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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花月·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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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布被揭开,赤/裸的尸身上顶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或许已经不能够称之为脸了,毕竟从额际到下颌的面皮都被完完整整地剥了下来,此时正搁在旁边一张木托盘上。
薛绮问道:“拼上去找人确认过了么?”
老仵作张冲虽然老态龙钟,脑筋却丝毫不迟钝,闻言立即答道:“回大人,已经找太守府几个胆大的婆子分别认过了,因伤损故与生前有些差别,但几处特征尽皆吻合,死者确实就是庞小娘子无疑。”
薛绮点点头,听张冲清了清喉咙,示意孙子呈上一叠字纸,上面书画着正反面人体图形,各处注有不同标记,是再清楚不过的一份尸格,薛绮一一看下去,见其上字迹工整,无论是死状死因还是对死亡时间的推测都记述明白详尽,因尸身上伤痕繁多,甚至多加了几张纸来写,全无一点敷衍含糊之处,不禁对这一老一小多了三分敬意。
可下一刻,她却倏地目光一凝:“这一处是?”
少年仵作凑过来看了一眼,面色微微涨红,求助地看向祖父,张冲心里有了数,从一旁取来一根染血的擀面杖,呈到薛绮面前:“大人,便是此物。小人勘验尸身时,见此物插于死者下/体,依伤口撕裂与血流情状来看,当是生前所致。”
那擀面杖长一尺上下,径长寸余,虽然布满了干涸的血迹,但仍能辩认出是常见的木料与样式,随便在任何庖厨之内都能搜罗出来几只,就算并非就地取自庞家水阁的小厨房,恐怕也难以用来确定凶手身份。
薛绮盯着那根擀面杖不说话,半晌,身后李嘉先忍不住了,掩去面上厌恶之色,硬着头皮悄声安慰:“唉,这庞小娘子真是可怜!可大人也莫要太过悲愤,逝者已矣,你我生者用心抓到凶手,想来便可告慰……”
他还没说完,薛绮突然转回身来,白皙的脸上并没用丝毫表情,更谈不上悲哀愤怒。
她瞧着李嘉的神情和瞧着尸体又或是一旁的死物都没有一点分别,那眼神平静而森凉,像是角落处安安静静摆放着的冰块,让李嘉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紧接着,就见薛绮垫着一块白布,将那根擀面杖抓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凌空向前作了个刺入的动作。
这回就连那小仵作张景明都哆嗦了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胳膊。
薛绮却浑然不觉似的试验了好几次,又将擀面杖和布巾一起递给张冲:“你也来试一下。”
张冲并不质疑,学着对方的样子也做了几个动作,薛绮在旁仔细观看了一会,又命张景明来尝试,最后似乎还想叫上李嘉一起,却被他一脸压抑着的嫌恶打消了念头,道:“凶手应当是男子,但很可能并非十分强壮。”
李嘉刚松一口气,便听见这话,不由愣道:“大人这是如何知道的?”
薛绮扳住尸体几处关节,试探了下僵硬程度,而后擦了擦手,继续阅读尸格,心不在焉地答道:“看看血迹分布就知道了。”
木杖前端血迹均匀而厚重,似乎还粘着一点碎肉,是刺入死者身体所致,以后半段某一线为界,则突然模糊起来,并有不少喷溅痕迹或并未染血的空白,显然是手握处。
手握处很宽,比张冲这样中等身材的老人手掌还要宽,不像女子手掌能够达到的宽度,并且这一片血痕很不整齐,有滑动导致的涂抹迹象。
薛绮头也不抬,继续道:“虽然庞秀容垂死挣扎必定用尽全力,但深闺弱女,又受了重伤、气息奄奄,还能有多大力气。凶手行凶,本也该是肾……”她猛地一顿,屈指敲了敲额角:“甚为专注、孤注一掷的时候,居然还能因为血滑或受害者的微弱挣扎而握不住凶器,可见凶手很有可能并不是什么十分强壮之人。”
没有人在意她的一时口误,这一推论并非绝无破绽,但确实是目前看来比较合理的判断。
张景明睁大了眼睛,一副受教了的模样,可李嘉却皱起眉头,显然颇有些不以为然。
“大人,”他思量片刻,终究还是开口,“杀人致死本就是天理不容之事,那凶手会不会是心虚惊恐,这才一时让凶器脱手?”
不用薛绮回答,张冲已经尽职尽责地解说道:“大人明鉴,尸格上已然写明,无论是死者□□损伤又或是面部剥皮挖眼,皆是生前所致。下/身伤处血流更甚,且挣扎所致的迹象更为明显,可见应当是先造成的,而面部伤口边缘清晰平滑,略显苍白,少见挣动所致的偏差,想必当时死者已经在重伤失血的状态下,无力反抗。”
薛绮这才接道:“若在造成前一处伤势时就惊恐心虚了,凶手又如何能够冷静稳定地对受害之人剥皮挖眼?”她歪头,似乎极轻地冷笑了一下,并不明显的笑影很快就隐没在了烛火明灭之中,平平说道:“何况,都能做下这般血案了,还装什么纯良。”
她并没有明说“这般”究竟是哪般,但凶手能够避过层层高墙仆婢作案,死者身上又留下了大大小小不下百处伤痕,最后还当街抛留碎尸,但凡周围几人没有蠢到家,便自然能够领会她的意思。
李嘉也只好叹了口气,满心苦恼地承认对方说得对,担忧道:“如此说来,这凶徒当真残忍狡诈得可怕!可单单‘不够强壮’这一条,实在没法让人抓到凶手,下官倒是不怕别的,就怕他再度犯案……”
这一句说完,众人全都沉默下来——当初的“惜花客”一案绵延了将近一年,花了朝廷上下无数力气,连京兆尹都换了三个,才最终抓到了个犯人,如今相似的案件重现,就算两起案子其实并无关联,可谁又能断定眼下的事态会仅限于此呢?
“唉!”李嘉搓手长叹,“疯子!这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啊!”
“疯子?”薛绮眉梢微微一动,突然毫无来由地想起一个人来。
其实是一个她并未曾真正见过的人,连听也只听别人提到过一次,可在这个时候,她就是无可抑制地想了起来。
她把看完了的尸格递回给张冲,又将蒙在尸体上的白布拉过头顶,低头盯着自己脚尖看了一会,而后毫无预兆地说道:“我听说北疆这边有个出名的大盗。”
李嘉要转身出门的动作骤然僵住,失声道:“你怎么知道!”
刚说完,他便自觉失言,连忙闭紧了嘴。
奈何说出去的话再怎么掩饰也不能当作没说过,和薛绮大眼瞪小眼好半天,他还是撑不住先败下阵来,懊恼道:“大人勿怪,下官方才失态实在是因为,唉,那贼人凶残得很,偏偏又奸狡异常,无论布下多少人马,就是抓不到他!若不是他,下官也不至于连续几年考评都是……等等!莫非!”
他话音突然收住,满面惊骇地盯住薛绮。
不等薛绮答复,他一撩衣袍,快步走出停尸房,也不顾正是长夜未央之时,便匆匆朝左右下令道:“给你们半日时间,快去查一查,那个飞贼上次做案是在何时何地,近来可曾到了安凉!”
这一位李知县,平素再优柔,一旦遇上关乎头顶官帽之事,便异乎寻常的果决起来。
薛绮本就对他勘察现场一整天毫无寸进暗生不满,此时也乐得让他做点正事,便没有出言阻止,抬头望了望依旧深沉的夜色,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黎明之前最是晦暗,但过了此时,天就要亮了。”她满吸了一口沁凉的空气,而后目光在李嘉浓重的黑眼圈上打了个转,不怀好意地邀请道:“想来庞府仆婢也该冷静下来了,你可要随我一同去问话?”
上官相请,哪里有他说不要的权利,李嘉只得满面疲惫地跟上。
可刚到了庞府坐定,茶还没喝上半盏,就突然听见外面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方才被派去查案的一名差役急匆匆进门来,草草行了个礼,禀道:“大人,南城甘泉茶楼的老板娘方氏来报案!”
李嘉一口茶水没咽下去,脸色古怪,拿眼神示意了半天却不见下属识相退下,只得皱眉斥道:“那个泼辣妇人又有什么事!没见到本官手头有命案亟待处理么?先让她回去!”
却没想到,差役犹豫片刻,吞吞吐吐道:“可、可那方氏要报的是桩窃案,说作案的不是别人,正是大人您要查的那个飞贼……”
“什么?!”李嘉又一口茶喷了出来,不及擦脸,忙不迭地指着差役,哭笑不得,“胡说八道!”
又转向薛绮,苦笑:“大人有所不知,下官去年本来有一次机会能抓住那贼人,谁料到正是这方氏从中作梗,好些人都亲眼瞧见那飞贼往她的茶楼方向去了,那处明明只有她一家,可她非不承认,胡搅蛮缠阻拦了好半天,不让人去搜查茶楼,到最后硬是让那贼人逃脱了!”
提起这事李嘉就气不打一处来——好端端一次立功攒政绩的机会从手指缝里溜走了,搁谁身上也不能不气。
但他毕竟还顾及了一点颜面,又补充道:“若是当时抓到了人,说不准庞小娘子和庞太守都还能好好活在世上,说来说去,都怪这妇人糊涂!依下官看,她此时叫嚷着说那飞贼行窃,恐怕多半是哗众取宠,实在不可信!”
他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方氏与飞贼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薛绮却像没听出来,慢腾腾地喝了剩下半盏茶,抬眼瞧见庞府管家领着个面色青白、瑟瑟发抖的女孩子走到了门前,这才“哦”了一声:“请那位方娘子过来。”
而后看向门口:“你就是庞秀容的贴身婢女?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