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十、 ...
-
野村荒寨,户无青壮,老妪倚门,稚童赶鸭,动静之间俱是清冷萧条的。
谷奕人觉得很不安全。
谁都晓得这样的落脚处不安全。
但牵连的人最少。
先后引出了善治堂和曳风台,两派皆非穷凶极恶的邪门歪道,又皆为江湖出类拔萃的工匠名手,却争先恐后地卷入这场看似简单的门下夺权私斗。其中利益牵扯固然不可小觑,更恐怕其后所来敌者势愈强,身份也愈加出人意料。
雪澄或在酝酿一场盛大的洗牌,而他最终要吞下的究竟是江南这块一亩三分地,还是企图掀起更汹涌的狂澜席卷整片武林,以期彻底颠覆江湖如今这般的格局,心思当真难测。明面上可见的是,天颖楼易主,仙客居空舍,凌家暗行部署,五家中三方已动,各处大门小派亦在伺机。暗夜蛰蛰白日蠢蠢,此刻的江湖宛如一盘隆隆开启的齿轮,向着无可预料的未来徐徐运转。
身在局中的人宛若无处凭依的碎屑,随着卡槽的嵌合磨出一声难为的喑哑,便崩散了。
是夜,月半明,风弄影憧憧,心惶惶,及至夜央,到底无事。
换车马再登程,又是连番催急。中途遇有伏击截杀,几经奋战,人困马乏,五日后奔入琅琊城中。
到此,仙客居的声威已衰,人员折损财力消耗,曾经的一方雄主毕小宝眼下出落得灰头土脸好不狼狈。所幸并无添加烈伤。桑酌肩上的创口好得七八分,其余人亦无恙。倒是桑佶丢了小羊羔子,一直怏怏低落。
众人就是累,睡不安生吃不好,每张脸孔看起来都像被老天爷欠了半辈子的囫囵觉,眼底带着圈不容抵赖的乌青。谷奕人下巴颏上的胡茬子可扎手,他还贱兮兮老去蹭桑佶的脸颊,扰得小儿又叫又笑,烦他也亲他。总算恢复几丝少儿活泼。
不过谷奕人最担心的是张一本。
这人不止憔悴,眼见着又消瘦了不少。脸盘尚有些圆润,袍子底下却显得空荡荡的,兜着风。他从来不扎腰带,乍一眼的比较总不够直观。但这对谷奕人没用。他总知道的,眼里含着尖锐刻薄,善于打量燕瘦环肥,也看得穿张一本衣下的空虚。
终于在舒适的客店中安顿下来,洗风尘展新衣,暂放戒备神清气爽,谷奕人决定要同张一本好好聊会儿,推心置腹那种。
“谷奕人,我要你休妻,娶我!”
谷奕人手搭着张一本的肩,嘴里头一声寒暄尚堵在嗓子眼儿没处着落,硬生生被毕小宝冷眉冷眼的一句命令噎得像被点了穴一样,僵立当场。
整二层都住着自己人,门对门窗挨窗,一探头左右全看得清楚,这会儿便悉数聚在廊前目瞪口呆地围观毕小宝旧事重提强行逼婚。
石小碾洗过头发,擦得半干,披头散发站在门外风里头晾着,睨一眼谷奕人再觑了觑张一本,十分造作地干咳两声,言道:“义兄与嫂嫂情真意笃,还望毕老板放下执着,成人之美!”
毕小宝掠他一眼,慢悠悠踱到谷奕人近前,当着面色阴沉的张一本轻描淡写道:“我不!”
谷奕人打了个激灵,登时蹦起来往张一本身后一闪,气急败坏地嚷嚷:“我才不呢!我不、不、不、不、不!嗳,老张她是不是有病啊?你管管呐!”
目睹张一本的腰身一圈一圈地缩减,谷奕人已经觉得“圆圆”这个雅号不足以体现此人的特征了,于是改口叫人老张。重点在“老”。
此时此刻,张一本自然无心计较称谓,一双日渐色淡的眼瞳压不住心底卷上的喋喋哓哓,声都颤了:“你当真?”
毕小宝抱臂依栏,歪头蔑笑:“不然呢?”
“非得是现在?”
“朝不保夕啊!”
“可……”
“喂喂喂,你没道理啊!”谷奕人自张一本肩头露出半张脸,义正辞严,“知道朝不保夕众人逃命,你不想想正经事,尽惦记着那点儿女情长合适吗?何况小爷是有妇之夫,有妇之夫!”
毕小宝吊着眼一脸无谓:“所以叫你写休书啊!”
谷奕人怒了:“写你个骨头脑西!你犯得着吗?咱俩才见几回,就这么不依不饶的?且没咂摸出几分优良品德来,遑论此情不渝了,板儿爷你吃啥药了中邪中得这么别致?咱有病治病没病驱邪,和尚道士我给你请,行不行?”
毕小宝耸耸肩:“我没吃药也没中邪,不过急着找个男人入赘。”
谷奕人瞪眼:“你要吸阳气修炼成精啊?你原身是啥?黄鼠狼还是肉灵芝?”
“阳气我不要,不过祖上规矩,家业传男不传女。”
“嗬,那你是啥?哪吒?”
“对,没嫁人我就只能这么男不男女不女地耗着!”
谷奕人嘴角抽搐,一脑门官司。
是时,桑酌步出屋门好奇探问:“难道童子药是令尊逼你服用的?”
毕小宝冷冷哼笑,点了点头。
桑酌犹自惊诧,又看向张一本。
他垂睑合目双眉纠缠,后槽牙紧,须臾才道:“老东家子息缘薄,仅得一女,自小扮作男童养在别处,十岁后才接回仙客居学习生意上的规矩和手段。为免门下有心者托词发难,便让小姐服用童子药强行遏制体格生长,成了这般少年模样。”
“可没用,还是被人发现了。”毕小宝两肘抵着栏杆,半身仰吊在栏外,眼底只是这青天白云,“豆干白是死了,但也只是那一个最有野心最有胆量造反的死了。老头子觉得没脸见祖宗,只好逼我立誓,此生不外嫁,要招个有能耐还不会生二心的赘婿上门生儿子,最后连同这份产业和江湖里的头头面面,全都传给他。不然,仙客居上下人人皆可诛杀我。杀了我,他就是东家。只要他是男的!”
谷奕人拨开张一本照着毕小宝脑门儿狠狠给了一记爆栗,打得她闷声,捂着头蹲到了地上。
“活见鬼的传男不传女!你家老头子脑子里进屎死了干净,你他妈是刨坟挖屎吃进肚子里去了所以也这么一脑袋屎尿满嘴放屁吗?这儿是哪儿?江湖!管你男的女的,谁强谁有理!你两只脚就站在这块黑不黑白不白但足够辽阔的江湖里,你是仙客居的东家,谁见你不作揖行礼不巴结?谁敢当你面说个不行不准不服气?可你呢?就甘愿抱着那些个宗室乡贤臭到烂骨头的荒唐道理狗屎规矩硬生生把自己从天上摁进淤泥里去,你怎么这么贱呐?!
“女的怎么了?啊?我头回进仙客居,你连问我三声女的怎么了,现如今你自己说,女的怎么了?你是不是仙客居的东家?这一路上过来是不是你说话拿事儿摔面子拍桌子?我们这么些人全敬着你捧着你,尊你一声爷,我说爷,宝儿爷,您大嘴巴子照我们脸上啪啪抽,笑话我们瞎了眼是吧?活该是吧?流血豁命压根儿就不值是吧?是我们大家伙儿犯贱了!嘿,”他甩手给自己一巴掌,“真贱,我他妈真贱!”
骂完抬脚蹬上栏杆,直将横栏踢裂错位。
石小碾忙上去将人拉开,推着他就近往自己的房间去。
久久地,毕小宝就是埋着脑袋蹲在地上,也不反驳也不分辩,一声不吭。张一本立在她边上同样一动不动,像陪伴又像悲怀,背影孤孤单单的。他跟她,都孤孤单单的。
桑酌与石小碾相视一眼,亦是踌躇,想不到该如何劝解。
蓦地,张一本单膝着地,也蹲下身,低声问:“为什么不能是我?”
毕小宝缓缓抬起脸来:“什么?”
“要嫁,为什么不能嫁我?”
毕小宝仿佛听见了匪夷的疯语:“你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张一本眦目低吼:“为什么我就不行?为什么你总想撇开我?”
毕小宝切齿道:“因为你选了万无一失,不是我!”
张一本怔住。
毕小宝霍然起身,含蔑的目光自上垂落,狠狠钉在张一本背上。
“我求过你的,忘了吗?那时你还是张万,不叫张一本。我求你带我走,离开鹤壁离开仙客居,不要了,都不要了,全送给他们去争。你没有依我!”
“我不服!”张一本扶栏站起,始终垂着头,“你说不要了,可那些本就该是你的。就因为你是女孩子,他们便说你没资格,反对你,还要杀你。论生意场上的手腕,论魄力论气度,你丝毫不逊于旁人,他们偏偏不认可。理由仅仅因为你是女孩儿。我不服,我恨那些人,恨他们占有的一切!那全是你的东西,我要把本就属于你的全拿回来!”
毕小宝连退数步,哀然惨笑:“你没懂!无关该不该,而是我要不要。我一直都跟你说的,我不要!不要!”
“可他们要!”张一本猛抬头,眼底充血,神情怒愤,“要钱要权要你的命。不练万无一失,我护不到你!”
“那就别再问我为什么啊!你选了万无一失,我就不可能选你。因为我吃了童子药。我的命长,你的命短;我想死死不了,你想活或不成。你把命花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命跟我白头偕老?是你不要我的,张万!我喜欢的是张万,想嫁的人是张万,而不是一个寿命减半不知道哪天突然就死掉的张一本。是你把他埋了,埋在这儿!”
毕小宝跨步上前死死抠住张一本心口,力气大得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想把他挖出来的,可你把他埋死了,不许我见,不许我喜欢。你宁愿当一件被‘武’吞吃的祭品,把我抛给长命百岁,自己去死而后已,我成全你啊!我要的是普普通通的张万,你不废武,我不选你。永远不!”
毕小宝恶意地推了一把张一本,旋即折身而去。不回头,不流连,不得转圜。
张一本痴痴地立在原地,右手艰难地抬起来,抬上心口按一按,忽痛得拧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