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4、书墨·之二 ...

  •   木匣高不过两寸,出去几层木料以外,剩下的不及寸半,分隔出的两层加起来也差不多是这个高度,若非薛绮直接敲开了底层的密格,恐怕谁都难以在一时间发现其中机巧。

      薛绮意有所指地说道:“那几人眼神确实不错,居然能一眼就瞧出来这盒子有问题。”

      被砍了一条胳膊的校尉自然不在场,但张承等人也是亲眼见到了搜查出木匣的场景的,闻言,张承冷笑道:“哼!按照薛主事的说法,难道要查不出来异状,把人放走了才好?在圣人面前,你倒是也敢不遗余力地包庇罪人!”

      王叔和拦了他一路,唯独这一回没拦住,就听到这么一串诛心之词,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熄了拉他一把的心思,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得离他远了一点。

      薛绮还没说话,便听殿门外传来平淡无波的一声:“张大人慎言。未曾定罪,何来‘罪人’一说。”

      是张勉。

      他不请自来,跨入殿中之后垂首行礼:“圣人,既然刑捕司碰巧涉入此案中,还望圣人恩准老臣厚颜旁听。”

      李延自然无有不许,甚至还给上了岁数的宋羽和张勉赐了座。

      薛绮看也没看面红耳赤的张承,更不屑与他打口舌官司,继续说:“这盒子上有特殊标志,应该是京中有名的明玉楼所制,专为盛放他家店中首饰,原本只有两层,而额外隔出的夹层木质、漆色与木匣虽十分相似,但仍有细微不同,当是后制成的。”

      张承又梗着脖子哼笑一声。

      薛绮依旧目不斜视,淡淡道:“这是事实,但仅凭这一事实就断定是周大人制造并安放了夹层隔板,未免太过想当然。”

      张承怒道:“狡辩!”

      他拱手转向李延:“圣人!那木匣钥匙明明一直由周柏安独自保存,薛主事方才也亲口承认了木匣没有其他打开方式,若密折不是周柏安放进去的,难道是自己长了腿跑进去的不成?!这分明就是刑捕司得了周柏安等人的好处,所以才罔顾事实也要为其脱罪!如此视国法朝纲为无物,简直其心可诛!”

      薛绮终于皱了皱眉头。

      但她却并非如旁人所想的那般要知难而退,反而侧过头去:“阿涵,帮我个忙,卸了他的下巴。”

      张承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就见薛绮身侧那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毫不迟疑地走到他面前,紧接着,他眼角余光扫见一道极快的残影,下意识地仰头要躲,却毫无效果,只听一声古怪的声响,剧痛从脸侧袭来,让他忍不住叫出了声。

      萧涵充耳不闻地退回了原处,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谦谦君子之态,连唇边微笑的弧度都没有变过。

      薛绮这才慢吞吞道:“太/祖有言,妨碍刑捕司办案者,可由本司酌情处置,想来圣人不会怪罪微臣行事鲁直罢?”

      岂止不怪罪,这一刻李延恍惚又见到了十六年前那个上房揭瓦惟恐天下不乱的小姑娘,心里想笑都来不及,勉强压住了情绪,咳嗽一声,瞥了眼脸色惨白,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滴落的那个倒霉鬼:“既然太/祖有言在先,朕自然不会怪罪薛卿。只不过,这……毕竟有失体统,还是给他复位回去,朕不许人再随意打岔就是。”

      他说这话时看的自然还是萧涵。

      但萧涵面上虽笑得春风和煦,就是连头发丝都不肯动一下,直到薛绮点了头,才再次扳住张承的下巴,猛地向上一抬。

      薛绮不再管他眼中快要喷射出来的怒火,自顾自接上了之前的分析,说道:“密折自然可能是周大人放进去的,但同样也有另一个可能——在周大人从明玉楼购买到给妻女的首饰时,这密折就已经在匣子里了。”

      “你的意思是……”这回没用别人提问,李延自己就是一怔,“明玉楼有问题?”

      薛绮讥诮一笑:“清正半生的朝廷命官既然可以被怀疑,那么明玉楼为何不能有问题?何况,周大人在京中的时间不过数日,密折存于御史台的时间更短,敢问周大人是如何能在如此紧迫的时间里完成偷盗,并且还给木匣配出了一层几可以假乱真的夹层的?这种事情,怎么看都是明玉楼的嫌疑更大一些。”

      李延颔首:“确实,你说的也有道理。”

      但随后他就又摇了摇头:“不过,薛卿可曾了解过这匣子与首饰是何时售出的?”

      “回圣人,臣购得此物乃是在四天前的午后。”

      张承捂着有些肿胀的面颊,气得浑身直哆嗦,此时找到了个破绽,正要说话,不妨周柏安先一步开了口,而且居然毫不遮掩地把时间说了出来——密折送到御史台也不过是昨日清晨的事情,四日前,恐怕它连同送信人一起都还在距京数百里的路上,这话几乎无异于洗清了明玉楼的嫌疑。

      张承登时冷冷瞪向薛绮,等着看她如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薛绮却笑容更盛,那笑容里似乎夹杂了什么看不明白的东西,让人生出一种诡谲之感,她一字一句道:“谁能证明密折真的是昨日才送到的京中?”

      在场的人包括张承在内,虽然或缜密或冲动,但却都不是实打实的傻子,一瞬间就从这短短一句话中品出了阴谋的味道。

      第一个开口质疑的却是张勉,他用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注视着薛绮,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城门有守卒,路上有驿馆客栈,到京后又直奔皇城,从衣内贴身处取出信函呈交御史台,时间间隔有数,送信之人一路行迹也皆可查明,而呈交之后,御史台中数人当场打开阅过,看张大人的反应,想必与今日密折之中字迹内容并无区别,如此一来,可谓天衣无缝,你又是如何判定密折并非昨日抵京的?”

      张承再一次把没说出的话憋了回去,差点噎得胃疼。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得承认,刑捕司之人虽然行事有如草莽,但似乎真的并没有什么徇私枉法之处可抓。

      对待这长篇大论的质疑,薛绮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谁又能证明密折只有一份?”

      与方才那句相比,这句话隐藏的意味就更可怕了。

      李延想明白其中的含义,也不由悚然而惊:“你可有证据?!”

      “证据?”薛绮笑了,“来人哪!”

      她拱手道一声“恕臣僭越”,便旁若无人地从御案上取了纸笔,随手写了几笔前人诗赋,吹干墨迹,将纸叠好,最后挑了一名看起了身体健壮的小内侍,命他将信贴身收起,吩咐道:“去,沿着两仪殿跑十圈。”

      这要求实在莫名,内侍弓着肩,忐忑地朝李延望了一眼。

      得了准许,这才退出殿门,开始奋力奔跑。

      那内侍的离开仿佛也带走了殿中仅存的轻松氛围,随着时间的流逝,气氛不知不觉间渐渐凝固起来。

      马平江出去看了好几回,每次回来都似乎更加纳闷一点,只能干巴巴地向同样不明所以的李延禀报状况。

      终于,那小内侍跑完了最后一圈,他虽身体强健,但也极少这样长时间奔跑,此时已经累得快要虚脱,摇摇晃晃地仿佛就要倒下去。

      薛绮道:“把信拿出来。”

      小内侍气喘如牛地说不出话来,只能晕晕乎乎地照做。

      而就在那张纸重新展开在人前的时候,众人却都忍不住一惊。

      十圈跑下来,汗水已经洇湿了衣衫,贴身放置的纸张自然也没能幸免,刚刚风干的墨迹已然晕开,纸面也因揉搓和汗湿而显得凹凸不平。

      李延面色冷厉,抬手抖开木匣暗格中的那张纸——边角之处确有些做旧的痕迹,但明显与小内侍揣在怀中的不同,纸面更是没有一点被揉搓的痕迹。

      偏偏薛绮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补充:“听说严御史的家仆是一路昼夜兼程赶回来的,想来中间少不了辗转与流汗,如此看了,这信就算有信封罩着,未免也太干净了些。张大人,你说是不是?”

      张承被点了名,却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霎时间,他只觉脸上仍疼得厉害,却不再是酸胀肿痛,而像是被人迎面扇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的让他抬不起头来。

      让属下一力承担重责从来都不是刑捕司的传统,何况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由薛绮出面主持已经不合适了,张勉向前走了几步,躬身道:“既有众多疑点,还请圣人下旨,容臣等传召严御史家仆与明玉楼有关人等,同今日搜捕时意图栽赃周大人的诸人分别审讯,以便查清此事真正原委。若真是有人在多日以前就备好两份密函,则不仅密函中所谓宋大人一党贪赃枉法之事纯属诬陷,而且致使严御史身亡的‘意外’恐怕也另有玄机!谋害、栽赃诬陷朝廷命官,并买通证人意图蒙蔽圣听,圣人,无论是何人犯下此般罪行,只怕都所谋甚大,绝不可姑息纵容!”

      不用他说,李延也知道深浅,闻言不假思索允了:“张卿,此案就由你……”

      他还没说完,张勉却打断道:“圣人,事关重大,刑捕司人手有限,还是协同三法司一起办理才好。”

      李延略有些疑惑,把重案往外推,这不像是刑捕司的风格,但再一错眼,就瞧见薛绮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冲他递了个眼色,他本欲拒绝的话就转了个弯:“如此也好,那就三司与刑捕司一同审理此案,务必要给朕一个明明白白的结果!”

      众人齐声应是。

      而后见李延没有更多吩咐了,便依次告退。

      李延本想唤住薛绮,却不料她跑得比兔子都快,一眼没注意就不见了踪影,心下也猜到她必然另有顾忌,只得暂时作罢。

      而薛绮此时却在路上拦下了步履匆匆的张承。

      “薛主事是特意等着羞辱本官的吗!”张承脸色铁青,也不知是羞是气。

      薛绮面无表情:“若今日我不在会如何?”

      “什么?”

      薛绮重复:“如果我不在,会有什么结果?”

      不等对方回答,她便平平说道:“你会抓住那些可笑的证据,令宋公、周大人以至更多的人身败名裂,若是可能,甚至会想要了他们的性命,来为严御史报仇。”

      张承突然闭紧了嘴巴。

      面对这样的指责他无话可说,因为事实确实如此。

      薛绮冰冷而认真地注视着他,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与鄙夷:“你只想到我卸了你的下巴让你丢人了,却没有想到,你的每一句话都拥有着主掌别人未来的权力,更是从没有想过,有多少无辜之人的生死荣辱都系于你一念之间。而你热血上头、不假思索的所谓正义感,只会将他们推向万劫不复之地,你每一句不负责任的揣测和随心所欲的怀疑,都愧对那一条条性命累积而成的重担!”

      她转过身,临走之前最后说道:“主掌刑狱之人,若不想变成刽子手,最应该做到的就是在案情不明的时候学会闭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书墨·之二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