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广陵·鎏昌阁 ...

  •   “吴公子到!”
      “傅善才到!”
      鎏昌阁外接连传来通报之声,阁内便是一阵阵人声涌动。鎏昌阁处在广陵漕运重地,便是广陵城内的豪富之人博弈宴乐之所。廿七年前初建,如今虽时日未长,却是这广陵城中三教九流聚集之地,日进千金,便是一般烟火人家无以仰视的所在。曾有朝廷官员取乐于此,阁中宴乐之人无敢得罪,皆自亏金银,但求平安,只是一味应承相让,日后,那若干官员皆身罹奇祸。或是重遭贬谪,或是身首异处,而后官员颇为忌惮。渐渐,阁中便只见一应豪富,盐商大贾,富裕伶幸,再无官员扰人不安。
      两位公子由阁中小童引入座位,一应时新瓜果相待,贵重香薰齐备,一时竟似容纳不下。这吴公子,便是画未馆中主人,姓吴,名卫柟(音南),字怀久,以贩售熏香为生,常有新式,漕运歌舞之人向来对之趋之若鹜,每有新品,辄轰动广陵。富商每每相求,辄居奇,虽十金亦不满。虽技法高深,却为人尖酸,不失为小人。傅善才,名傅聆风,为当时楚国国君马氏赐名,不更旧字,字卓尔,为客来居东家,弹得一手好琵琶,江南为之倾倒,故称善才。如今傅聆风年愈而立,容貌虽稍逊从前,却不失风姿。又因其年长且技艺卓绝,漕运舞乐之人多有敬重。
      吴卫柟与傅聆风相对而坐,却甚少言语。还有两位客人未到,一时吴卫柟面露不耐,却见傅聆风面色自若,专心品茗,却也不好失态,便时时皱眉,与身畔小童絮语。傅聆风明知吴卫柟不耐,却依旧不曾言语,只作看戏一般。
      约过了一刻钟,便听门外人声接连道,“苏公子到”“郁公子到”。
      傅聆风唇边带笑,起身相迎。方才到的,便是郁清寒与苏金陵。苏金陵本名苏六昆,不曾通习诗书,且幼时家贫,卖与教坊,多年不曾有名姓,郁清寒与六昆旧时宴会上一见如故,听得六昆笛声甚是悠扬,句句含情,甚是钦佩,当即拜六昆为师,习得笛子技艺。当时郁清寒早已名倾江南,且通习诗书,文采精华,漕运之地堪称状元。六昆不敢应承,郁清寒却苦苦相求,六昆便向郁清寒问习诗书,互为师教,如此才算有缘。而后,六昆便道,自己名姓不雅,求郁清寒赐名,郁清寒却道不敢承担,却又不好推脱,便依其笛音情味,又因六昆为升州人,便为其取艺名金陵,义为怀古六朝,艺压江南。后郁清寒为其作画一幅,题词麹信陵五言律诗《吴门送客》——乱山吴苑外,临水让王祠。素是伤情处,春非送客时。不须愁落日,且愿驻青丝。千里会应到,一尊谁共持。六昆观后甚为欢喜,便自号吴下客。
      四人落座,阁中小童便将茶酒与一应骨牌骰子奉上,便立旁侍奉左右。
      这四人,便是当时广陵城中四位公子,漕运之地鼎鼎大名。百姓只道其是如何的富贵修美,却甚少有人见得。城中漕运地豪富人,多借嬉戏之机,只为目睹这四公子风姿,便道足矣。郁清寒今日穿着虽不出奇,却亦是将富贵之气遮掩着,眼明之人只一瞧便知这所着银狐裘披风价值连城,内里锦缎绛红长衫,更是华丽蕴藉入骨,收敛却艳极,这方才是真富贵。
      傅聆风拉郁清寒坐在身畔,便关照问寒问暖,如同昆弟一般。郁清寒却也含笑应答,全然视傅聆风为父兄。傅聆风本是郁清寒年幼时琵琶教习师傅,多年仅有郁清寒一位弟子,技艺再不曾传与他人。郁清寒方八岁时,便是被这傅聆风发掘,自此一手栽培,直至而后傅聆风自立门户,都未曾断交。十三年有余的缘分,在这漕运瞬息万变的风月地,便如一生一世般,长得无穷无尽。
      “郁公子与苏公子迟来,可要罚酒!”吴卫柟道,旋即拿过大杯斟满,便要递与郁清寒。
      “你却未见得辰煖今日服药,不可饮酒?当真该打!”傅聆风道,随即按下大盏。
      郁清寒含笑对傅聆风点头,满眼感激。
      “服药?如今便是我忘了,郁公子即便是上等香料掩盖,我这制香之辈却依旧能觉出这酸苦之味,便是了,如今春日梅雨,恐是你这旧疾便又犯了?”吴卫柟讪笑到。
      郁清寒面目稍稍变色,却不曾理会,只扶袖伸手捉过一枚骰子。
      虽说这骨牌捉骰子之流自是大俗,可却是到了情致之人手中,却瞬时变作风情万种。晚唐八叉温庭筠便又“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的佳句,便道这骰子虽为枯骨制成,却将红豆镶入其中,那般的相思入骨,那般的蚀骨销魂。苏金陵最初知晓这诗句,便是从郁清寒处。郁清寒偶然提起温庭筠,全然是因鱼玄机的缘故。鱼玄机是晚唐时长安烟花地平康里名妓,曾因不愿为人妾室而出家为女道士,而后入平康里为伎,夜夜笙歌,当真惊世骇俗。鱼玄机曾以为自己将委身温庭筠,却不料温庭筠终是未曾娶她,她年幼时对温庭筠的一厢情愫最终是作烟灰飞尽,寂寞如烟花。而后,鱼玄机因杀侍女绿翘而被处斩,她临终时反复所吟的诗,便是那首“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郁清寒道这鱼玄机便是自己此生最钦佩之人,苏金陵起初甚是不解,而后却渐渐明了了。便是那般的寂寞,那般的求而不得,得非所求,那般的无奈与无助,那般的隐忍与含恨,便是日后苏金陵眼中的郁清寒。
      “事到如今我倒不知昔年沉冤得雪究竟于我是福是祸,如若便吃一剐,到如今灰飞烟灭,无人记挂我便也罢了。如今我得以苟活,时常遭人污毒言语,有时生却不如死,也只有忍罢了。”郁清寒微微偏头道,瞥着吴卫柟手中的骰子。
      “你这话便是说我?”吴卫柟讪笑,“我便是沧海蜉蝣,本来便不是那头脑活络之人,一切话不过是人云亦云罢,虽时常有人道公子毒如蛇蝎,鸩毒于人,我却多年来未与公子断了往来,依旧如旧日般品茗捉骰子,公子若那般言说我,我却担当不起。”
      吴卫柟虽口口声声如此说,三人却都听得出这话是柔软中见刀锋。只区区几句间,便对郁清寒极尽挖苦。这话中之话,便道这广陵城中人人尽道郁清寒心肠歹毒,并非自己心中作如此想,不过人云亦云。不仅推脱得一干二净,反而绵里藏针地挖苦郁清寒,着实教人难堪。
      “如此便是傅善才赢!我今日银钱多有短缺,如此,便是冰冻三尺呐!”苏金陵佯装诧然道,却是缓和这柔软间的剑拔弩张。
      “便是我!”傅聆风笑道,“如今便是我阁中不似旧日,你这所输之数权当于我贴补罢!”
      “傅善才这话说得却不是理!”吴卫柟哂笑,“吴下客虽技艺卓绝,却也并非阔绰人,怎比得上郁公子得少将军庇佑?徐公与少将军时常光临往还,朝中人便是哪个敢薄待?依我说,郁公子,为人却须适可而止,你如今便独占漕运,却将傅善才诸人置于何处?傅善才纵横漕运时,你方是孩童,好心提携于你,又将一身技艺相传,你却横加抢夺,逼得傅善才无以谋生,如此做人不留余地,却不是长久之道,难道便不怕有一日又如昔年般,横降牢狱之灾,当心那时无以自保!我并非歌舞风月之人,不过据实而言罢,郁公子可莫要见怪,若是这话到了少将军耳中,我却没了半分生路!”
      傅聆风听罢吴卫柟所言,当即变色。郁清寒诧然望向傅聆风,却竟不知如何言语。吴卫柟言语之尖酸,着实伤人之深。只短短几句之间,便挑拨傅聆风、苏金陵与郁清寒,当真令人心寒。
      “辰煖今日如此造化,却是宽慰于我,弟子得意如此,为师岂会悍妒?”傅聆风面色渐渐缓和,依旧随手弄骰子,指尖却微微颤抖,“况且,辰煖向来歌舞诗书甚通,这却并非我造化,我难以企及,自是造化不及,又怎能怨怼他人?”
      郁清寒面色稍解,却不知傅聆风心中究竟如何思想。
      一日下来,虽是众人面上无他,却仿佛有种惴惴之气充溢期间。苏金陵用力挽回气氛,却仍无济于事。吴卫柟一味讪笑,郁清寒却始终惧怕傅聆风心中另作他想。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