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18、C17

　　飞船回到总督府时天还没有亮，夜色又聋又哑，沉静安详，不过伊利安十分怀疑现在的Z-7是否还会有天亮的时候。所有人——所有贵族军人都睡了，只有走路毫无声息的仆从像幽魂一样在庞大的建筑中飘荡。
　　伊利安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他想着刚在科林·斯科特身上打下的纳米定位器，想着分别时贝恩·巴克意味深长的眼神，想着一早要与准将进行的艰难交涉……然而另一些东西总是从他思绪的缝隙中钻出来，基地里的火、废墟、灰紫色的烟雾和肮脏的血迹，它们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蓬勃生长，不知停息。
　　他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瞪着窗户虚拟的星光月色看了好一阵子终于坐起来，从衣服内袋里摸出那张定向通讯的光卡，发出一条信息。
　　扣动扳机时你会想什么？
　　他没指望对方回复。这个时间就算是海盗也应该睡了。他只是……想要和什么人说点话而已。
　　不想什么
　　光卡上浮现起一行字，接着又是接连不断的几行。
　　而且我一般不用枪舰载炮没有扳机
　　少爷睡不着？要杀人吗
　　我替你杀啊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可伊利安就是忍不住笑起来。
　　不用，谢谢。我不想杀人。只是在做一个有点艰难的决定。
　　还以为能赚笔外快老总又让你干啥了？
　　和他没关系。是这次出差遇到的麻烦。
　　“老总”是伊利安故事里面基利威尔的身份。不知为何，莱恩对这位虚构人物似乎总是抱有不信任的偏见，老觉得他在给伊利安找麻烦。不过仔细想来，这事当然与皇帝有关系。
　　也许贝恩·巴克确实胆大妄言，但至少有一句话他说的很对，皇室戍卫军正是皇帝意志的代表。他们行事的唯一原则是捍卫皇室的利益，践行皇帝的旨意。而皇帝在“平乱”这件事上的态度却并非“平乱”两个字这么简单。
　　伊利安不清楚准将接到的任务详情究竟如何，但根据他对基利威尔的了解和从皇帝办公桌上瞟到的只言片语，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次行动的根本目的是对贵族势力的进一步削弱——以平乱为名派遣皇室军队进驻贵族的领地，从这些不被贵族家族所重视的偏远星系开始，用直属皇帝的戍卫军力量从实际上取代当地的贵族统治，一点点蚕食如今已庞大得超乎想象、臃肿混乱的贵族势力。
　　而这也是他之所以头疼的原因。他并不确定那些“减免关税”、“招商引资”的把戏是否会符合皇帝的意愿，毕竟戍卫军垫付的每一笔投入都出自皇室的账户。而控制赋税额度虽然会减少贵族的所得——也同样会减少从中上缴给皇帝的“战争税”的部分。
　　然而，他努力思考着，反过来说，即使不减免税收、恢复经济……放任这颗星球沉没于动乱与血腥，Z-7也会成为一颗弃子，一个空壳总督府并不能为蒂格尼提斯家族提供收入，反倒给了他们更多理由填写自己的避税单。与其让贵族保有一个“动乱地区”的空头归属权，再和他们就这一地区造成的损失——或者说牺牲来谈判免税方案，倒不如直接公开将这片星域重新纳入皇帝名下，以皇室的名义重建经济。这样一来，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蒂格尼提斯家族的不满——好吧，显然这仍然会成为陛下的烦恼。
　　只是，他想，这至少可以让毫无意义的鲜血少流些到街上——虽然总还是要有血的。
　　这一套逻辑在伊利安心里颠来倒去盘算了早已不止一两遍，可尽管如此，某种隐隐的不安仍梗在他胸口，像一块无法消化的骨。他的手指悬在光卡上方，却又不知道如何付诸笔端。正在这时候，光卡的另一端，漫漫星云深处写下的一串字符随着量子的同步纠缠显现于他眼前。
　　干你想干的事
　　别管别人说啥我知道你是对的
　　唔 大多数时候
　　寂静的深夜里，伊利安·维尔塔斯攥着一张散发着星云般的辉光的卡片，蜷缩着笑出了声。一切都取决于您。他想起贝恩·巴克对他说的那句话，那当然不是真的，但也许……也不无道理。
　　谢谢你，莱恩。
　　他极为真诚地写下这一行字，结果对面老半天也没回应。伊利安打了个哈欠，半合起眼睛，摸索着发出最后一条:
　　晚安
　　几乎是立刻，卡面闪了闪，又出现了一行同样的字。
　　晚安

　　然而现实总是事与愿违。伊利安早早起来，以完成课程论文的严谨精神将那套“暴乱解决方案”分条析理地在脑子里捋了几遍，就差没搞份仿真分析出来，做成全息投影展示扔到准将面前。然而当他拿出答辩的劲头踏进准将的房门时，得到的却是餐桌上的一个座位和一顿丰盛的早餐。
　　伊利安坐在那张完美符合人体工程力学的餐桌椅上，面对着与盖亚上毫无二致的盘盘碟碟，一双饥饿的眼睛猛然从记忆中浮起。他无从分别那双眼睛到底来自何人，因为昨夜所见的每一个“暴徒”几乎都有这样的一双眼睛。
　　他咽下一口咖啡，一点胃口也没有。
　　准将的胃口倒是很好，慢条斯理地解决了桌上的一大半食物后，啜了口产自遥远星系的红茶，这才不急不缓地开口:“维尔塔斯先生是来汇报昨晚侦察的结果吗？”
　　“是的，长官。但不仅如此。”伊利安规规矩矩地回答。尽管按照规矩，一个实习的副指挥官压根没有未经上报私自调动军舰的权力，这会子早就该蹲在禁闭室里而不是和自己的长官坐在一起享受早餐。但伊利安·维尔塔斯当然可以有所特权。他一边在心里暗暗叹气，一边简明扼要地将昨晚的情况汇报了一遍——当然，省去了科林·斯科特版本的“暴乱事件起源”和贝恩·巴克的“假想”，只简单地说明了暴乱分子之间存在可以利用的分歧这一事实。
　　“维尔塔斯先生，你很勤勉，但作为指挥官，你应当更要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有很多比侦察一小撮暴乱分子这种事更需要你用心的事。”
　　比如好好吃一顿晚饭或者早饭。伊利安忍不住在心中腹诽。当然，他没有把这种讥讽显露在脸上，只是点了点头，开始他更加重要的“报告”。他阐述了当前暴乱分子的分布及对立情况——根据科林提供的情报和在此基础上的一点远程调查，提出了几种“具有针对性的”打击方案，并一一分析对应的可能战损及重建工作，包括控制税额、联系商会等等。在此期间，准将喝了一壶红茶，直到伊利安嗓子发紧，嘴唇发干，终于停了下来，准将才开口:“唔，很好。只是有一个问题你未加考虑。”
　　伊利安微微皱起眉，疑惑地看着他。
　　准将说:“你没有考虑——贵族的尊严。”
　　伊利安怔了怔:“关于蒂格尼提斯家族可能产生的不满，我认为在他们已经放弃Z区的情况下……”
　　“不，我说的不是蒂格尼提斯。”准将笑了笑，比划了一下，“是贵族——我们所有——作为统治者不容触犯的尊严。”
　　伊利安张大眼睛，准将平静地继续:“所有对抗总督——或者戍卫军的都是暴乱分子，违反法律、与暴乱分子有合作关系的也都算。你想要借助他们中的一部分来攻击另一部分，这种战术思想很好，但没必要。
　　“直接清空就可以的事情，何必多此一举呢。”
　　他用一副理所应当、轻描淡写的口吻说着，好像谈到的是清空一个衣柜、一间房间而不是一座基地里数以万计的活人。
　　“……但，但那样的预估战损太大了，先生。”伊利安抿了好几下嘴唇才勉强说出话来，“占据一座空城并不能最大化陛下的获益。况且没有本地产出的话，补给的消耗也会很大。运输线也会很危险——”
　　“你要把目光放长远些。人们必须知道，胆敢反叛帝国者只有一个下场。民众是盲目无知的动物，必须得狠狠地警告，立下一个绝对禁止的牌子才行。否则一旦开此先河——那就全乱套了。”
　　“可是……”伊利安还想争辩什么，然后他意识到，所有的那些他认为重要的理由都压根不存在于准将的话语体系。对他而言一颗星球上熙熙攘攘的生命，在另一些人眼中只是浩渺宇宙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星尘。
　　“……不，维斯阁下。”年轻贵族脸上的神色一点点沉寂下去，那些讶异、挣扎、沉痛都坠下去，被浮起的一个礼仪笑容所替代。他没有再称呼长官，因为现在对话的并非实习的小军官和他的上司，而是两个平等——不，实际上地位并不平等的贵族。
　　“我坚持拒绝您的此项提议，以伊利安·维尔塔斯的名义。”
　　他平和地说，与准将的目光对视，并从中看到了一丝意料之中的动摇。
　　“好吧。如果您坚持的话。我尊重您的意见。”准将说，“我们可以彰显陛下的仁慈，但是……”
　　伊利安心里忽然滑过一片阴霾。
　　准将继续道：“……对于始作俑者，我认为没有任何理由给予宽恕。”
　　“始作俑者……”伊利安喃喃。他仍维持着大贵族的仪态，只有他自己才清楚陡然加快的心跳意味着什么。
　　准将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说:“比如，是不是有个叫科林·斯考提的家伙？”
　　伊利安的呼吸猛地一滞。在他开口前，准将已站起来:“就这样吧，一号基地暴乱相关事宜你全权负责，不必再向我上报，今早就到此为止吧。维尔塔斯先生，我想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伊利安于是也站起来，整理衣襟，礼貌道别只有藏在袖子里的手掌紧握成拳，还在不停地颤抖。
　　他并没有掩饰与科林·斯科特的会面——也掩饰不了什么，这年头什么都有记录，而准将的权限显然比一个实习军官高得多。但审问一个暴乱分子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人注意的地方。他确信那场对话的内容没有进入第四个人的耳朵，而无论是巴克还是斯科特都没有自投罗网的理由。况且伊利安本以为准将并不会关心所谓“暴乱根源”之类的事——显然，他想错了。
　　也许准将并不清楚那次“私人会谈”的详细，但他对这场暴乱的前因后果显然并不比莱恩更加陌生。
　　而他给出的命令是，严惩始作俑者。不会有审判，科林·斯科特已经被判处了死刑。
　　这已经是讨价还价之后的协商结果，伊利安只能接受——他也做不了别的什么，除非他想要在蒂格尼提斯辖地的叛乱行星上与自己的实习期长官甚至整个维斯家族撕破脸皮。而准将的话并没有错——严惩暴乱的发起者当然是必要之举。
　　况且，他也从不曾给过科林·斯科特任何承诺。
　　所以一切仍会按照计划进行，他得联系斯科特，确定对“真正的”暴乱分子的攻击时间与地点;和巴克谈谈，看看是否能与长舟座商会取得联系;还得考虑一下Z-7其余基地的情况，希望代理总督能够多少提供点帮助——至少先把总督府的起落坪借出来用用。
　　在所有的这些完成之后，在真正的战斗结束、硝烟落定之后，他得把科林·斯科特抓起来，以及与他一起组织什么游行啊罢工啊之类的那群人。如果说其他基地里处于同样境地的人的处置尚有所余地可以商榷，一号基地和科林·斯科特绝对不行。他的命运已经确定，他的血会成为一抹最鲜艳的警示色，作为一面旗帜飘扬在最具代表性的一号基地上空。
　　伊利安一边把这些事一条条一件件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一边往回走，等他再次在桌前坐下时，那股子梗塞在他胸口的血气已经散开了，他的手不再抖，稳定得像一块精铸的钢。
　　他总是擅长接受现实。
　　可当一切已安排妥当，到了与科林·斯科特和他的“互助团体”约谈的前一天，伊利安仍然感到心烦意乱，一整天没吃下东西去。他想了一大堆可能会影响约谈的干扰因素，挨个儿亲自排查。只是干这些事的时候他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种不确定感，一种潜伏在意识深处的矛盾。等他再三确认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阻挠这场会谈后，他反倒有些怅惘，好像对这个结果颇为失望似的。
　　第二天的会谈非常顺利，只有一件小事不在伊利安预计当中。斯科特那边一起与会的还有几个年轻人，其中甚至有个亚种女孩。亚种一走进房间，伊利安带去的书记官脸色就难看起来，伊利安注意到了，并且知道那是因为他觉得这是对会谈的极大不尊重与侮辱，竟然让一个亚种参与如此重要的会议——有点身家的贵族大抵都是这种想法。一整场谈话下来，书记官没有一次用正眼看过那个姑娘，亚种女孩大概也感受到了这一点，说话颇不客气，好在他俩都不算什么重要角色，倒也没惹出什么岔子来。
　　会谈结束后伊利安本想把那个书记官叫来谈谈，可转念一想，他又能说什么呢？劝告一个贵族军人尊重亚种暴乱分子听起来就像个笑话。最后他只好把这个书记官调离了联络任务，塞到后勤了事。自这次实习起，这种“想说什么又没话可说”的情况简直与日俱增，伊利安沉默的次数也一日千里，只有那张秘密光卡里的通讯数据倒是更新得比什么时候都快许多。
　　一切比想象中进行得快。在最初计划的战役开始前两天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在昏暗如夜的清晨里，四十三艘战斗舰同时从总督府起飞，三分钟内，千万道定点光弹的瞄准轨迹覆盖了暴乱分子正在交火的空港和中央广场。
　　伊利安站在指挥舰舰桥的投影区前，透过虚拟的三维投影观看这次自己一手策划的战役。红色标示的敌对人员伤亡惨重，正在拼命往建筑掩体中撤离，却又被另一些蓝色的小人截住，在战斗舰轰炸的盲区里展开了拉锯战。即时战况不停歇地播报着，各中队队长在一块块显示屏里报告着自己的胜绩——当然是胜绩，戍卫军的空中火力与地上的暴乱分子比起来压根不是一个数量级，用榴弹炮打猴子根本没有输的可能。伊利安唯一关心的是附带战损不要超出预期，无论是对地面建筑还是……友军。
　　想到这个词的时候，连伊利安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想要将功折罪的暴乱分子哪里算得上友军呢？顶多算是顶替地面无人车的定位器、堵住暴乱分子溃逃路线的路障，是根本不需要计入战报的消耗品——军校的教官如果看到他那条“掩护地面支援战力”的指令，一定会打出F分。
　　可这是真实的战场，他想，不是一次战术模拟，所有的那些杀戮和死亡都是真的，压根不是什么可以用“A”或者“F”打分的东西。
　　那些红色到底固定了下来，像是一滩滩死去的血。
　　他们大获全胜。
　　舰船开始返航，每个人都很高兴，除了伊利安。他重新开了一个投影界面，是整个一号基地的地图，上面只有一个小红点，标示着一个定位信号。那个信号在空港，在刚刚发生交战的地方，它在那里徘徊了好一阵子，终于缓慢地离开了那片战场。
　　伊利安吐出一口气，说不上是高兴亦或是失望。他只知道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做。
　　他看了一眼时间，准将与商会的洽谈应该已至尾声，很快，商船与贸易将再次点亮一号基地，草拟的免罪赦令也差不多到了该颁发的时候——以陛下的名义赦免“动乱中以自救为目的、未违反宪法的犯罪行为”，被波及的民众也将获得一定的救助和补偿。这些政令并非发自代理总督的临时政府，而是以接管Z区的戍卫军的名义发布的。蒂格尼提斯家族想必此刻已怒火中烧，不知道陛下——基尔会做出怎样的处置。
　　伊利安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实在不愿想象皇帝将失望的目光投向自己身上的样子，无论是从对帝国忠诚还是私人感情的角度。可他只能让基尔失望了。伊利安叹了口气，暂时把这个念头压到思绪的最下层，他还有更加烦心的事要做。
　　他盯着投影区那个缓慢移动的红点。他得逮捕他，逮捕科林·斯科特。
　　逮捕令一早就准备好了，盖着临时总督的电子印章。但伊利安不想搞一队陆战小队全副武装地去贫民窟里踹门，那会在尚未安定下来的人们心中再次激起不安的火星。逮捕必须是秘密的。直到一切步入正轨，人们沉浸于难得的再次回归的和平生活，愤怒与不满被柔软的生活浸透，再也燃不起一星火花。直到那时，一场公开处刑才会为这段糟糕的动乱烙下一个充满警示性的、血与罪的封章。
　　伊利安想，他需要再安排一次“会谈”。他一边盘算着所谓“会谈”的借口，一边走出指挥舰，皮靴踏上总督府光洁无尘的白色台阶。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某种深沉的红色，然而只一眨眼就消失了，只留下心悸的隐痛。
　　伊利安下意识地按住胸口。这只是疲劳过度，他告诉自己，当然，总督府不会有鲜血，至少不会浮现在看得到的地方。
　　“维尔塔斯阁下。”
　　他从心不在焉中惊醒过来，辨识出那张并不陌生的面孔，点了点头：“巴克先生。”
　　商人以一种毫不掩饰的、混杂着喜悦与关切的目光看着他：“恭喜阁下，想必战事一切顺利……”
　　伊利安敷衍地摆摆手：“这只是开始，还有很多事要做。”他一点也不想现在应付贝恩·巴克——在自己满脑子计划着如何逮捕、处死他的朋友的时候。
　　贝恩十分理解地笑了笑，行了个礼，从伊利安身边走过。一阵悸动忽然攫住了伊利安，未经思考，他脱口而出：“贝恩——”
　　商人疑惑地转身，伊利安抿了抿嘴唇：“——巴克先生，你也许会想去看望一下你的朋友——朋友们。”
　　他的最后一句话悄不可闻：“趁还来得及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