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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

  •   【第十章·狐的报恩(三)】

      “渡部直伊因谋反罪处以死刑,家门武士皆夺其家格俸禄,贬为浪人。”

      宫胁家的家老在奉读君令时,自己是怎样的表情?

      眼睁睁见亲生母亲切腹自尽,眼睁睁见她心爱的女人砍下她的头颅,然后那个人跪在母亲的身边,将白刃从左腹插入,向右划开后又拔出刀从再度插入心脏向下划至腹腔。

      血,满眼就只有血。白山樱的花瓣在空中飞舞,飘啊飘啊,落在母亲与她爱的那个女人的尸首上。

      “春天如果没有樱花那得是多无趣的春天啊,姐姐。”站在自己身边的宫胁咲良如此说道。

      “你满意了么。”

      “没有。”

      那时,她的妹妹不过十一岁。

      在濑户内海岸存在着一个谁都不会太过在意的小藩,知行一万赤穗藩,与松井宗家四百六十万石的领地相比,蝼蚁一只。

      赤穗藩上一代藩主宫胁间川连出三女均早夭短寿,于是便向家老渡部直伊收养了她刚出生的长女。渡部家得以成为藩内大家老,而宫胁宗家也不至于断嗣。

      打一出生便被教育是宫胁家世子,未来的家督,就算是亲生母亲见到自己也会低头行礼。

      “母亲大人……”曾经在私下试着这样叫道她,还曾经想要去牵那双手。

      “请不要忘记您的身份。”母亲这么说着,就离开了。

      母女情只维系了半日,那之后自己是未来的君,而母亲永远是臣。

      养母从来忙于藩政,无暇管束。亲生母亲近在咫尺却不能对她撒娇,甚至连她的手也不可以牵。过继到主君家成为世子,对于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当时在第三代将军明惠公的的治理下,人们逐渐遗忘了战国硝烟,百姓安居乐业,各地大名无不臣服于幕府,恪守本分。

      岁月不惊,时间在赤穗这样的小地方流淌得尤其平稳。

      第四年的春天,养母诞下了一名女婴,因为是在樱花飞舞的时候降生的,便取名为“咲良”。

      “她是你妹妹,以后你要把她当做亲生妹妹一样对待。”

      “是,母亲大人。”握着摇篮里妹妹的手,麻友抬起大大的眼睛,一口应答道。

      于是自己便在某种意义上拥有了一个真正的家人。

      好开心呀,妹妹的手还那么小,眼睛都还没有睁开。日子一天天过去,以后一定能和睦相处吧。

      她真的将她当作亲生妹妹看待。和她一起玩,教她说话走路,春天庭院里樱花盛开的时候抱着她放在自己膝上。

      “因为是在樱花盛开的时候出生的,所以你的名字与樱花是一个读法。”她这么对妹妹说道,也不管妹妹是否能听懂。

      空气里漂浮着花的浓香,像是禁不住花香袭鼻,妹妹打了个喷嚏,然后两个人一起笑了。

      那时候天很蓝很高,樱花很多很美,牵着妹妹的手,好像一不留神就会走很久。

      命运终究是无情的。姐妹间亲密无隙的感情是慢慢地分崩离析,还是一瞬间就被切断了连接彼此的线。麻友在回想那些针锋相对的日子时,总会思考这个问题。可是已经三年了,再去回首看到的景象已经模糊了,就连那些春天里的绚烂樱花,在记忆里都已经染上了血。

      渡部家在养母宫胁间川还在世的时候是赤穗藩唯一的大家老,生母渡部直伊品行高尚,坚毅执着,一直尽心辅佐主君,身后不曾留下半分污垢。

      可是那样的性格多少有些残酷得不近人情,不仅是对过继给主君的亲生女儿仅以君臣之礼相待,对藩内弊病更是毫不手软地进行铲除。由此在养母重病久治不愈时,长久以来对渡部家心怀不满的其他家臣便起了异心。

      谁都知道渡部家与下一代藩主的关系,因此想要除掉渡部家就要另立新主,而最适合的自然就是藩主嫡女,宫胁咲良。

      过继养女实乃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如今藩主嫡女顺利成长,养女理当归还藩主之位给嫡女。她们是这样说的。

      养母离世不过三个月后,树敌太多的母亲被新主下令切腹,领地家产尽数没收,家门武士全部沦为浪人。而自己,则被勒令为生母送终。身着白衣,在廊上静静看着母亲的头颅被斩断,静静看着樱花花瓣被满地的鲜血玷染,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你满意了么。”

      “没有。”她的妹妹回答道。

      在此之前还一直傻傻地认为她是被家臣的妖言所蛊惑,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懂什么呢,可是当看到那张如樱花美丽却残酷得没有一丝表情的面孔时,才发现被蛊惑的,不懂的一直都是自己。

      赤穗的天太高太蓝,樱花太多太美,一不小心,就输了一切。然而讽刺的是,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去争什么,就这么输了。

      后来的一天,她带着“源山”与“胡麻”,着一身破烂白衣逃离了赤穗,成为一条难归家的野狐。三年后流浪到那古野城,为了还那人的一条命,身重刺客的带毒千本,昏迷不醒。反复做着同样的恶梦。

      “这么说如果没有她妹妹的话,现在也是一藩之主了。”听红叶说完这个叫宫胁麻友,也叫渡部麻友的浪人的身世背景后,玲奈向后倚在锦垫上慢声说道。

      “虽然那时赤穗还只是一万石的小藩,但这几年通过各方联姻继并已经扩为四万石了。”

      “真了不起。”玲奈轻轻哂笑了一下,“藩主今年才十四?”

      “是。”

      端起酒碟,凑近喝了一口,似在思考着什么,玲奈没有再说话。

      这时从屋顶传来了青叶的声音:“殿下,那个浪人好像醒了。”

      “知道了。”

      遣走了红叶,玲奈独自去往了溪潭别邸。

      溪潭别邸建造在依山傍水的绝好地方,明鹤公退隐后曾在这住过一段时间。庭院里种植了白山樱,到春天的时候开得异常盛,只是现在还什么都看不到,多少有点可惜了。

      四天前那个魂祭的晚上,就在走廊上,珠理奈的小姓侍从后藤乐乐往这边奔来,头发凌乱不堪,几乎是要脱力趴下了。

      没有像余竹山那次要被恐慌吞没,这次好像是早有了预感,让红叶带着一队暗忍立马就出发了。不过事后听红叶说刺客数量有二十人之多时,还是吃了一惊。看她灰头土脸的,手臂受了伤竟还笑得出来,再想怪她冲动鲁莽已经不知该从何怪起了,满心都是“无事便好”。

      性命之外有一事叫人困惑,红叶回来汇报说当暗忍赶去那边时刺客已经全数被歼,只有一个浪人在她身边。而那个浪人,在经过红叶辨认后,确定为是在余竹山行刺的刺客。

      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

      她并不是一个命如草芥的普通刺客。在武士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虽说成为浪人后就与“武士道精神”没有关系了,但从某种程度来说,或许在她的内心还残存着一种名为“义”的气节。玲奈就着红叶收集到的情报,对这个刺杀珠理奈失败,又救了她的浪人猜测了一番。

      房中有绘着四季花鸟的屏风,额匾上是唐楷写成的“宁静致远”四个字。原本应当是能让人静心观赏庭院美景的风雅之地,玲奈进到屋中时,闻到的只有药汤味,那人躺在被子里,睁着眼,一动不动,被认为就那么死了也不奇怪。

      全身没有力气,四肢仿佛都脱离了躯干,喉咙也干涩难耐,麻友极缓极慢地转动眼珠,看向玲奈,消瘦苍白的脸上没有浮现一丝表情。

      两个人就这么对看着,好像都不打算说点什么。

      “玲奈殿下——”外头突然传来一个女子急促的声音。

      美优纪快步来到纸门外,手指并拢行礼,“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没事。进来吧。”玲奈淡淡说道。

      谢恩后,美优纪来到屋内,在玲奈身后正坐下。

      “你就是照顾她的医师么。”

      “是,民女是云深医馆永玉斋的女儿,渡边美优纪。”

      玲奈点了点头,再看向麻友时,发现她的眼里多了些笑意,而且并没有看自己,而是一直看着那叫“美优纪”的医师。

      “她现在身体如何。”

      “回殿下的话,已经将毒逼出这位大人的体内,好生调养着不久就能下地行走了。”

      “是么。”拿出腰间的折扇放在膝头,玲奈又道:“你先退下吧,我有话要和她说。”

      “是。”

      见美优纪这就要走,房里恐怕又会恢复到刚才那种沉默,麻友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云深医馆是么,日后定有重谢。”

      “民女代父亲永玉斋先谢过殿下。”美优纪抬起俏丽的脸庞,在退下前对还不能动弹的麻友眨了眨眼。

      麻友转过头去,咽下了舌根微苦的唾液。

      “余竹山行刺我妹妹的,是你对么。”为了不让沉默再次降临,玲奈先开口道。

      一个是御三家尾张藩的藩主长女,一个是四处流浪的浪人,就算没有那件事,也只是俸禄一万石的赤穗藩藩主,与尾张的五十五万石相比直叫人想长叹其中悬殊。

      “你不是都知道么。”恢复了些力气,麻友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她试图从松井玲奈那张脸上找出与那个人相似的地方,不过失败了。这个人眸子是茶色的,沉静得像一潭秋水,似乎天大的事都能不动其半分涟漪。还真是个无趣的女人。

      “是我。”她答道。

      这是个早就知晓的答案,玲奈并不在意,只不过想听她亲口承认罢了。

      从和服腰带里取出一根斑驳的十字架项链,薄光下可以看到被绑在十字架上男人的褴褛衣衫,玲奈问道:“你是切支丹教徒么。”

      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麻友干脆回答:“不是。”

      “为什么要刺杀她。”

      “钱。”

      问的都是些无需知道,或者说她应该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但是这个女人还是问出来了,仿佛是在确定着一些自己所猜不出的疑问。

      “为什么要救我,”麻友动了动干裂的唇说道,“你应该很想杀了我吧。”

      “不错。”十字架项链被她收了回去,“杀我都可以,但是不可以动她半点。”

      麻友的嘴角出现一个轻微的笑:“真是姐妹情深。”

      因了知道她的过去,所以理解她微妙笑容里想要表达的。两人各自的家门背景没有拿来比较的意义,只是或许因为都拥有“姐姐”这一身份,对于并非同母同父所出的妹妹,或许都有着相近的微妙的感情。大概究于这一点,才难得地让她活下来。

      “那天我的人捡到了这个。”说着玲奈从罩褂中又拿出一个绢帕包着的东西,打开,是珊瑚玉簪子。

      “是你的么。”

      “嗯……”

      玲奈将簪子放在她的枕边,敛衣起身。纸门拉开一线,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身说:“多嘴问一句,那个簪子是很重要的人送给你的么。”

      或许是阳光的原因,麻友恍惚间看到了那个人深邃的眼眸里流淌着一些温润的情感。

      重要的人啊……

      “是吧。”在回答的时候,透在话语中的是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

      “那就保管好,不要再弄丢了。”玲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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