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林八叉

8、广陵·红丝石砚

　　“公子不在之时，楚家公子红笺留名，邀见公子。我方告知他公子今日出门，料想这公子原是有要紧事，便叮咛我务要告知公子。”茹梅斋中小童递来红笺，便于中书写楚奕施正名。
　　“楚公子？”郁清寒微微疑惑，“名字却不曾闻得。”
　　小童方欲转身离去，身畔夔卿却小声伏在郁清寒耳畔道，“仿佛便是那日的新科楚公子，徐公座上罢？”
　　郁清寒却恍然想起，“便是那中书令公子罢？可是那个与我一般身量的世家公子？”
　　小童垂首应答，便待郁清寒吩咐。
　　郁清寒忽而犹疑，却还是夔卿开口，“公子那日散席后便道，席上于楚公子稍有怠慢，恐楚公子心中不悦，便道改日与楚公子登门致歉，不知公子……”
　　郁清寒却挥手另那小童退下，只留得夔卿伺候。
　　这夔卿，本姓冯，便是广陵城中乞儿。年方七岁时，在鸾犀阁前行乞为人所伤，诸乞儿嘲笑不止，阁中管家与昔时鸾犀阁中尚书御用琵琶伶官冷眼相对，幸而得郁清寒相救，方才在冬夜饱足性命，不致冻死街头。如今夔卿年方十一，面目清秀，便是为人伶俐，侍奉周全，郁清寒留得在身边随身侍奉，并无半分不妥当。夔卿虽年幼，却因幼时坎坷，便早早得知人世世态炎凉，为人少年老成。加之郁清寒供其读书习字，并不曾教夔卿多家沾染风月习气，故而虽时常处于漕运风月地，却并无甚俗气。于夔卿而言，郁清寒不止如恩人一般，竟仿佛多年之间，竟生出一般有如至亲般的情愫。起初，于夔卿而言，便只是仰望，便是如何的时过境迁，便也不会忘却那年冬夜雪光中郁清寒的暖，便是那般的让人愿意倚靠。众人殴打与嘲讽间，便是忽而被人揽住，顿时暖意盈身。回看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便是那个映入眼帘的碧绿指环，在雪光映衬下竟是那般的夺人眼目，继而，便是玄色狐裘大氅，更是百倍的夺人眼目，夔卿瞬时为之屏息。那揽住夔卿之人，便蹲下身，轻为他擦去头上的血迹。瞬时，四下遍静寂一片，嘲讽之人仿佛都哑了讥笑。随后，郁清寒便留夔卿在身畔伺候。夔卿本无名，郁清寒为其取名夔卿，便是借舜时掌管天下舞乐的夔之名，日后夔卿每每自觉无以承受。
　　那日徐温宴宾后，郁清寒每每思量，便心生愧疚。便看楚潆洄言语关切，面目懵懂，便料想不是存心刁难，恐是旧识，多年间关切追寻，如今重逢，便是千般喜悦，却被自己冷言相对。自己不曾记得楚潆洄名姓已是万般失礼，却又出言质问，着实不当。便是寻个闲时，与楚潆洄登门致歉，方才了了自己心中愧疚。
　　待歇息一日罢，郁清寒方携了夔卿，赴楚潆洄处。
　　便是时日正巧，楚吴敬并不曾在家中，远赴楚国，楚潆洄便不得牵绊管束。方闻得门童来报，是郁清寒前来探望，便立时心惊，当下坐立不安。自那日郁清寒作了《春莺啭》，又莫名其妙的用合卺交杯酒奚落了自己之后，楚潆洄却时时刻刻不能相忘了。欲前往，临行了却又百般的踯躅，心中有一万个念想，已经下了一万次的决心，临出门时足上却又仿佛有着万钧的重担，蓦然返回后心中又是一万个不甘。如此一来二去，人不知不觉竟憔悴了。便是下定心意去郁清寒处，却不曾料想郁清寒赴大明寺，竟一时不在。意欲相见，却须递红笺得郁清寒应承，方才得见。便是诸多繁琐，心绪倒是归于沉静，却依旧仿佛不甘心。本是百般的盼望相见，却不料登时人来，自己却先退缩，竟仿佛四肢颤抖，周身无力，竟如同晕眩一般。
　　终于着装梳洗停当，安排在厅中见郁清寒，却思量片刻深觉不妥，便是平明疏远了许多，又显得居高临下，不若在书房中相见，倒显亲近随和。便命管家将郁清寒带入书房中相见，熏香烹茶，总是不肯怠慢。
　　楚潆洄坐定片刻，渐渐闻得人声，便是那管家引郁清寒前来。郁清寒一身素净白绸衣，与那日阁中所见的雍容华丽自是不同。如若那时便是百般的令人炫目，如今看来，竟是清淡间让人怦然心动，那般随和和切近，暖意氤氲而来，如同花苞绽放一般。当下相对而坐，近看郁清寒，却只觉面目端正，眉眼清秀，并不疏远，亦不曾是那般不易亲近。
　　“楚公子来时，我外出并不曾得见，加之当日我有失礼数，今日登门致歉，还望楚公子海涵。”郁清寒含笑行礼，便一瞬间温和柔顺，楚潆洄不禁面目潮红。
　　“公子不曾得罪于我，便是我那日鲁莽，于公子近前失仪，那日便是与公子致歉，蒙公子心中记挂，竟劳烦公子，却教我心生愧疚。”楚潆洄忙道。
　　“终究是楚公子为人谦和，不曾计较与我，我却不得造次。今日适逢相见于楚公子书斋之中，我略带薄礼，望得为楚公子笔墨间添得一分颜色，还望楚公子笑纳，莫要推脱。”说罢，夔卿走上近旁，奉上墨色锦盒，打开与楚潆洄观看。
　　“我昔日得青州红丝石砚，恐我身贱平明践踏这石砚，便今日献于楚公子，权当赔罪，楚公子若不推脱，便是这石砚好福气，我亦得心安。”郁清寒含笑道。
　　楚潆洄近看那砚，却不禁大惊。青州红丝石砚，却是砚中珍品，称绝天下亦不为过。砚体久摸温润如膏，声音清越，如若金石，纹理细腻，当真开盒一瞬，室内顿时生色，果真珍品，不愧为砚中之王。
　　“郁公子厚礼何止千金，我如若身受，却道无功，万万不敢！”楚潆洄半晌回神，忙正色推脱。
　　正待推脱之际，郁清寒却轻按住楚潆洄的手，“这却也算不得厚礼，升州刺史征战之时得一方石砚于我，我却多年无用处，亦向来不是醉心诗书文采出众之人，只道公子如今进士及第，权当我贺礼罢，楚公子莫要再推脱。”
　　楚潆洄抬首，对视间却忽而面色潮红，不禁笑道，“四年前上巳节，流觞曲水，那日便是我赋诗，我却不甚得好字句，便领罚饮酒，却是那日公子一句‘惟愿还君相思半，扶柳秦淮畔’，令我神往不已，公子却道自己不是文采之人，实是过谦。”
　　郁清寒却诧然抬首，良久，方道，“如此说来，公子当真我旧识。那日便是我误将公子认作戏弄之辈，再拜致歉，楚公子务要原谅。却是这支《长命女》多年间我虽不时常唱起，却依稀间记得便是那年秦淮畔虽赋，蒙楚公子记起。”
　　楚潆洄点头还礼，却半晌沉吟，良久方才缓声道，“郁公子向来便是漕运风月中人？还是近年之事？”却是语气试探，终究不敢深问。
　　郁清寒却望向楚潆洄眼眸，半晌不禁粲然而笑，“我便料到楚公子会如此问。我七岁入教坊，多年间习得丝竹舞乐，略识诗书，便是七年后入乐籍，便多年间以此为生。昔时侍奉于漕运地鸾犀阁，却因诸事，不再服侍，蒙徐公与少将军提携，立茹梅斋，便是楚公子那日驾临之地。”
　　楚潆洄细听间，心中仿佛失落，却百感交加，自己便都不知所以。自己那日秦淮畔相遇之人，向来便是歌舞伶幸。多年间视作知己，时时不相忘，年年念想，却终究是空。便是世家子弟俗气污秽，难得与如此出尘端秀之人相遇，却不料竟是伶幸，便是百倍失落。楚潆洄自己心中暗暗叫苦，却发觉竟是依旧不得割舍。不知究竟是这伶幸粉饰，自作脱俗态，只把些舒坦言语挑拣与人听，枉误世人，抑或如今天下纷乱，世家子弟便是尸位素餐，忝居高位却无德行，终不如这风月之人。便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如此出众之人沉沦风月，不得为家国筹谋，重兴礼乐，却枉做歌戏之人，当真时事不遇。
　　“郁公子可曾心生不遇之感？可曾抱憾身入教坊？”楚潆洄问道。
　　郁清寒笑容却渐渐冷却褪下，垂首片刻，却抬首望罢楚潆洄，“不曾。若不身入教坊，却无半分活路。我昔时久居苏州，却是战乱频频，民不聊生，周遭众人父母妻子不得供养，吴国与吴越战事不断，生灵涂炭。我不曾谋得生路，却徙来广陵，得蒙提携授艺。如今，虽不肖，却得以供养。且风月之地向来赋重税，我这几载间所赋之税，供养兵士，赈济贫苦，便是绰绰有余。只是不曾身居庙堂，筹谋国事，却供养生民，自不抱憾。”
　　郁清寒说来间，依旧语气缓缓，遣词之间礼数有加，却不禁令楚潆洄诧异汗颜。素日只知伶幸谄媚祸国，却不曾想起，其身负重税，便无这风月地，家国财赋顿减，士大夫庙堂之人却又何来银两筹谋社稷？
　　楚潆洄凝眉时，郁清寒却忽而展颜一笑。
　　“楚公子多有牵念，思虑太重，如今，倒不妨一试这红丝石砚，看却是中意与否，正巧我为公子伺候笔墨，也是我辈得幸。
　　楚潆洄坐看郁清寒研墨，便都觉风情不胜收。力道均匀，别有动人之处。楚潆洄观看之间，有如心醉。却仿佛依旧是那年秦淮濯洗，便是举手投足间都那般的艳不胜收。举手之间，清香扑鼻，却不似那日茹梅斋中那般浓烈。
　　“我曾有幸得观郁公子笔迹，虽你并不曾记得，我却记得真切，并不敢忘。”楚潆洄握笔道。
　　“我在学问上向来不曾留心，便是偶赋小词，便是附庸，并不敢得公子抬举。”郁清寒笑道。
　　“公子过谦，我如今方还记得，公子那年所书《长命女》，却是章草字体，便是比及黄氏《急就篇》也无不可，却不料公子如此柔顺之人，字迹却刚烈而筋韧，气骨堪称。”
　　郁清寒却并未答话，只顾含笑研墨。
　　楚潆洄书《忆秦娥》一片，赠与郁清寒，郁清寒观楚潆洄字迹，却不禁粲然而笑。
　　“楚公子为人清净儒雅，这字却是魏碑正宗，笔力劲拙却变化无穷，微妙不可捉摸，当真令人佩服！我昔年曾习魏体笔法，却不得要领。四年前手抄魏体《与山巨源绝交书》后便不曾沾染，只怕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楚潆洄心中甚为自得，却倒不敢当，权作推脱。
　　临别，郁清寒却回身道，“楚公子便是哪日来斋中，我藏得数卷魏晋齐梁珍品，与楚公子一观，若与楚公子有缘，也不枉我代为存放数年。楚公子自不必递红笺，驾临便可。”郁清寒却是言语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