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书墨·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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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祝红榆家中出来时，天色已晚。
远远听见东市散市击钲的鸣响越过商铺与坊墙，清越的声响隐约传入耳中，一声声催落斜阳。
用不了多久，城中便会宵禁，薛绮向西遥望一眼，眉心蹙了蹙，欲言又止。
萧涵侧首，柔声道：“别担心，陈兄看似行事粗疏，实际上却有分寸，应当不会误事。”但他也没把话说得太满，最后还是加上了“应当”一词。
薛绮甩甩头，笑了一下，扣住萧涵的手，毫不避人眼光地与他十指相扣，有些发愁地说道：“我倒是信得过他，不过……虽是六百里加急，但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月，也不知老陈能不能赶上，若事有万一，我倒希望小柳能警醒些。”
自北疆命案发生到现在，时间已经太长，如果李嘉有心灭口，恐怕玉蕤的坟头草都已经长了三尺高。可这事也怪不了谁——又有哪个人能从一开始就怀疑身为一县父母的朝廷命官会在主政之余兼顾谋财害命的买卖呢？
在人前的时候，薛绮仍是那副冷淡而呆板的神情，可若仔细观察，在这掩人耳目的伪装之下，她的反应却一点都不迟缓，嘟囔了几句之后，极轻地叹了一声，脚下却往即将散市的东市拐过去，口中也转了话题：“我去沽些酒来，难得今夜清闲，回家我做几个好菜，咱们不醉不休如何？”
却不料萧涵手上微微用力，拖住了她：“我不饮酒。”
“嗯？”薛绮眉梢极细微地挑出一点含而不露的讶然，小声调侃道，“莫非是酒量太浅，怕丢人？”
萧涵摇头，淡淡道：“饮酒后会觉得一切都不再受控制，让我想起被监禁的时候。”
薛绮：“……”
猝不及防地听到这么一句话，虽然萧涵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却莫名地有些不好受。
正搜肠刮肚地琢磨着劝慰之词，已听萧涵继续说道：“何况，除了少数嗜酒成瘾之人，其他人饮酒不是因为快活，便是因为难过，这些年我既不快活也不难过，为何要喝那种辛辣苦涩之物。”
薛绮刚攒出来的几句话就又不合时宜了，憋了一会，认了命地原形毕露：“小贼，你这话可太戳我心窝子了，待会到了家，我可得好好安慰安慰你！”
萧涵十分惬意地弯了弯眉眼，莞尔道：“早知薛大人心肠这般软，在下应当多用几回苦肉计才好。”说着，很是认真地回忆起来：“待会要仔细与你说那些事呢？是说有一次我打输了，差点就被活剐，幸好另一人在黑屋里活活吓死，我才捡回来一条命，还是说一年冬天挨了几百鞭子，被扔到雪地里冻了一夜，又或者……”
“够了！”
薛绮随口说了一句，不想竟勾出了这么一串乱七八糟的，只觉心下一堵，脸都快绿了，手里加了十二分的力气，攥得死紧，像是要把自己和对方的指节压碎揉到一起。
萧涵却一直笑吟吟的，好像方才说的都是些花前月下的风流韵事一般，让薛绮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脸色阴沉地拖着他一路疾行，吓退了好几个本要来打招呼的邻居。
刚一进家门，薛绮就反手闩好门，把萧涵用力往墙上一推，粗暴地去扯他的衣裳。
萧涵一怔，笑意更甚。
但他没想到的是，薛绮却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她站定在他身前，微覆薄茧却依旧柔软的手掌紧密地贴上他的胸膛，沉默几息之后，指腹划过他心口旁边粉红色的一道新伤，低声闷闷道：“这是我刺的。”
随后，指尖向下一偏，落在一道细长的旧疤上：“那这个呢？”
萧涵面上笑容渐渐收敛，但还没有完全消失，就又重新扩大开来，他抬手抚上薛绮面颊，缓慢地蹭了两下，回答道：“鞭子。”
“这里呢？”
萧涵垂眸看了一眼：“比拼时用的特制弯刀。”
薛绮的手缩了一下，慢慢移开，继续向下滑去，最终停在胸腹之间：“还有这里。”
那是一片巴掌大的伤痕，狰狞地盘踞在心脏下方，像是在丛生的荆棘当中盛开的一朵可怖的花。萧涵这回沉默的时间略微长了一点，但语气依旧轻松：“雷火弹。”
薛绮猛地吸了一口气。
一个月前她就已经见过了这些伤痕，那个时候她丝毫无动于衷，但谁又能想到，不过隔了三十几天，她居然就会因为这些早已愈合的旧伤而几近失态。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原来在这世上，人和人之间真的有缘分一说。
也许只是起自普普通通的一次相遇，错过了也不觉可惜，但不过是几番日月交替的短暂光景，便发现……
萧涵微笑着弯下腰来，手顺着薛绮难得显露出一丝迷茫的面庞滑下去，擦过她的脖颈、锁骨，最后环过她的肩头，将人拥入怀中，轻声戏谑：“怎么，你就打算这么摸一晚上？”
薛绮蓦地抬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萧涵。
忽然，她眼中闪过一丝愤怒，手掌往下移了一大截，面无表情地重复：“哦，摸一晚上？”
气氛陡然一变，对方突然绷紧的指节让萧涵敏锐地意识到了事情似乎不大对，表情霎时好看起来，忙不迭地趁薛绮开始用力之前拽住她，连连讨饶：“阿绮我错了，阿绮？凤亭？……薛大人！”
薛绮似笑非笑地冷哼了一声，撤开手，转身只留了个后脑勺给他。
萧涵还是头一回卖惨失败，十分莫名其妙，暗自猜测以后大概应当换个法子了，只好自己把衣襟掩起，老老实实地跟上去：“阿绮，你别恼我……”
薛绮斜眼瞥他，利落地从梁上解下了一条腊肉，右手持刀，“砰”地剁下，风干了的肉条顿时一刀两断，在砧板上滚了两圈，不动了。
萧涵差点下意识地要去捂住自己身上某处。
他在外人面前的那副温文尔雅像是全都喂了狗，可怜兮兮地贴着厨房大门：“阿绮，我真知道错了，我不该故意用那些事激你……”
见薛绮又是一眼横过来，萧涵连忙飞快补充：“我就是特别喜欢你哄我的样子，真的，阿绮，我没想要让你……”
“难过”两个字被他含在舌尖，来来回回地转了几个圈，却没能说出。
薛绮叹了口气，把刀一扔，转过身来：“以后不要再试探我。”
萧涵立刻点头，一点争辩的意思也没有。
薛绮又道：“我确实难过了。”
萧涵整个人僵在了原地，看起来难得地有些呆滞，手上却不自觉地用力，差点把门框掰下来一块。
薛绮重新抄起了刀，将腊肉仔仔细细地切成薄如纸张的小片，平平道：“一个月，确实很短，但伯牙子期相知之前也没你来我往地说上三五载家长里短。”
葱花炝锅，肉片炒香，然后放入新鲜菜蔬，腊肉润泽的油脂裹在翠绿的青菜上，薄薄的一层，并不显得油腻，却香气四溢。
薛绮手中不停，利落地将菜出锅，盘子塞到了哑然无语的萧涵手中，诚恳道：“你想要什么，直接和我说。再跟我耍心眼，小心我敲断你的狗腿！”
她拿锅铲的柄挑起萧涵的下巴，眯了眯眼：“小贼，所以你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
萧涵：“……”
他隐约觉得眼下的场景好像有哪里反了过来，但是……
“管他呢！”他在心中想着，理直气壮地觉得都被心仪的人问到这个份上还能继续装正人君子的，一定是和李嘉一样身患隐疾。
于是他一手稳稳托着盘子，另一只手轻轻巧巧地拨开了锅铲，把薛绮拉过来，搂住她的腰转了半圈：“阿绮，我想要回房去。”
薛绮站稳了，无奈地看了一眼刚刚出锅的一盘子菜：“还没用晚饭，你就不能忍忍？”
萧涵回答得极为迅速：“不能。”
薛绮默然片刻，十分想把这顺竿爬的货色踢开，但想起刚信誓旦旦说完的话，觉得不好立刻就食言，只好妥协道：“那你快些。”
可这话一出，萧涵脸色就变了，勒在她腰上的手臂突然收紧，咬牙切齿道：“快不了！”
薛绮一怔，立即大笑起来，可刚笑了没几声，就被萧涵一抄手扛到了肩上，还没说出来的调笑全被生硬地憋了回去，差点背过气去。
紧接着的整个黄昏，萧涵像是被激怒了，很是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什么叫做“快不了”，桌上的菜肴从滚烫到温热，再到冷透，依旧无人搭理。夜色沉沉降下，床帐之内的动静却始终没有停歇，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隐隐约约地有求饶的低语传出来，若仔细分辨，大约是一句“我饿”。
萧涵哭笑不得，发狠似的箍住薛绮纤瘦柔韧的腰身，可下一瞬便对上了她那双妩媚潋滟的桃花眼，顿时丢盔弃甲，心里简直要软成一汪水，俯身在薛绮颈间低低喘息片刻，翻身下床。
薛绮安静地躺了一会，才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挑起散落在床边的衣裳，慢吞吞问道：“宝贝儿你这是去哪？”
萧涵刚走到门口的步子一僵，无奈地回头瞪她一眼：“烧水梳洗，然后出去给你买些东西吃。”
薛绮便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美滋滋地觉得自己挑男人的眼光真是不赖，肩宽腰窄腿长长得好又能打不说，还这么贤惠，简直是居家办案两相宜。
她翻了个身，暗暗嘀咕：“就是可惜有时会炸毛。”
但随即就又推翻了前言：“不过生气起来的模样好像更可爱了，哎呀，我真是运道不错……”
可不是运道不错么，茫茫人海之中能找到一个全心全意待人的知己，在这满目的貌合神离与同床异梦之间，当真是难得得有如奇迹。
让人无论如何也不想放手。
薛绮脸上的笑容褪去，直勾勾地盯着床顶，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许久之后，她才晃晃悠悠地起身，磨蹭到桌前，拿筷子尖挑了一叶青菜，虽凉透了，但腊肉与调料的味道却也密实地浸入了其中，滋味正好。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书墨·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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