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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花月·之一 ...

  •   那婢女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虽算是有头有脸的大丫鬟,但说到底也仍是个深宅里长大的女孩子,在门口又哆嗦了半天,直到带她前来的差役不耐烦了,连声催了好几回,她才如梦初醒。

      “奴婢、奴婢叫青葳。”她的声音有些干涩,脸上神情僵硬,目光躲闪,双手不自觉地抓着衣角,身体微微后仰,仿佛面前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薛绮托着下巴打量了她一会:“我看起来这么吓人么?”

      青葳像是被吓着了,猛地抽了口气:“不不,是奴婢胆子小,奴婢……”

      她慌慌张张地解释,薛绮却并未太在意她说出的词句,反而意味不明地瞧着她裙底露出的脚尖。

      一片混乱之下,丧服尚未准备好,她穿的仍是平日里的衣裳,水绿色簇新的一身,与半旧的暗粉色绣鞋并不搭配,看起来颇有点别扭,这样的细节,大部分男子都不会在意,但对于生活在深宅中,习惯于服侍、讨好主人的婢女来说,却是个不大不小的疏漏了。薛绮虽然已有多年不曾参加贵女们的聚会,但也还记得当初某家婢女装束不够体面给主人丢脸,结果成了笑柄的事情。

      “是因为突遭横祸神思不属,还是别有缘故?”薛绮收回目光,暗自揣测。

      青葳感觉到了对方的注视,不自在地缩了缩脚,脚尖却下意识地往旁边偏了一点。

      薛绮目光微凝,蓦地想起来,在某个不知名的世界里,这种表现似乎叫做“逃离反应”。

      可她究竟想要逃离什么呢?

      她身后的差役看不下去了,推了她的胳膊一把:“见到大人还不行礼!”

      青葳又是一僵,这才“扑通”跪倒:“大人恕罪!”

      简直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

      薛绮淡淡“嗯”了声,方才的念头再次浮上心头,她略作沉吟,放弃了原本威逼利诱的打算,换上一种更加和善的语气:“庞秀容还有个婢女,和你一起当差的,名字是?”

      青葳低低垂下头,脊背紧绷:“回大人的话,叫做玉蕤。”她犹豫片刻,声音小了许多:“玉蕤还在发热,吃了大夫开的汤药,现在还没醒过来……”

      薛绮抬眼看向她身后。

      那两名差役立刻点头,一人回道:“大人,确实如她所说,那个丫鬟当场吓晕了,除去中间迷迷糊糊说了几句梦呓,就一直在昏睡。”他看了眼青葳,又道:“小人们一直轮番看着,她们俩没说上过话。”

      薛绮这才满意了。

      她也不急着逼问,反而慢吞吞道:“过来坐着罢,小姑娘家家的,都吓坏了。”一边自顾自地喝茶,把旁边李嘉看得目瞪口呆。

      又是一盏茶下肚,薛绮看起来更心平气和了,像是全然忘了还有一桩凶案待查,更没理会青葳半边身子悬空在椅子边、坐立不安的样子,慢条斯理地拉起了家常:“你今年多大了?”

      青葳呆了一呆,却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讷讷回答:“奴婢下个月就十九了。”

      薛绮歪头:“看着不像,我还以为最多也就十六七。”又问:“你是什么时候来这府里做事的?”

      青葳道:“五岁就来了。”

      “哦?”薛绮似乎很有兴趣,“那般年幼就入了府,你父母亲人也在庞家做事?”

      这一回,青葳叹了口气,姿态稍稍松快了点,摇头道:“回大人,奴婢是自个儿在府里的。”见薛绮仍看着她,只好继续解释:“奴婢家里穷,闺女又多,后来娘生了弟弟之后,实在养不起这么多人,所以打小儿就让爹娘卖了。这些年……唉,这些年府里规矩严,他们又离得远,一年到头也见不上一面。”

      不过是托词罢了。

      薛绮十分清楚,那些一门心思要养儿防老,忙不迭将“赔钱货”卖掉的父母,就算眼下正住在隔壁屋子里,也是绝不舍得白费功夫来瞧一眼吓破了胆的女儿的。

      然而,即便略显惆怅,青葳神色中却并没有多少愤懑自怜,薛绮便说道:“我听说,庞太守对下人还算宽和,原本的夫人也是难得的和善之人。”

      做仆婢的,自然不会在外人面前说主人的坏话,何况这已逝的主人确实也不差,青葳便紧跟着连连附和,随着薛绮哀叹了一番庞太守夫妇好人不长命,竟没有一个是寿终正寝的。

      谁知薛绮到此却突然话锋一转:“主家待你如此宽厚,想来庞秀容被杀,你也很难过罢?”

      “我——”青葳倏地愣住,刚刚在闲谈中放松下来的身体再度紧绷起来,上半身猛然向后靠去,死死抵住了坚硬的椅背。

      薛绮直视着她,并没有再逼问,而是再次转开了话题:“庞小娘子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可有相熟的好友或者喜欢去的地方?”

      这本是为了让青葳再次放松的简单问题,可谁知,在听到的一瞬间,她却似乎愈发恐慌,僵硬地别开眼,颤声道:“回、回大人,娘子平日里……只是在家中做做女红,并不怎么出门。至于好友……我家娘子原本同郡丞家的几位小娘子交好,可年初郡丞举家回原籍奔丧守孝……”

      薛绮:“就是说,庞小娘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没有什么朋友了?”

      “……是。”
      青葳咬了下嘴唇,不自然地扭头,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重复道:“正是如此。”

      薛绮还没说话,便听门外传报:“方娘子带到。”

      “让她进来。”

      方氏是个安凉县里出名的寡妇,年纪不过二十六七,却已守了十来年的寡,虽然无亲无故,但单凭那副勾人的好相貌和欲擒故纵的手段,便有不知多少男人乐意随手帮衬她一把。

      这样的女人当然与深宅大院里长大的青葳完全不同,虽然也风闻了这两日的血案,却毫无惧色,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四下张望,被人呵斥了好几回,才哼了声转回身来,十分敷衍地福身:“民女方氏见过大人。”

      又吃吃笑道:“大人好俊俏的模样!”

      “大胆!”
      不等薛绮开口,安静了许久的李嘉突然低声喝道。

      方氏却丝毫不惧,全当耳旁风了,一转眼瞧见青葳,又笑吟吟地招呼:“咦,这不是阿青嘛?!你家‘容小郎君’可是许久没有去我那里吃茶了,难不成有什么……”

      她说到此,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僵住,讪讪闭了嘴。

      “阿青”既然成了太守府的婢女青葳,那位“小郎君”自然也已横死家中,再也去不了甘泉茶楼消遣了。

      这一线索可真是意外之得,薛绮心念微转,只觉好似抓住了一点线头,想了想,悠悠道:“原来这郡守府中的婢女居然还有第二个主子。”

      话音未落,青葳身子一软,直直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伏跪在地上,整个人不住颤抖,却仍一言不发。

      薛绮倒也不为难她,令人扶她坐回去慢慢考虑,自己看向方氏:“你是来报窃案的?”

      方氏那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眨了眨,神情似是惊诧,又似乎是疑惑,最终却只娇笑道:“奴也知道不该在这节骨眼上搅扰大人,可人命是案子,盗窃也是案子,奴少年丧夫,可就指望着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几贯钱,好用来养老呢!”

      她说得可怜,但面上却不见一点焦急愤恨,与数日前丢了宝贝的朱文斌相比,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

      薛绮便知道李嘉对这位知名寡妇的评价即便不尽实,也绝不是毫无根据的。

      她垂下眼,觉得这安凉县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思忖片刻,她也一本正经地说道:“确实,虽有轻重先后之分,但却不该将任何案子置之不理。既如此,你先来说一遍案情,何时何处失窃,被窃何物,价值几何,最初被谁发现,你又为何断定是那飞贼所为?”

      “什……么?”
      方氏茫然。

      她本以为李嘉都不会搭理的案子,这京中来的贵人自然更是不屑一顾,却没想到对方居然问得如此细致,一时不禁语塞,面上轻佻不觉去了大半,隐隐露出一点忐忑来。

      半晌,皱了皱眉头,强笑:“这……失窃的倒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是奴小题大做了,大人若忙碌,奴就不……”

      “不必客气,”薛绮抬起脸来,表情很是认真,一板一眼地说道,“为百姓伸冤断案,本就是我等的职责所在,这样罢——”她瞧了眼仍旧失魂落魄的青葳:“现在命案也问不出什么,我便先同你一起去茶楼失窃现场看一看,尽早破案,追回你的养老钱财才好。”

      方氏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话中别样意味,心下当即一突,忙道:“不必了,区区身外之物,哪里敢耽搁大人审理命案!”

      薛绮却仍是摇头:“并非耽搁。”

      她意味深长地盯着方氏:“你既是苦主之一,我便也不瞒你,杀害庞小娘子之人深谙深宅中屋舍布置,未曾被任何仆役看见,甚至也不曾惊动她的贴身婢女,可见必是惯常作案的,因此,那飞贼极是可疑,加上你来报案,说他昨夜再行盗窃之事,可见他近日正在安凉县中,如此一来,凶手又舍他其谁?”

      果然不出所料,方氏立刻慌了起来。

      方才被李嘉呵斥时都不曾有过的恐慌爬满了她姣好的面庞,方氏一下子扬起头,声音高亢:“不是他!”

      她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面色骤然一白,可咬了咬牙,却仍继续道:“大人恕罪!其实奴的茶楼并未失窃,窃案一事,全是奴胡编乱造出来的!”

      “大胆妇人!你可知故报假案该当何罪!”李嘉终于又找到了个机会,连忙斥责,又转向薛绮叹道,“大人见笑了,治下有此荒谬之事,全是下官失职……”

      “编造?”薛绮不理他,摆摆手让他安静一点,仍打量着方氏,“你编这个做什么?”

      方氏气息一窒,好一会,才道:“奴的茶楼在南城,离太守府远得很,这两天因为命案的缘故,大伙都来这边看热闹,没有几个人往奴那里去了,所以奴想着也闹出点事来,说不定……”

      “说不定也能吸引些爱看热闹的闲人,多赚些茶水钱?”薛绮接道。

      方氏:“大人英明。”

      薛绮拍拍手:“嗯,编的不错,我都快信了。”

      “……大人?!”方氏愕然。

      薛绮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她身材高挑,比方氏还高出半头,自上而下地睨视她:“《楚刑律》中早有白纸黑字,写明盗窃如何论罪,那名飞贼连年作案多起,所窃资财难以计数,不知间接导致多少人家财尽失、妻离子散,只按盗窃论罪,已是宽宥于他。更何况,连年作奸犯科之人,若是此时真做下命案,也未必不可能,你可想好了?”

      她没说“想好”什么,方氏却听明白了,心中猛地狂跳起来,不由疑心自己那点念想被对方看了个透彻,忙垂下头:“大人说笑了!奴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薛绮没再说话。

      可方氏却先忍不住了,迟疑着再度出声:“大人,他……那个飞贼,也未必就是罪大恶极之人……”

      “哦?”

      “他、他偷的都是为富不仁之家,拿到的钱财也大半给了旁人,并没有自己挥霍……”方氏说到这,见薛绮与李嘉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忙补充道,“不信的话,大人可以去街上问问,大伙都知道!”

      薛绮装作没有听出她话中急于撇清自己的意味,面上也不见动容,仍平平道:“这么说来,竟还是个义贼了?”

      不等人说话,又评价道:“不知所谓。”

      为富不仁固然是错,可打家劫舍便是对的了么?用一个错误去纠正另一个错误,黔首百姓听来倒是一时颇觉解气,但若官府朝廷也这样以为,那天下岂不乱套了,而一个乱了套的天下,最终受苦的又会是谁呢!

      “可是……”方氏语塞,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怕表现得太过明显,最终只能忍住了。

      薛绮却道:“走罢!”

      这一回,方氏与李嘉同时一愣:“去哪?”

      薛绮:“甘泉茶楼。”

      见两人不解,她好心地补充道:“你们就不好奇庞秀容为何女扮男装去南城茶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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