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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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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狐的报恩(四)】
残臂断肢,肝脑涂地,整条街都弥漫着让人作呕的血腥气味。那仿佛是在地狱深处才得以见到的场面,到现在美优纪都觉得那只是一个噩梦。
可是为了救小松殿下,这个旧伤刚好又身中毒针的人,确确实实地就躺在面前昏迷不醒。
一切都不是梦。
武士大人们赶到的时候,被尸首包围的两个人已经脱离危险了,那位当时还不知其姓名家门的大人好像受了伤,血液沿着她的指尖不断滴在地上,以及刺客被刀分解的血肉块上。
“殿下!”
她听到领头的人这么喊道。那古野只有两位殿下,一位是藩主长女玲奈殿下,一位是藩主次女珠理奈小松殿下,那个人不管是她们二人中的哪一位,其身份之尊贵都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原本只以为是曾经一起战斗过的浪人朋友罢了。
“你们来得也太早了。”丢掉手里的长刀,那位殿下露齿笑道,语调轻松得差点让人忘了她才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喂!”那位殿下向麻友掷了一块干净的布,“擦擦你的刀和脸。”
“殿下,那位是……”
“一条还算有点良心的野狐。”珠理奈轻声说道。
“你的不杀之恩我已经报答了。”利刃入鞘,麻友也像是将方才的腾腾杀气一并封入了鞘中,并显露出她惯有的不羁神情,“好好当你的小松殿下吧,以后不要随便出来乱逛。”
是小松殿下,那个人就是城中无人不称赞喜爱的小松殿下……这一晚经历了太多,看到了太多,知晓了太多,是梦吗?是梦吧……
在身后人的愣怔中,她们二人对望着同时笑了起来,为什么会笑呢?美优纪觉得从来就只在救死扶伤的自己,永远不会懂得她们笑容里的含义。
就在她以为一切都平安结束的时候,从深巷里突然飞出了数根银针。速度太快了,当众人反应过来时,只见麻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按着自己的腿重重地跪在了地上,浑身颤抖着,颤抖着,不等小松殿下和赶来的侍卫去上前,已然失去了意识,身体栽倒。
“我是大夫,请让我为这位大人疗伤!”当时的自己唯能喊出的话,就只有这一句。
治疗外伤已经不是什么困难事了,可是她中的是沾着剧毒的毒针,父亲永玉斋赶来时,她的半条腿已经开始发青发紫。
“她究竟是什么人,美优!”父亲呵道,“这样总是将自己置身危险的浪人,你为什——”
“求您了父亲,求您救救她!”
当时的自己好像急得都快哭了,脑子里除了“救她”就再也没有别的念头。究竟为什么会那么失态呢?
在为她针灸排毒后,父亲拿出了从高野山上采摘的珍贵药材。
“若不是殿下的意思,美优,”父亲的白眉下隐着担忧,“虽说人命面前无关其他……就当是为父的私心吧,救活了她怕是会祸害到你啊。”
“父亲……”
“罢了。”父亲直起腰,闭上眼叹息。“已无大碍,你要是愿意就在这守着吧。”
“女儿谢过父亲!”
于是从那晚开始,四天来自己一直都守在她身边。
父亲说已经没有大碍了,就是说她能活下来,但是什么时候会醒,什么时候又能恢复到原先的模样,再醒来时又是否会因为毒素扰乱神智而变得痴傻如孩童,这些纵是父亲那般医术高明的大夫也难下定论。
持续不退的高烧,她的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夜里会咳嗽不停,身体卷着被子都快缩在了一起。三天里别说是饭水,就连煎熬好的汤药都难以饮下一滴。
她的面容日趋消瘦憔悴,眉头似乎紧皱在一起就没有松开过。是在做噩梦吗?想起了过去吗?你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呢?
还在医馆的时候,她一开始只是躺在屋里休息,没过多久就整天倚靠在走廊的廊柱上,身边是她的两把刀。给她送饭的时候会聊会天,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但却很开心很轻松,就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可她是个能说出“为了活命”这种话的浪人啊,四处漂泊,颠沛流离。只知道是叫“麻友”,她在成为浪人前的过去,她左肩上的伤,一概不知。
或许父亲说的没错,救活了她,祸害的会是自己。不过那究竟是怎样的祸害?美优纪一边想着,一边为她擦着汗。
如此到了第五天,在自己去熬汤药的时候麻友醒了,而且屋中还多了一个人。她身姿端正,光是从背后望去就觉得优雅极了。再看她的着装服饰,不是特别华丽精致却很符合她如兰生幽谷的气质。
大胆地猜了猜,上前行礼,道:“玲奈殿下。”
玲奈走后,麻友试着起来,可是除了手指能扯动两下,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像是被斩断了,自己的腿脚是否完好,全然感受不到。
她稍稍偏头用余光看了眼枕边的珊瑚玉簪,于是便稍稍安心。
“以为您永远都不会醒了呢。”美优纪端着刚煎好的汤药回到屋内,将盘子放在腿边,第一句就是毫不留情的揶揄。
“那你是打算永远守在一个活死人身边照顾她么。”
“那可不成,我丈夫会难过的。”话是这么说,美优纪舀着深褐色的汤药,将勺子凑到麻友的嘴边,“所以您得快点好起来。”
因为是仰躺着的姿势,喂的药只有一半能进到嘴里。
“真是丢人,没想到会落魄成这个狼狈样子。”像是不忍直视自己现在这副样子,麻友闭上了眼。
“可别这么说,”美优纪帮她拭干嘴边的汤药,“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是啊,梦里好几次都感觉要被恶鬼拖下地狱了。”
“那您在梦里一定也在用您的刀和恶鬼拼杀着吧。”
“没有。”麻友睁开眼,定定望着天花板上的一点,“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可您还是没有被拖下地狱呀,还是重返了人世间呢。”美优纪笑道。
将盛药的碗放在盘中后她并没有离去,坐在麻友的身边看她如山石般的眼睛一点点恢复先前的神采。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您帮助的那个人会是小松殿下。”
“如果不是她我也不会多管闲事。”
“您和小松殿下的情谊真叫人感动。”
“别说这种会让人误会的话。我可不是森兰丸(1)。”
“那您是片仓小十郎(2)还是猿飞佐助(3)呢?”
“一个浪人。”
美优纪笑着欲要起身,然而指尖刚碰到端药的木盘就被握住了。
“再陪我一会。”
“好。”美优纪说道。
依稀可以看到她耀眼夺目的微笑。只是因为阳光吧,麻友这样想到。
“今后一个月不准出去,打猎巡射也不行。”是这么被姐姐训斥道的。
坐在走廊上自己拆了纱布,珠理奈举起右手去看那条刚结痂的刀痕。
“没意思啊……”
之后又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宛如庭院角落里受不住寒风的龙胆草。
从城下町回来后就被关了禁闭,虽说可以到处走动,但是绝不可以去外面游耍,而且已经好些天没有见到乐乐了,身边只有一个饶舌多嘴的乌丸,四下望去连个能切磋弓射剑道的人都没有。
姐姐将这件事报给了母亲,藩臣们皆是震惊不已。没有人知道切支丹为何会招惹尾张,而且并不是试探性地,完全就像疯狗一样,似乎不杀掉自己就没颜面去见他们的神。虽然大体平安地回来了,可想起一次两次的刺杀,竟也有些委屈得说不出话。
“在这做什么。”
姐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珠理奈没有回头看她,只是闷闷地道一句“晒太阳”。
事情发生后姐妹俩并没有什么交流,姐姐甚至连自己手上的伤也没有过问片语,就那么冷冰冰关了自己禁闭。原先因为余竹山的误会解开,有关藩主之位的争夺也于那晚推心置腹地畅谈了一番,姐妹俩之间的薄冰得以消融。以为能好好准备在姐姐迟到的生诞宴上要送给她的礼物,之后到了冬天迎来新年,然后就是自己的元服礼……哪有那么顺利。
“为什么我没生气,偷跑出去玩闹的妹妹却生气了,嗯?”
玲奈的影子投在廊下的白沙地上。
“什么生气啊,”珠理奈抱着手臂,盯着那影子愣愣地说:“我才没有生气。”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珠理。”
“不要——!”
这是很让人无奈的事,究竟为什么她的妹妹会犯别扭,玲奈完全想不通。难道该生气的不应是自己才对吗?
沉默了很久,珠理奈依旧没有转过来。
“要不要去道场。”玲奈出其不意地说道。
“可以去吗?!” 珠理奈迅疾回身,一张写满兴奋的脸直贴了上来,“没生气,真没生气,哪敢生姐姐的气!”
玲奈默默移开目光,道:“太近了,珠理。”
道场的管理者是江氏父女,父亲叫江河,女儿叫江春衣。明思宗崇祯三年,自少林寺还俗的江河从姑苏城到宁波,在宁波港乘船几经波折到达日本大阪,彼时幕府正值二代将军明秀公治下。四年后的治保十二年,江河与兵法学者由井木和子成婚,于治保十四年诞下女儿,取名春衣。治保十七年,由于妻子的过世,江河失意万分,带着女儿离开江户来到尾张,受到当时年方二十刚继藩主位的鹤玲公的盛情招待。如此便在尾张住下了。
春衣少时随父亲习少林拳法,后又认高山流剑宗为师,如今二十有三,不仅在尾张,于日本国内也是一流的武术大家。所创立的武堂,门下徒众多有成为大名亲卫的高手。
不过今天好像不在道场。
“春衣姐不在啊……”珠理奈失望地摇了摇头。
道场小侍捧来了白衣靛袴的道服。
“春衣姐去哪了?”小侍帮着系袴裤的时候,珠理奈问她。
“回殿下,师父和大师父前日启程去了江户。”
“是么。”
一抬头,姐姐不见了。
“还请殿下在此稍等,玲奈殿下更衣去了。”
“唉?姐姐怎么没跟我说?”
“这个么……小的也不知道……”
再次返回道场的玲奈已经换好了与珠理奈同样的道服,盘发也像她那般用捻纸束高垂在身后。还勒着一条纯白抹额。
将右手背在身后,单左手持竹刀,玲奈上前一小步便就摆出了备战的姿态。
“既然春衣不在,今日就我来奉陪吧。”
(1)森兰丸:织田信长身边的小姓,本能寺之变中与信长共同战死。
(2)片仓小十郎:伊达政宗的近臣军师。
(3)猿飞佐助:忍者,真田幸村家臣,真田十勇士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