问，却发现黑衣少年已走。
　　不远处赤目匆匆赶来，大汗淋漓地问他：“先生说缚魔之所有所隙裂，怕是有妖魔游荡人间！先生正在补结界，命我们师兄弟三人速速下山查看，赤瞳师弟快随我来！”
　　他一步就像跨了一万里，须臾已到达一片山头，于山腰走了两步，听闻人声，他忙闪身隐在树后，表情犹疑。
　　左宁跟着他走到树后去，四下张望了一番，赤目道长已经不知去了哪里，这里的景致又与长安相去甚远。
　　只远远走来的一个人看来十分眼熟。
　　冷……家的主人？
　　看着这个中年人由远及近地走过来，又从赤瞳藏身之处擦肩而过，赤瞳的表情也十分精彩，恍若食肉的野兽在没有任何其他动物的荒原之上挣扎着想去啃草皮。
　　这个比喻不太美感，左宁思忖道。
　　中年人走到离他五步远的时候忽然停了脚步，转头望向山脉连绵的群峰深处。
　　一声悠扬的狐鸣从中传出，递来不舍的相思。
　　赤瞳倏地从树影中跃出，一道银光咒符打在中年人的胸口，再一掌一剑，对方算是领了便当了。
　　他俯下身子，冷汗涔涔地看着剑下的尸首。
　　左宁上前两步，惊得掩嘴狂叫。
　　赤瞳在原地来回走了会儿，终于平复心情，蹲到中年人身边，从他的额头出引出生魂，口中喃喃念着从《秦皇道书》上学来的咒诀，缓缓把他的生魂吃入腹中。
　　过了片刻，他便起念要试试自己的法术是否有所长进。
　　长袖一撩，赤瞳成了地上所躺着的中年人的模样。
　　他从袖中取出一面铜镜，左右照望，不由欣喜若狂。
　　左宁看着他一脚把气息尚存的中年人踢下山崖。
　　失去三魂只剩七魄的躯体，纵然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了，让他彻底去地府报道或许反而是恩赐。
　　站在悬崖边的赤瞳不知怎的忽然玩心大起，在胸口制造了一个与他戳的位置、大小、深浅都一模一样的剑伤，躺倒在地，玩起了时兴的cosplay。
　　好巧不巧，一只红狐从道路上跑来，恰好看到这一幕。
　　它眼中流露出心疼，扭身变成一个妙龄少女，以蛮力将赤瞳打横抱起，迈步向山下狂奔而去。
　　是陌红。
　　她边跑边叫着赤瞳，语气紧张又温柔：“公子公子！感激你的搭救，让陌红从猎人手下逃脱，可陌红早该想到这个坏心的猎人是不会放过公子的！公子！都是陌红的错！陌红会为公子去求神仙，上达昆仑墟下穷神龙宫，公子——”

　　之后他们就回到了长安，行夫人因为发现丈夫的变化而整日魂不守舍，但她一昧以为是因为陌红蛊惑了她的丈夫，从未想过是有人替代了她的丈夫。
　　陌红为了完成自己的誓言而常常远行千里，到全国各地去拜会神仙，未有所得。
　　头次杀人很难，再提起侩子手的刀剑却简单了许多，长安城内从此人人自危，妖鬼纵横。
　　原本的责任是守护一方的宁静平安，到头来却反而成了祸害一方的妖魔。
　　左宁不知该说什么。
　　对于力量的憧憬，或许只要一念之差就是天壤之别。
　　她叹了口气，转身踏入下一个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