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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书墨·之二 ...

  •   两仪殿中君臣相对,两旁内侍全都勾首侍立,尽量不动声色地缩起身形,将自己隐藏在柱子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压得极低,室内人虽不少,却寂静得落针可闻。

      出人意料地,年轻的帝王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愤怒,或者不如说他的情绪始终被克制得很好。

      宋羽站在屋子中间,手垂在身侧,微微低着头,却不见什么紧张惶恐之色,李延没有说话,他更没有急于为自己或者信任的下属们辩解,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面对着面,似乎都陷入了沉思。

      许久之后,李延摆了摆手。

      内侍们如蒙大赦,轻手轻脚地鱼贯而出。

      从小看着李延长大的老宦官马平江退到殿门前,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李延的手仍搁在桌案上,食指和中指轻微地摆动了下。

      马平江这才跨出大殿,将门关紧。

      李延叹了口气,指指一边的椅子:“宋公先坐罢。”

      他的面庞年轻而俊秀,可惜被额上一道寸来长的陈旧疤痕破坏了整体的美感,发现宋羽正在不敬地注视着自己的额头,李延苦笑着摸了摸那道伤疤:“我的想法和十六年前一样,所以也相信您老绝不会做出贪渎乃至谋害人命之事,但很多事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即便是帝王也不行。”

      宋羽早有预料地点头:“老臣明白。老臣如今已逾古稀,早已看得开,只求日后圣人能够稍稍照拂一下老臣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子,让他们能安心为国尽忠。”

      他神色坦然,显然早已经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却没想到李延皱眉摇摇头:“宋公,我确实为难,但我从没想过要拿忠臣义士的性命去换几天安稳!”

      宋羽愕然抬起双眼,雪白的胡须抖了抖:“圣人?”

      李延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屋外一声挑高了调子的厉斥:“滚开!想拦我,也不称称自个儿的斤两!”紧接着就是接连的“扑通”重响。

      这声音跋扈得非常熟悉,李延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低声道:“是贺直来了。”

      不用他说,宋羽也记得这个声音——毕竟从西北返京的途中,也算是朝夕相处了不少时日。

      果然,殿门立刻就被大力推开,外面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将他高挑而纤瘦的身形投出细长的影子。贺直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在他身后,两个小宦官正慌手慌脚地把马平江扶起来,一左一右搀扶着他走远,大约是去看伤上药了。

      贺直回眸,傲慢道:“都滚远点!”

      刚要凑近的宦官们慑于积威,立即纷纷退开,恨不得装作从没出现过的样子。

      沉重的殿门再一次紧紧关闭。

      贺直往室内环顾一圈,那双吊梢眼挑了起来,似笑非笑地行了个礼:“圣人,宋公。”

      李延像是对他这副张狂至极的态度见怪不怪了,见状毫无异样,平静地问:“你特意过来,是有什么要事?”

      贺直嗤嗤地笑:“没有重要的事,老奴就不能来给圣人请安了么?”

      李延终于轻轻地皱起了眉毛。

      贺直笑得更加厉害,阴柔却又莫名低沉的声音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仿佛能直接钻进人的心里去:“张承和王叔和白长了张精明脸,到底只是两个废物,还是刑捕司的人捉到了那伙人的把柄,这不,就把人全都带回来了,口气倒大,咬定了要面圣呢!”

      他弹着手指甲,漫不经心道:“不过,在宫门被拦下来了,大约是人太多,不合规矩罢。”

      从进殿之前,一直到现在,他的表现都无礼之极,若是龙椅上随便换一个人,恐怕他就是只九头的相柳,脑袋也不够砍的。

      但不知为什么,李延却仍旧是一副没脾气的温和样子,缓缓道:“多谢你来提醒,既然如此,就请你去传旨,将人全都带来。对了,再去传御史台的严麟来,过世的严鹤江……朕记得是他的远房堂叔,想来他也想要了解一下始末。”

      不过是对一个老宦官说话,九五至尊居然用了一个“请”字。

      贺直并不意外,他歪起脑袋,拉了拉袖子,盖住半截白皙的手背,嗤笑:“圣人就不怕老奴阳奉阴违?”

      李延笑了:“姑父。”

      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两个字,一直骄狂跋扈的贺直却陡然面色一变,阴柔的面孔倏地转冷,像是随时要结出冰碴。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踹开了殿门,拂袖而去。

      小内侍们依旧识时务地缩在远处,没有一个人敢于靠近。

      宋羽忽然轻声说:“恕老臣多嘴,能担得起您一声‘姑父’的,似乎只有当年淮阳大长公主驸马,老臣的弟子,薛恪薛敬之。”

      李延面上淡淡的笑意悄然敛去,垂眸叹了口气。

      良久,他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这些年始终记得,姑父、姑母,还有薛家那么多人……我最后能坐上这个位子,是他们的功劳……”

      他停顿了一会,再次开口,声音更低:“宋公,您老能平安,也是他们的功劳。”

      宋羽全身蓦地一颤,眼中泛起一丝悲怆,慢慢地攥紧了双手,简短道:“是。”

      李延道:“他们为了朝野安宁,为了更多的人能平安无事地活下来,宁可含冤而死,所以,我不能让他们的心血白费,我永远不会像先帝一样,为了一己好恶就毫无顾忌地再掀起动荡。”

      在这一刻,以软弱著称的年轻帝王满眼都是极少示人的冷静与坚定,认真地说道:“我不会让朝廷再陷入猜忌与相互攻讦,所以,还请宋公与各位继续忍耐——直到证据确凿的那一天!”

      宋羽再次垂首:“是。”

      十六年前,自从他收到了淮阳公主私下的传信,便绝了玉石俱焚的念头。

      帝王的猜忌比任何天灾都更加可怕,一旦生出就永远不会熄灭,只会在推波助澜之下化作焚尽一切的烈焰,武死战,文死谏,若能扭转先帝的心意,他并不吝惜性命,但正如薛家人在狱中所担心的那样,若忠直之士全都为了所谓的公正与真相奋不顾身地投向了这场烈焰,那么又还有谁能来匡扶社稷、庇护黎民?

      所以薛家只能认下罪名,慨然赴死。

      所以淮阳公主只能遵照丈夫的意愿,将一封封密信传递出去,阻止亲朋故交对薛家的营救,亲手截断了至亲至爱之人最后一点渺茫的生机。

      “所以……”在从宫门进入的时候,薛绮无声地说道,“害死我的家人的,从来都不是那些拙劣的圈套,而是帝王愚蠢而可怕的猜忌之心。”

      没有声音,但萧涵却从这句唇语之中读出了森然而凛冽的寒意。

      而在这寒意之下,却又深藏着无比的骄傲,薛绮扬眉:“我爹早就看穿了那点雕虫小技,他不说穿,只是因为不想再起波澜,好让那场清洗快点结束罢了!可笑幕后那人居然把这三脚猫的技俩当宝,还敢故技重施!”

      对着萧涵,她如是说,在面见帝王的时候,她的用词甚至也没有换一个。

      “不过是些三脚猫的技俩罢了!”

      薛绮毫不掩饰讥讽之色,示意收藏证物之人将东西呈上。

      那是一只方匣,长宽都大约半尺,高约两寸,上面带锁,四周木质坚硬致密,并无其他隐秘开口。

      此时钥匙正插在锁孔里。

      薛绮道:“此物由兵士从马车上搜得,是周大人之物,钥匙仅他一人拥有,从不离身,如圣人与诸位所见,此匣也没有其他方式开启。”

      她上前拧动钥匙,掀开匣盖,里面约有半寸深,码放着一套三枚女子的头钗,不算奢华,但皆是京中新兴式样,十分精巧可爱。取出这一套首饰,下面还有一层,也是女子饰物,只是样式更庄重典雅一些。

      薛绮指尖扣在匣子边上,淡淡道:“据周大人所说,这是他特意给家中妻女购买的礼物。”

      李延的注意力却不在木匣上,而是若有所思地望向薛绮,忽然问:“你是刑捕司的人?怎么从没有进过宫,也不见张勤甫在朕面前提起过?”

      他顿了顿:“你叫什么名字?”

      薛绮语声平淡:“臣姓薛,单名绮。

      李延的呼吸猛然窒住:“薛绮?!”

      他心中一瞬间划过许多个念头——同样的姓名,熟悉的眉眼,可是他所认识的那人应当早已死在了偏远苦寒的流放之地,这到底是巧合还是……

      他下意识地去看宋羽。

      宋羽低垂着头,正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副再寻常不过的腰背佝偻的老人模样,半丝眼风都没透露出来。

      见过淮阳公主幼女的人很少,但宋羽正在其列,同样作为与薛家关系紧密之人,李延绝不相信他真的一点怀疑都没有过,可他却选择了缄默不语……

      又或许,正是这种缄默才更好地说明了一切。

      一声“表妹”含在舌尖,翻转几次,却最终还是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被咽了回去。

      薛绮却没有一丁点异常的表现,甚至都没有过多地注意李延的反应,这个时候,她已掀起了垫在木匣下层的丝绸,又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根细铁丝,探入一道似乎是开裂的木纹中,轻轻一挑,只听“喀拉”一声轻响,那层似乎十分坚固的木底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裂成了两半,露出了本不该存在的第三层。

      而这第三层里,正静静躺着一张折叠过的纸张。

      薛绮将盒子递给侍奉君侧的马平江,漫不经心道:“这就是‘失窃之物’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书墨·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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