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客来》豆儿太岁

11、十一、

　　在尚未走出兴荣赌坊的年岁里，江湖对谷奕人来说不过是那一方小镇，再有几个恶霸地头蛇。所谓险恶便也仅仅是幼少流浪挣扎生存的数年坎坷，以及争上赌坊当家人的一点自鸣得意。
　　遇到好兄弟宋箴之前，谷奕人总以为自己够凶够横身手够好了。但原来在真正的武人眼中，他那点拳脚功夫甚至连“武”的入门都不算，只是纯粹的本能的暴力，街头斗殴而已。
　　及后，他开始见识到形形色色的真武。
　　宋箴的武是笔走游龙的飘逸洒脱，有着书生挥毫指点江山的志气豪迈，充满文隽的壮丽幻想，显得雅致从容。
　　诡郎中沈晴阳的武则宛似灵猿潜下了仙山，对红尘的一切都抱有探索的欲，他飘忽跃然随风徜徉，世间无处去不得，亦无处是他不敢去的。轻功在他的身上体现出了一重仙风道骨的自在。
　　石小碾的武却憨实得一如他的名字，明明白白轰轰烈烈，笔直向前的一条路，以武正道，唯武证心，拳下不留佞，武力即是他的正义。
　　还有许多人。
　　两年时间里谷奕人真实地用眼睛去看见了江湖，以及江湖里的这些人，那些人。他恍然武也是有性格的。就如同字迹与画风，还有文章的遣词造句，当使用者赋予它们自己的思考与品格，它们也就成为了某一人行走世间的独特标识，从而变得气质鲜明，难以复刻。武，亦然！
　　今夜，谷奕人看清了张一本的武所带有的最根本的性格。
　　不是大巧若拙，不是左右逢源，不是和光同尘，他要守着一些东西，但守之前必先争夺。夺出路夺生机，夺前途坦坦无人敢挡。
　　——万无一失，灭绝，风掣开天！
　　磅礴的气泽搅动四方风云，掌分十字指天画地，口中喝断，便见气浪澎湃汹涌，如受无形的法印牵引，轰隆隆碾压向前，卷走污淖荡平奸邪。
　　这是不计后果不余遗力的一招击发。谷奕人自然不清楚万无一失的最高境界与最穷尽的挥洒，但他隐隐觉得这便是张一本的最后一招了。那些气劲的每一缕仿佛都携着张一本的命，抽干了他的精神与意志，唯留下一副岌岌可危的皮囊，外强中干，无力再发第二招。
　　他在搏命！
　　因为今夜来的是仙客居的前尘故人，是仍在觊觎毕氏一族庞大产业的宗室族亲。
　　正如毕小宝所言，曾经与她争夺继任之位的豆干白不过是野心者之一，而她要面对的从来是一门一族，乃至一整个俗世的人言可畏。张一本要她无畏，要帮她无畏！
　　“离下一次月圆还有七天，张一本，你来不及的！”
　　袖刀飞出又回还，甩一甩，洒落一列细细的红。
　　那人先看见了刀刃的血，随之看见了自己颈侧的艳血喷溅，死亡快得令他措手不及。
　　“我来不来得及他没法知道了，你们呢？”
　　余众连虚张声势的狠话都无心编排了，忙扭头四散逃命去也！
　　张一本注视着渐渐空旷的院落，定住了一般两眼直愣愣地，一言不发。
　　谷奕人突然不敢靠近过去。
　　不止是他，所有人都变得沉默。袭击过后，每个人都自骤然的紧张惊惧中回过神来，丝毫不觉得快慰，唯有疲惫之下一点点劫后余生的庆幸。此夜闯过，前路多艰，天亮后仍旧是长长的未知。也或者，并没有未知了。生死福祸旦夕之间，谁的心里都难以轻松。
　　石小碾在胳膊上抹去了脸上的汗水和血污，跟己方活下来的几名护从点点头，示意他们护好桑酌父子。桑酌抱着孩子一欠身，谢意和歉意都不必再多言。
　　毕小宝手上也攥着钢刀。她的确不会武，但和谷奕人一样，打架她会，杀人她也会。有了刀，懦夫且能焕发三分鱼死网破的勇气，何况毕小宝的杀心杀意从来都有十分。
　　她同谷奕人背靠背御敌。两个混不吝的流氓一道拿人当木桩子砍，威力未必大，气势确不小，倒也杀得一条生路。
　　然而让一切惊险危难得以结束的是张一本。
　　多么大的勇气与决心，在绝对的武力之下亦显得如此不自量力。明明是认真地在求生，可越认真，越滑稽。
　　谷奕人低头看看手上已卷刃的刀，刀尖在轻颤。再分辨，原是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并非是恐惧，仅仅由于弱者的力不从心，虚脱到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弱者？
　　如此的自我评价让谷奕人不由得面色一滞，旋即苦笑，扔了刀，扶一扶腰，慢吞吞向张一本走去。
　　“嗳，我说，满月之日是什么玄……”他话音倏顿住，眸色不安，“老张，喂，老张？”
　　张一本没回应，头低低的垂着，手里的刀突兀地落到地上。
　　不可思议的一幕展现在众人眼前。
　　张一本的身体正迅速地收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点一点干瘪，裤子从腰际滑落，原本尚显得体的长衫压根儿无法在他变得瘦削的双肩上挂住，晃晃荡荡地也将要滑下来了。
　　谷奕人终于醒悟过来，箭步冲上及时将张一本抱住。
　　他软绵绵地挂在谷奕人肩头，像一幅轻柔的绢素无骨无依。长长的血绺自他微张的口中流淌下来，暗色的黏稠，仿佛不会断绝。
　　谷奕人小心翼翼将人放下来，叫他靠坐在自己怀中，一手箍着他腰背，一手紧紧捏起他宽大的衣裳，生怕这唯一的蔽体之物也滑落了。
　　石小碾也赶过来，解了自己外衫下来与张一本盖上。
　　两个人手忙脚乱无措极了。
　　张一本尚存着几分意识，目光在灯火半明的院落里盲目地找寻。
　　毕小宝慢慢走到他跟前，站下，依旧是那副凉薄的神情。
　　她看张一本，张一本望她，像婉转倾诉，又仿佛无声地对峙。
　　俄而，毕小宝淡淡道：“万无一失你用不起了，你对我也就没用了。我不需要废物，别拖累我们，走！”
　　谷奕人双瞳收缩，爆吼：“你要他命啊？”
　　话音未落便觉怀中一轻，张一本拼力往前扑，伸出的手恰攥住毕小宝一片衣袖，自己重重跌趴在地上。
　　毕小宝站了站，没说话，深吸几口气，用力拽起自己的衣袖，头也不回离去了。
　　暗夜下，张一本瞳色近白，空悬的手无力掉落，人也恹恹匍卧，什么都不听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