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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广陵·大明寺 ...

  •   大明寺中的清晨,向来比人间更静谧而有情味。初阳微斜,暖意与寒意一共升腾,便教人朦胧了人间与仙境。景致本来似乎并不出奇,只是佛性沐浴,便将人间俗景变作菩提圣地。暮鼓晨钟,粗茶淡饭,虽是简朴,却仿佛因时光被润泽,而别有情韵。方过清明,山上桃花渐开,远远看去,浅浅粉白相间,仿佛云霞。唐后,世人言及桃花,便是染指烟花风月地,便将桃花践踏如尘。终是不知,以桃花喻风尘中人,究竟是否玷污桃花。风月之人,虽是歌舞升平,不知昌亡,却未必身低命贱。桃花笑靥,牡丹含泪,便是人们暴殄那美之后又将那决绝的美好弃置在地,以此证明自己的高洁,却不知,这零落的花朵却终归是有气骨在其中。菡萏清高,却不过中空,高高在上,孕育莲子,遥不可及便是最美好;桃花宜室宜家,不过因那切近和亲近,反被人践踏。便是那般的高居庙堂不得亲近于世人便是最好,触手可得的美好终归轻贱。
      上山路上,便是一路的桃花散落。踏花而行,终是教人不忍。清晨静谧,远远只闻得马蹄声声,忽忽间,便是时而的乱与时而的静相互映衬,给了那安静一点生气,却给了那乱一点静谧。落英缤纷,却无浓香扰人心性,恰如《桃花源记》那般,便是真正的安宁,心与物遇。行至高处,仿佛有小潭。只是清晨晨雾未去,故而从未看清。只是再向上行进,远远回首,便望到那如铜镜般的清澈与明亮,继而豁然开朗。王摩诘有诗云“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想必便是这般景致。山景与水景分外不同,如若在大江大河之畔,便如王勃《滕王阁序》中所写一般,“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可如若在山中,那边是物我两忘的宁静与淡泊。“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便是屈子,最得山之大美精华。杳立远山巅的山鬼,独有的美好,方才是世间之纯粹。佛寺多在山中,想必便是这种缘故罢。虽无耳目宴飨,却在最为简朴之中,观得最艳丽,在最静谧之中,闻得最繁华。遁入空门,却并非与人世相隔,却是真正的超脱,齐万物,齐物我。走过最灿烂,走过最萧条,走过最繁华,走过最黯淡,最终便得世间情景所在,回首向来,不失襟怀。
      这一日,仿佛上山供奉敬香之人分外多,许是因为十八吉日的缘故,又仿佛不是。郁清寒上山之日,善男信女总是分外的多。说是善男信女,便也不是。上山不是为参拜佛祖,却是为了亲眼目睹世上的极艳,假借瞻仰佛祖,实则饱享耳目。便是世间之事,大抵如此不堪罢,那真正的缘由总是不可告人的,于是便有那般堂而皇之的借口,掩人耳目,却亦骗过自己的心。
      便是三年前,大明寺多了一位姿容卓绝的女尼。那女尼虽年近四十,却眉目含情,风韵秀逸,那般的雍容与端庄,竟是世上众美不及其踵武。即便奉茶清扫,却亦有一份任日月轮转,只守那份清寂的淡然。敬香之人纷纷揣测,料定是大户人家妻妾遁入叩门,抑或王室废妃修行,不然何以有那份大风浪后的淡定与宁静。然而众人却每每只敢远观,并不敢走近与之言语。可那般的桃花面容,却终归是教世人醉的,于是,那寺中便因有了这般样貌卓绝的女尼而香火日更兴旺。本以为这佛门便是真清净,却不料想这人间事向来便是这般讽刺。
      好事者后来发觉,自那美妇人入寺出家月余后,便时常有一位年轻公子探望。那公子初来时似乎身子羸弱,时常病痛,每至山中,便行走不便。那公子姿容秀美出尘,初看只觉端正清秀,便是渐渐间,便得体味出那般极掩抑的艳丽。便是时而闪现的忧郁,连同唇畔浅笑,连同举手投足,竟皆令人沉沦。那公子向来衣着素净,行间清香盈鼻,便如蓬莱仙人一般,教人欲罢不能。那公子身畔时常有位稍年长的官人相伴,那男子如父如兄,每每关怀备至,便是每遭轻轻搀扶那公子,便教人心尖微动。渐渐间,那公子身子渐有好转,虽样貌未变,却仿佛改了性子。柔绵的浅笑再难见得,似乎多了一丝凛冽之气。每每入寺,便是那决绝的背影,便教人不禁回首。山中石蒜盛开之际,白色的身影渐渐消遁在一片炫目得令人落泪的火红间,便是寺中人都不曾忘却的绝美的画卷。人们纷纷猜测,这公子是何官宦人家,便有这般翩然出尘的姿态与含愁的眉目,这般的夺人心魄。可细看来,却又与一应官宦子弟不甚相同,少了些轻狂之气,却多了些千载万年无法打动的沉寂。便是从这公子身上,窥到了极艳,连同一份如烟花的孤寂。猜测与流言便是如何流传,却也无人当真,只做观赏景致一般,耳闻目睹,便罢了。多年间,无人知那公子便是漕运风月地名声大噪的郁辰煖,即便名倾江南,却终归是听过的人多,见过的人寥寥。那时常相伴的官人,便是封疆大吏升州刺史徐知诰,即便日后颠覆南吴,坐拥江南,却依旧有在这山寺中提携相伴的光阴。
      郁清寒与傅聆风对坐马车上,只待马车上山,便可探望母亲。升州事务繁忙,徐知诰不得闲暇之时,便是傅聆风相伴。山中清寂,与漕运地的万般繁华相较,时常令人颠倒了年岁,便是不能相信眼中所见,顿生恍如隔世之感。穿行于极致的喧闹与宁静间,时常令人心中恍惚,便欲就此遁去,再不往还世上。可每每饮酒歌舞行乐之时,便又寻思,这山中一日是否为庄生晓梦,日头升起便要消遁。却是梦魇,时时昼伏夜出,美好,俱都转瞬即逝。
      这大明寺,便是郁清寒母亲出家的所在。那端庄雍容的女尼,便是郁清寒母亲。两人虽不时常言语,可母子心心相印,却并不需多言语。便是那陈年的祸事,将郁清寒本来富贵平淡的岁月打乱。郁清寒每每探视母亲,便不由忆起当年情形,终是痛不欲生。光阴往还,每每夜中醒来,便觉梦魇缠身,仿佛周遭依旧是牢狱之中的寒水苔藓,依旧是盈鼻的浓重的血腥气,依旧是满耳的惨叫吟唤,抑或是静得如死牢一般,无半分人气。那之后,仿佛都不曾记得如何流泪,也便再寻不回曾经那般的天真清澈,便是人依旧风采如故,却时而如行尸走肉一般,脑中一片混沌,心中惊悸,一瞬之间仿佛天昏地暗。多年来,原是以为忘记,却每每因噩梦中的情形那般真实而不断重温噩梦,终是此生想忘却亦不得。
      傅聆风望见郁清寒眼中的朦胧,便将手放在郁清寒手上,轻轻握住。
      “这几日神气不济,便是因那日怀久浑话的缘故?”傅聆风轻声问。
      郁清寒轻轻摇头,却不言语。
      “无论你如何,我终是信你。”傅聆风到郁清寒身畔,便觉出郁清寒轻轻的颤动,“可是山上凉?”
      郁清寒依旧摇头,只着眼睛望着指尖,不曾言语。
      “春日湿气寒重,便是手指伤处依旧疼痛?”傅聆风又道,“我料想便是,出门时便随身带着药油,不然山上湿冷,如若疼痛,可如何是好。”
      说罢,傅聆风蹲下身来取出药油,轻轻蘸取,便涂在郁清寒手指之上。郁清寒轻皱眉头,双手轻轻颤抖,却并未动弹。傅聆风小心翼翼,仿佛握着瑰宝一般,一举一动,俱都尽心。
      “师父,多日间我远想问,却无从出口。”许久,郁清寒忽而哽咽道。
      傅聆风抬首望罢郁清寒,忽而粲然而笑,“我知你所言之事,我却多日亦想说与你听,只是也未寻得时机。”
      郁清寒只是望向傅聆风,任由傅聆风说下去。
      “我时常思想,当年授艺与你,是否便是我错。旁人道,你技艺卓绝,便是我虽为你师长,却无以高你甚许,如今声名在你之下,又逢你昔年冤狱,世人皆道你为人偏颇,便屡屡问我此生是否识人不善,技艺空传。可如今我却要说与你,我终不曾后悔,半分皆无。你不以琵琶为生,向来长于舞乐,当真天赋异禀,这等天资,旁人便是半分也求不得。而世上向来轻贱天资卓绝之人,以为淫巧,佳人薄命,世上向来不以为奇。便是生得何等的好皮相,便要遭受旁人千般的苦楚,这都怨不得旁人,只怨得命。上天终究公允,大美降于一人,灾祸相随其后,除非掩抑锋芒,明哲保身。世人善妒,终究不能容忍他人卓绝,时时加以牵绊。我昔年策马赴升州寻来少将军相救与你,从来不曾后悔,我虽知你沉冤得雪之后时日未必能轻巧过得,恐是万般的艰难险阻,却依旧不愿你平明赴死,终是怜惜。幸得日后你不负我所望,便是忍辱负重,重振声名,你步步走来,我都在你侧,当终生信你不弃你。”
      傅聆风言语间,郁清寒泪水早已滚滚而下,终于伏在傅聆风肩上不禁痛哭失声。
      “我为你师,自命长你数岁,便是命数,便较你多知些。你来日之路,未必较今时今日容易,世人若要寻你麻烦,自是千万种你防备不得。便是世间人心最恶毒,冷枪暗箭避之不及。便是今后,时事坎坷也好,顺当也罢,你却时刻须警醒。徐公与少将军相庇佑固然是你福气,可难保有一日不为你招来祸患。你不得已以身相事,我自不轻贱你,可如若朝臣众人指责你为佞幸,你却再无半分活路。纵然徐公与少将军视你为禁脔,可与江山家国相较,你又如何能求得官宦之人以你为重?便是当年马嵬坡旧时,六军不发,连明皇都奈何不得,斩杀杨氏族灭,虽时过境迁,却不能不以为训。官宦士大夫,自命仁义为本,可这仁义,向来便是时时束缚时时杀戮,堂皇前途,大义灭亲,葬送的终究是不该葬送之人。你如今如同站在山巅,我虽知你前路险阻,却无以相助。世上路,便是每向前一步,便更难转寰,身后便是万丈深渊,前进艰难,后退又不得,便是今日的你,我当拼性命护你,却终有力不所及的那日。便不说长久,即便有一日,徐知训党人如若加害于你,便是少将军却也不好相助,徐公便是责怪下来,少将军为义子,难道为你见罪于知遇恩人?如今少将军踞有升州,徐公年老,国君孱弱,难保有一日少将军不图颠覆,你与吴国相较,便是哪样于少将军轻重?仕宦之人,终是较我等薄情千百倍。”
      郁清寒缓缓起身,却泪痕未干,只是轻轻哽咽。
      “师父,你所言我便都知晓,只是不知便要如何。你与少将军,待我如父如兄,我皆不愿辜负。昔年灭顶之灾,我每每恐惧,便是怕无端身罹祸患。漕运之地,风云际会,脉络纵横,以我之力,早已身心俱疲,却又无处遁形。每每踯躅山中,便生遁入空门念想。却奈何百般纠缠无以遁世。百感缠身,便如同将我生吞活剥。”
      傅聆风望罢郁清寒,依旧满眼怜爱。眼前的人,仿佛依旧是自己初次见时那八岁少年。方从苏州徙来,便是那眼中温柔的胆怯与柔绵的苏州话,便让自己沉醉至今。日后,便无论那少年长成,姿容清逸,抑或雍容艳极,终究是那少年。便是雪为肝胆玉做心的人儿,时时教人沉沦,本为清澈,却惘作佞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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