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泉》冰片

9、第八章

　　人的自信累积于其过往的经验。通常人们喜欢依照着已有的经验来衡量眼前的事，由于发生过相似的景况，所以再行处理时便先有了自信。然而，很多留存下的记忆在时过境迁后已经走了样，而新发生的事也只是在外表上与过去的“经验”有些相似，于是人们便被自己的记忆欺骗，产生了无谓的自信。最可怕的是，因为那些错误或正确的历史被反复提及，由此而得的经验也在记忆中被无限扩大，随之而来的自信也就慢慢变为了自大。当自我膨胀到能填塞满整个宇宙时，人就变得很难看见其他的东西。

　　所幸的是，黎并不是个不知道自己能力所限的凡人。天神与凡人不同，身为佐神的他可以毫不走样地精确记住过去所发生过的一切，不会产生“无谓的自信”。可是他仍然逃脱不了一些过去经验的愚弄。

　　他原本以为可以轻松应对台州上空的黑云，结果他努力了三天，连对方的行踪都没捕捉到。那片黑云似乎故意要戏弄他，在他来到台州的当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对手在哪儿都察觉不到，这又会是一场什么混帐战争？黎在心中反复暗骂。

　　在黎所参加的历次战役中，最让他感到头疼的一点便是：战争不能等同于比武或者斗法，他经常诸多顾忌，总是无法放手一搏。打仗时，除了考虑如何攻击对手，也必须尽量确保己方平民的安全。不能保护他人的战斗不仅失败，而且毫无意义。不过，黎第一只脚跨进台州的时候，就发现他不必再有这种顾虑，至少在台州是如此。

　　整个台州都已经死了。四处一片死寂，所有的生命都陷入了永恒的沉眠中。当黎和灵泽赶到这里时，迎接他们的只有满目银光闪动的冰塑。纵横万余里的台州竟然全部埋入了冰雪中，成为了一个只剩一片寂静的雪野冰国。亭台楼阁、树木花草无一不成了冰的雕塑，就连田园河川也一起凝结在了闪耀着寒冷光芒的硬壳中。原本鲜活的画面，现在都静止下来。原本由泥土来构筑起来的国家，现在就如同在水晶中雕刻出的假相。

　　黎让灵泽解开冰冻，可是灵泽没有那样做。相反，他用着同样冷如寒冰的声音告诉黎，就算解开了封住生命的冰冻，也无法挽回已经逝去的生命。

　　“就让他们冰封中继续保留下去吧！倘若留在冰冻的状态下，他们逗留在世间的时间还可以更久些。如果让这层覆盖着他们的冰雪融化了，不出几个月，整个台州就会只剩下森森白骨。”

　　听着他的话，黎愣住了。这次不是因为直视灵泽乌黑深邃的双眸，而是因为眼前煞白苍茫的冰原。这几乎在一夜之间建造出的华美冰盖，轻而易举地将台州的近百万条生命罩入了死亡之城。究竟是为了什么？景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大肆屠戮生命？黎越来越感到无法理解。这么做对景究竟能带来什么好处？生在台州，远离京畿的无辜百姓，可能一生都不曾见过景。景究竟对他们有多大的仇怨，一定要将他们全部拖下黄泉？

　　火神在一阵愤怒中狂乱地在四野中随意奔走，试图找到一两处依然还保有生命迹象的地方。灵泽知道无法规劝他安静下来，只能跟在他的身后，随时警戒着周围的动静。

　　漂浮在空中的黑云仿佛也因为多天的作恶而疲惫了，一直没有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但是一只陶土做的泥偶却闯入了黎的视野。

　　黎在疯狂的奔走中突然踢到了什么，发出笨拙的响声。他低头发现，在地上滚动着一只泥塑的小小人偶。这泥偶做得非常粗糙，并不像是贵族家孩子所拥有，反倒像是贫民家的孩子自己捏的。他顺着泥偶滚落的地方看去，果然发现了一个瘦小的孩子。孩子周身裹着稻草，身上的衣服单薄得根本不能抵御任何寒风。然而他手中却捧着一大堆布屑，似乎是些东拼西凑来的碎布料。黎走近才发现，在布中还裹着其他几个小泥偶。这几个泥偶仿佛是从长到幼的一家人，每一个都由层层的布穿戴好。几个抱在一起，就像是周围那些为了抵御寒冷而互相依靠着的人。孩子将他们贴在胸口，用全身最温暖的地方为他们取暖，自己反倒在稻草堆中冻僵了。

　　“这叫做尸偶。灵泽曾经听人提起过。”灵泽从黎手中接过了那个小泥偶，“在台州的住民中有将死去的亲人做成泥偶的习惯。他们相信在泥土中混入死去亲人的骨灰，就会使泥人成为死者新的躯体。死者的灵魂也会回到泥塑的躯体中。从这些偶人看来，这个孩子的家人全都……”

　　“这种事，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黎粗暴地打断了他，从他手里抢过那个泥偶，重新放回了那个孩子的怀里，“这种事就算你不说我也很清楚！我可是应该保护他们的佐神！他们在想什么，做什么，我当然都很清楚！”

　　灵泽看着火神落寞的神情，一阵沉默。而后，他又开始环顾起四周。

　　“不过，真奇怪。这里的人神态过于平静。他们似乎没有感到死亡的恐惧。难道说，他们是在瞬间死亡，就连体验死亡恐怖的时间都没有？”灵泽一边勘查着四周的情况，一边喃喃自语着，“可是，在这种温度下，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地上的冰盖应该不是在一瞬间形成的。看冰中的纹路，寒冷天气应该至少持续了有四五天。冻死的人也不是在同一时刻倒下。他们应该在自己死前就很清楚自己会面对怎样的结果。看到自己的同伴冻死，难道他们没有半点恐惧吗？”

　　听了灵泽的话，黎又仔细看了看身边的孩子。的确，那个孩子虽然冻得浑身青紫，却神态安祥。他的双眼没有完全合上，似乎正自梦中看着自己怀中的人偶。布满皴纹的双颊上，还带着一丝安逸。不仅是他，整个台州中的人不论是富是贵，是贫是贱，大都神态自若地进入了永恒的梦乡。极少有惊慌失措、恐惧不安的表情进入他们的视线。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没有感到害怕呢？”黎用力地摇着头，表示自己无法理解。

　　灵泽没有回答他。因为尚未等他说话，黎便发现有黑云向他们压近了——就是那片让整个台州陷入一片死寂的黑云。灵泽正想劝黎冷静些，先弄清情况再说，黎已经先一步唤来了朱鸟，然后飞身跳上了鸟背，向着黑云直冲了过去。

　　“真是莽撞。”灵泽小声埋怨。虽然无奈，他也只能显出了龙形，跟在黎身后追去。

　　在他们身影掠过的台州，银装素裹，只在一处庭院中有一棵依然翠绿的苍柏。在它的树影下立着一个人，正抬头眺望天空。微卷的褐色发丝轻轻拂过碧绿的双眸。浅黄色的衣角在风中互相拍打着，不停搅动腰间的佩环，发出叮当的脆响。一阵淡淡的茶花香在他周围的空气中弥漫开。

　　看见红与黑两色在空中划过后，这人微微迟疑了一下，然后毅然迈开脚步，走出了树影。清冷的日光立刻洒到了他的身上。他张开双掌，满面欣喜地接住日光。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转身对着树影深深地鞠了一躬。苍柏上的树叶就像听见了命令般纷纷飘落，很快就堆起了一个小丘。
　　陈锋国的国主酉阳，便在这绿叶砌成的居所中静静长眠。

　　“对不起，酉阳大人。伯歧必须先保护好庆都小姐所住的九州。请您先暂时在碧冢中歇息一下吧！”

　　伯歧最后看了一眼他居住多年的琼阳宫，拔下了头上的发簪，插在苍柏前，然后晃了晃散下的褐发，转身追随黎与灵泽的身影而去。

　　在他身后，被插入土中的发簪慢慢变绿。绿色的光芒犹如水波般向它四周滑开，撞上琼阳宫四周的宫墙、廊柱后又反弹回来，如此一波连一波地在已经一片银白的庭院中反复回荡着。

　　回拢的绿色光芒从树根向上爬升，慢慢布满了整棵柏树。因为树叶掉落而变得光秃的树枝上，又开始长出了新芽。被波光照耀的地方，冰雪渐渐开始融解。虽然只有不多的地方，可是在白雪覆盖的台州里，出现了一小片绿色的庭院。庭院中的柏树上，意外的，散发出一种酷似茶花的清香。

　　“真是可怜。修行多年，居然只化成了这种东西，连成形的身体都没有。”

　　“看它那黑乎乎的一片，真是丑死了！”

　　“哈哈哈，真是可笑的模样。它简直是伊洛水族的耻辱！”

　　自它修炼成形后，耳边便没有停止过类似的耻笑之声。即便是它的同族也因为它那浑沌不清的身体而时时刻刻嘲笑着它，甚至因此不愿承认它是声名显赫的伊洛水族中的一员。也许，它那渴望拥有形体的心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在不绝于耳的笑声中和接连不断的轻视眼神前，它常常这样想。

　　要成为超脱凡世的异类，最基本的便是有形的身体，除非如同五位龙君那样，是自天地之始便得享四方精华而自然凝成的原神。然而，那种特殊的高贵身份，自然是普通俗物所不配拥有的。尽管知道自己的作法没有前例，但它依然不甘心只作飘浮于洛水上的一团水气，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修行。终于它有了功成身就的一天，可是它的身形依然如同身为水气时一般飘渺，而且还变成了不雅的黑色。就连别人给它所起的名字，也是同样的低微轻贱。
　　别人唤它“浮游”。

　　因为它没有手也没有脚，既不能跑也不能飞。就算是出现在水面、空中或是泥土地上，也只是以“浮”或是“游”的姿势前进。

　　“其实你什么都不是！”——它总觉得别人在唤它名字时，心中其实是这样想。

　　它无法与水族中的其他人共处，因为他们都不屑与它说话。它只能继续隐迹于青山荒野间，埋头自己的修行。终于它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强得超过所有嘲笑过它的人。它将那些鄙视与嘲笑都冻结在了无色的冰晶中，反复玩味着那些家伙最后恐惧的眼神。

　　“你还觉得我是可笑的东西吗？”一次，在将一条平日经常嘲笑它的鱼精冻结起来前，它得意地问道。

　　“哈哈哈……”那条鱼精虽然刚才还害怕得半死，听它这样一问后竟然大笑了起来，“真是可笑的东西！你以为你能将我弄死，自己就会变得有模有样了吗？告诉你，你永远都是一副可笑的样子，无论你如何修行，如何转世，你都不会转变。可笑的东西永远都是可笑的！就连你现在做的这些也都是可笑的徒劳。你一生一世都会是这副愚蠢的模样，都会是这副愚蠢的模样！我就算死了还能变成鬼，就算变成鬼也比你现在的模样强！哈哈哈……”

　　它没有让鱼精继续猖狂多久，可凝固住的笑脸同样让它气愤。它将冰雕高高地抛向空中，又重重地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但是胜利者的姿态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冰的碎片中变成了几千个、几万个。就连鱼精最后的笑声也在它的心底回荡不去，仿佛永远都没有停止的时候。

　　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几乎让它绝望。可惜它流不出眼泪，也发不出哭泣的声音。

　　无论它多么努力，别人都同样看不起它。为什么……仅仅是因为它可笑的出身吗？身为水气是没有精魂的，即使潜心修行也只能拥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水魄，无法投入黄泉中轮回成为他物。可以说因为这个缘故，它在凡间众生中属于次等中的次等，算是椿毫无灵气的事物，命中注定了无法修炼成为“妖”、“仙”、“怪”、“精”、“灵”中任何一种，更不用说只有天生而成的神与魔。

　　然而，无论天地如何变幻，时间如何流逝，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老天将它塑造成了现在的模样，这并不是它的错。其他人怎能为了这种事蔑视它？它的资质不比伊洛水族中的其他成员来得愚鲁，努力的程度也毫不逊色于他人。为什么要因为它无法改变的出身嘲笑它？

　　“那是因为嫉妒。”突然出现在它面前的朱发水妖这样告诉它。这位大人与嘲笑它的人一样，也是伊洛水族中的一员。和它虚无缥缈的原身不同，他的出身让它羡慕，也让伊洛水族中的任何一员羡慕——他的原身是一条龙蛇。龙蛇是几近神兽的动物。它不明白，如此尊贵的人为何要同它说话，而且话语中并没有半点鄙视它的意思。说话人郑重亲切的神态就像是在与一位老友攀谈往事。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我的名字和你的很相似。我叫景。”

　　“景”？这个字不是意味着飘忽不定的虚影？为什么如此尊贵的大人也会有着悲哀的名字？

　　“尊贵与否，说到底，在这广袤天地间也只能是相对的事。无论多尊贵的人，总有人位于其上，比他更显赫。同样，无论多卑贱的人，也总有人位于其下，比他更低微。我不过是条龙蛇。虽然是接近神兽的动物，但终究还不是神兽，自然就比真正的神兽来得卑贱。可就算是真正的神兽，和驾驭它们的人相比，不也是卑贱的吗？即使是驾驭神兽的人，也不得不去服侍乘坐神兽的人。如此向上推去，根本没有穷尽。大家只在这条长阶中各自占有一级，所以不用为此感到自卑。”

　　纵然各人都只在长阶中占有一级，但台阶中还是有着高与低的差异吧？

　　“既然是无法更改的，就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东西。一个人的出身并不是由自己努力得来，而完全是由天所定。生为神或魔，或者是凡人，这都不是自己在出生时可以决定的事。但是人内心的尊贵却只能完全靠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换来。比起在出身前就已经决定的事，这种骄傲要可贵的多！”

　　内心的尊贵？

　　“只有知道自己目标，并为之不断努力的人才不会因为内心的空虚而沦为庸碌之辈。即使人的出身与身份不会因为自己的颓唐而有所改变，但他的品格会因此而发生变化。就像那些嘲笑你的人。虽然他们有着比你高贵的出身，却因为对你的嫉妒而自行堕落。若不是在他们的内心觉得自己并不如你，他们又何需嫉妒你？可见，就连在那些家伙的内心里都认为自己比你要卑贱的多，所以才会倚仗着自己微不足道的出身向你炫耀。”

　　那些人有着尊贵的出身却内心……卑贱？

　　“没错！”那个水妖说着这话时，眼神里露出了憎恶，仿佛面前正站着这样一个人。

　　“这种从出生之时起就限定了人与人之间不同的等级，究竟是由谁来划定的呢？是天！是天神！我们作为妖类为什么要去听从神的清规戒律、胡言乱语？对于我们而言，那都是些没有用的准则。将我们判定为低劣、愚蠢的民族只是身处上位的人自保的手段。他们吹嘘这类道理，只是想借此永远地镇压我们。我们对此所应该做的，就是扔掉身上的枷锁，冲上天庭好好向他们讨回过去所有的耻辱！有错的并不是我们，而是那些厚颜无耻的蛀虫！”

　　那位大人的一番话让它明白了自己内心积压已久的怨恨。

　　与它同样居于下界的人类是如此懦弱无能，只是一阵雨便让他们死了大半。为什么这些无用的东西却有着传说中尘世间最具灵性的躯体；老天究竟是以何种准则来评判万物的价值……一切都让它越想越愤怒。它舞动全身的每一处，将周身的黑云化作冰的利箭投向大地。很快，刚才还在沙场上挥舞刀戈的战士都消失不见了，留下的只有变成冰塑的尸体。

　　正在它俯瞰着这对它而言已经司空见惯的景观时，一条赤红的巨龙向它游来。那便是由南方的天地精华所凝聚而成的元灵，那曾经让它觉得穷尽毕生也无法企及的高贵龙君！赤龙似乎惊异于它的举动，正张大了眼睛看着它。惊讶的目光让它觉得可笑。哼，所谓的龙君也不过就是一副蠢样子。会对它所做的一切表示惊异也就说明龙君从心里鄙视它，认为它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些。这也是内心粗鄙的标志。龙君也是那位大人口中必须消灭的异类！

　　在巨龙还没反应过来前，浮游便卷起一阵雨云向他包围了过去。见它靠近，巨龙立刻从口中喷射出火焰。不愧是南方巨龙的火焰，灼烧得它浑身发疼。它周身的黑云发出一阵“滋滋”声，周围凝结起来的冰屑不断地炸裂飞散。可威吓并不足以动摇它的决心。浮游继续向巨龙靠了过去。见它依然还在移动，巨龙显然十分吃惊，一个未留神竟然没有躲过它突然洒去的冰雨。在一道红光中，赤龙落向了地面。它紧追了过去，在台州的上空四处寻找，但总是找不到他的身影。愤怒中，它刮起了寒风，用整个身体将台州笼罩起来，使四周的一切都如同坠入天地之极般地陷入寒冷的黑夜。

　　城中的人们已经着急地升起了炉火。可在它的严寒中，所有发热的东西都会失去温度，一切都是徒劳。带来温暖的光辉徐徐地黯淡下去，直到全部消失。永恒的黑暗开始了。一些人开始陷入沉沉的睡眠。浮游很清楚，他们不会再醒过来。它得意地等着看余下那些人惊慌失措的表情。可是没有。依然清醒的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生活着，直到再也抬不起垂下的头颅。整个台州中，几乎没有人大惊失色，仿佛所有的人都没发现危险的存在，没有发现它的存在。这份漠视让它恼羞成怒，几乎发狂。

　　“不用担心，九州在佐神大人的譬佑下。佐神大人们一定会保护我们。”四处奔走时，它听见一个女人对自己已经冻僵的小女儿这样说。

　　佐神大人？那只是些凭借自己上界出身，有名无实又骄横跋扈的家伙。否则，他们怎么会坐视台州落得如此下场，怎么可以忍受对他们虔诚追随的百姓遭受如此痛苦？

　　真是愚蠢！至死都在相信佐神的人真是愚蠢！至死都在信仰天道的人真是愚蠢！

　　天下间不存在绝对可以依靠的人。把自己的希望寄予他人的身上只是因为自己的软弱。软弱的人就应该从它眼前消失。因为那位尊贵的大人希望如此。

　　黎顾不上身边的黑龙君灵泽，驾着朱鸟径直向黑云冲了过去。灵泽见他气血冲脸，想拦阻他，但伸出的手只抓到了一片虚影。

　　那团黑云见火神过来，似乎有些害怕，一直向后退却。黎不停地追赶，直到看见天边的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这片连绵的黑影并不是立于天地正央的建木，而是在大地的西北方支撑着天空的不周山。

　　当黎看见高耸入云的山峰时，他心中开始有了些迟疑。刚才胸中燃起的无明，此时也渐渐消退。他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一点。

　　那片乌云想做什么，莫非是想将他引到不周山前？

　　他停住朱鸟。乌云也不再继续退却，停在不远处的天空遥望着他。

　　“果然……”黎冷笑一声。如果那片乌云认为他只是头脑简单的一介武夫可就错了。

　　浮游正在奇怪眼前的人为何停止不前，突然目中红光一闪，面前的人和鸟一起消失了。它大惊失色地四处寻找。未及看遍四方，就听见头顶上传来说话声：“在这儿呢！”

　　它正要躲开，就觉得有一道炽热的气流从它的身躯中穿过，从中将它的身体向两侧推开。刚才那个身穿红衣的黑发男人踩在朱鸟背上，重新出现在了它的面前，只是这次是从它身体中穿过而来到它的前面。剧烈的疼痛让它忍不住哀鸣一声，回荡在体内的声响化成了隆隆雷声，呜呜轰鸣。从未有人能将它从中劈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身为先天尊神所拥有的力量？

　　红衣男人转过身来瞪着它。眼神中既无藐视也无嘲笑，而是燃着灼热的怒火。腥红的双眸竟然也如同火焰般燃烧了起来。一瞬间，竟让浮游原本已经定如磐石的心颤抖了一下。

　　这个男人在愤怒什么？是为了台州中被冻死的贱民吗？是啊，他是愚蠢凡人所景仰依赖的“佐神大人”。可他为什么不在那些人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呢？现在却又以对那些人的怜悯来点燃自己的怒火。真是愚蠢！这份冥顽不灵便是他“内心卑贱”、“表里不一”的证明。

　　而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替景大人夷平前途上所有碍眼的东西，所有愚蠢粗鄙的东西！

　　浮游的身体又重新合为一体。被黎砍过的地方闪现出冉冉的红光——这让它十分痛苦，就像时刻被尖刃穿身般剧痛不止。不过，它却更用力地卷动起四周的空气，仿佛突然间鼓起了勇气，不遗余力地让风化成锋利的刀口从四面八方向朱鸟袭卷而去。

　　黎从未见过这种怪物，一时间紧咬着嘴唇顾不上说话。他原以为是有什么水妖披着雨云四处作怪，可斩开后才发现，黑乎乎的云雾竟然就是对方的本体。而且被他劈了一剑后，那团乌云很快就又恢复了原装。如此没有定形的东西要怎么对付呢？

　　还未等他想明白，朱鸟便大叫了起来。原来，从对面正飞来由风生成的利刃，风刃旋转着向他们打来。朱鸟躲过了左右几道，可自正中打来的几刀确是躲不开了。黎拔出赤霞剑，正要将风劈开，突然面前闪出了一座玄色的巨大冰墙。风刃打在了墙上，将它击成了碎片。碎掉的冰屑很快就在朱鸟周身的赤焰中升华成了几缕薄雾。

　　黑龙君灵泽摆动着巨大的黑色身体从朱鸟身后呼啸着赶了上来。

　　“真是多谢，黑龙君！”黎对他笑了一笑。

　　“请火神大人下次不要再莽撞行事。”

　　眼前这个身穿红衣的人就是六位佐神中最为骁勇的火神黎吗？而他身边那条黑色的巨龙一定就是驻守玄泉的黑龙君灵泽吧？

　　“哼，哈哈哈……”浮游发出了一阵古怪的笑声。

　　两位曾经让它觉得高不可攀的人物，现在居然在它面前显得如此狼狈。由此可见，他们也不过是应了自己的好出身而徒有一些虚名的家伙。景大人说得对。这些仅凭自己的出身而扬名天下的家伙没有什么可怕的！

　　突然听见它沙哑的笑声让黎吃了一惊。因为它奇怪的模样，他一直以为眼前的这团黑云只是个低等的妖物，没想到它也能说话。灵泽变回了人形，落在朱鸟的身旁，冷眼看着眼前那片正因得意而不断颤动的乌云。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着景作出这种事？”黎收起了剑，高声对着对面的浮游喊道。

　　听见黎对它说话，浮游心中一惊。这个人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话？像他这样因为自己的出身而骄傲的人理当鄙视他才对？为什么要低头对着一个与自己身份相差悬殊的人说话呢？是想嘲笑它吗？……一定是这样！景大人的敌人都是一群无耻的东西。

　　“有着你这样高贵出身的人不会明白！”浮游用嘶哑、含糊的声音咆哮着，将自己的身体又铺展了开来，向着他们罩了过去。无论来自天庭的神火是如何炽热，也要让火神消失在永恒的黑暗里！自己一定要做到，也一定能够做到！浮游深信自己不是徒有其表的下贱家伙。在过去那么多的寒暑中，它曾经努力地修炼过。它不会输，一定不会输！

　　黎不明白它那没头没脑的一句是什么意思，不过见它又变化了身形，便急忙向后退去。灵泽似乎仍在思索着浮游刚才所说的那句话，竟然滞留于原处发呆，很快就被它包了起来。

　　“黑龙君！”黎焦急地大喊。

　　他没料到灵泽居然会不及躲闪。待朱鸟掉过方向，重新面对着眼前变得过于庞大的黑云时，黎立刻拔出赤霞剑，并拢双指拂过剑身。一条橙色的光芒自剑尖不断流出，黎以剑在空中画出一道金红色的符卦来。旋即，从浮游下方的地面中直射出五道火红色的光柱，将它紧紧锁于其中。浮游撑开身体，想要涨破周围的牢笼，可是身体一遇到红光便立刻化为了股股青烟。

　　“这是由上界纯阳之火做成的火行光牢。只要我不收回符令，光凭你是绝对不可能出来的！”黎提高声音冲它怒吼，“快把黑龙君放出来！”

　　浮游蠕动着身体，并不理会他。黎将停在空中的剑尖略略上提，空中的符印便缩小了一分。相继地，红色的光牢也收缩起来。浮游庞大的身躯被进一步割开，伴着“滋滋”声，它的身体中又有一部分化为了青烟。

　　怎么会？怎么可能？浮游在牢中原地旋转着，焦急万分。

　　它如此努力，为什么依然打不破这牢笼？建立这牢笼的人不过是个徒有虚表的轻浮家伙。它怎么可以，也怎么可能输给这种愚蠢的人？浮游用力地卷起风雪、冰霜。可所有的努力在红色的牢笼中都成了徒劳。无论是冰屑还是风刃在触及到红色的光芒时都化为了乌有。风霜雨雪全被切断在光牢中，丝毫无法触及外界。

　　这就来自天庭的神火吗？

　　“你还要我说几遍？光凭你是不可能冲出火行光牢的！即使是昊天上帝，也不可能在没有我的许可下，毫发不伤地离开这里。除非是让全身化成焦烟，和着清风直上云天！你不会打算这样出来吧？”黎在牢外威胁着。他的焦急不是因为无法对付浮游，而是因为担心被浮游擒住的灵泽。

　　浮游从笼中看着对面怒火中烧的天神。

　　此刻，在这个男人周身流动的红色光芒是自他出生时便有了的吧？他的一切都是因他显赫的出身而来，他努力过什么？为什么他可以轻松地坐享其成，而自己即便如此努力依然要输给这种徒有其表的家伙？

　　“你只有出身，只是因为那个出身……”浮游在牢中含混地喊着。

　　没等它说完，它就听到了自己身体里发出的“咔”、“咔”声。身体突然变重了，不再是飘浮在天际的水气，而四散成了黑色的雪片。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将它的身体推向了周围红色的光柱。它的惊恐还没有随喊声叫出口，便已消失在一片赤焰的热浪中。

　　“不要因为自己出身低微就觉得所有人都欠自己的。不管出身时担负着什么命运，大家为自己的责任而付出的努力全都相同。如果觉得出身高贵的人没有资格指摘自己，那么就不要以同样的理由去指摘他人。出身的确无法选择，对任何人来说都一样，不分高贵和低贱。真正为此感到介意的人才内心粗鄙。”

　　从浮游中现身的灵泽拍了拍掉落在身上的黑雪，一边对着渐渐飘落到地上的雪片数落着。而后，他转过头，站在光牢中对黎拱手道：“请黎大人将光牢解开吧。难道还要将灵泽一起烤熟吗？”

　　“你是故意被那团乌云抓住的！”黎收起了光牢，生气地看着灵泽，“你至少也应该对我说一声吧？我还在担心没法向熙交代呢！”

　　“大人在追赶敌人的时候，是否也应该对灵泽说一声？大人若有闪失，灵泽也一样无法向熙大人交代。”灵泽微微抬起眼来看着他。

　　黎知道自己理亏在前，只能“哧”了一声，不再提及此事。

　　浮游的身体全被灵泽凝成了黑雪，大部分已经在黎的光牢中化为了青烟，只有一小部分飘到了地上，在满地的白色中染出一小片灰地。

　　“你刚才被它罩住，有没有看清那是什么东西？”黎看着地面上点点的暗色，抬头问灵泽。

　　“是水魄，经过长久修炼的水魄。”灵泽的口气保持了长久以来的冰冷，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水魄？”黎忍不住叹了口气。

　　万物能修炼成精都十分不易，如那片黑云般以一点水魄能成形如此更是绝无仅有。难怪那片黑云反复说着出身如何如何，想必也是经历过他人无法想象的苦楚。但是思想如此单纯的家伙为什么要站在景那边，帮他去危害与自己无怨的人呢？黎对此着实想不明白，用力地挠着自己的脑袋。

　　“为什么要用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力量作这种事呢？即使不遇上我们，如此为恶，也总会遭到报应吧？”

　　“越是不易得来，就越容易对‘轻松’得到一切的人心生怨恨。”灵泽边说边看了看脚下泛出银光的土地。

　　尽管浮游已死，可覆于台州上的冰盖并未消失，依然在微弱的日光下闪出寒光。透明的冰凌在大地上一色铺开，扩展到天际。如果当初单纯地依靠浮游的妖力来做出这层寒冰，在它的力量消失后冰壳也应该会随之消失，可是现在……真不知道景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做出这等事。

　　“黑龙君是什么意思？”

　　“自己经过努力修行得来的力量，竟然会轻易地输给一个终日悠哉游哉的傻瓜。随便什么人都会因此而愤恨吧？”

　　“等、等一下！你说的那个‘悠哉游哉的傻瓜’是指谁？”黎瞪大眼睛看着他。

　　“当然不是说灵泽自己。”

　　“你说我是……我哪一点像是‘悠哉游哉’的样子了？”黎气得张口结舌。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所有的人都喜欢叫他“傻瓜”，从嘉泽到熙，现在竟连灵泽都这样说。

　　灵泽静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垂下眼，扭过头看着远处的山景。

　　“大人也许自己并没有发现。但灵泽以为，若问如今谁是九州中地位最为显赫的人，天下人中十中有九会推举大人吧？”

　　“什么什么？下界地位最显赫的人是我？别开玩笑了！下界最为尊贵的应该是高阳氏的老头吧？况且，还有熙、该、重……他们一班与我身份一样的佐神。你那个‘最’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高阳陛下即便身为人君，也依然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六位佐神大人虽然身为人臣，但事实上的地位却凌驾于君王之上。这一点自大人对高阳帝的称呼里就能看出了。”

　　黑龙君回头扫了一眼黎。胆敢称呼主君为“老头”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黎知他的意思是什么，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刚想辩解说那不过是自己性格使然，灵泽又接口说了下去。

　　“六位佐神大人中又以火神大人为尊。世间不也传诵，六位佐神中以大人最为骁勇善战吗？就算不计这些传言，光看大人同时身为朱明，手握九州兵权又总领邦政，就知道大人手中的实权怕是比陛下还大。大人有着如此特殊的身份，又怎能不倍受瞩目？可是大人平日里却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眼见大人如此的人难免以为大人是单凭了在天庭的出身才拥有如今的地位。这对平日时刻兢兢业业于己身之责的人来说，的确已经是个足够让他们心寒的理由了。”

　　灵泽说是“心寒”，其实已经算是客气的说法。九州中的任何一个百姓倘若在朝上看见朱明大人全无礼数的举止，又在朱雀宫中发现几百罍足够浮起小舟的美酒，恐怕都会伤心到痛哭的地步吧！

　　“这都是些什么混帐说法？难道身为泱泱大邦的火正，我只需要每日在朝中游龙戏凤吗？难道大家都只会看见我平日里随意的举止……”

　　“灵泽认为，说‘懒散’更妥当。”

　　“不管怎么说，难道就没人想想偌大的九州都需要我做些什么？这哪儿是……”

　　灵泽所说的话让黎感到一片茫然，想反驳的话到了嘴边突然又出不了口。反正“嫌隙”这种东西，被拉出来作为互相指责的证据，通常反倒不是真正产生裂痕的原因。用这种可笑理由来指责他的人，恐怕也多是觉得他妨碍了自己的“前程”。就算现在否认了此类指摘，日后难道就不会传出其他谣言吗？

　　“还是……算了，他们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那又妨碍不到我。哼！”黎摇了摇头，突然间又想起了另一件不得不问清楚的事，“黑龙君怎么知道我平日里玩世不恭……难道这都是熙告诉你的？”

　　黎不过见过灵泽几次，况且灵泽又久居于玄泉中不理世事，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平日里的所为？

　　“如果是熙大人告诉灵泽这些，大人就未必需要担心了。可惜这是流于九州的传言，即使灵泽身居玄泉都有所耳闻。想必在所有人心中……大人都是如此吧？”

　　话到此处，灵泽显然有些语塞，仿佛有些话已经郁积于胸很久，此刻反倒不能流畅地表达出来。

　　不管五正间互相有什么看法，终究只是些私事。但生活于这广袤大地上的人如何看待他们几个，就不是个小问题了。黎尽管调理事物大体得当，又几次将九州的危难化解于无声中，但是百姓不会知道那些。他们所更多看到的是平日朱明大人的好酒、懒散，听到的是朝中大臣们对他的恶劣评语。所以，就算在五正中最为辛劳的是黎，可百姓对他的评价却远不如勾龙。如今他这样“身正不怕影斜”地硬撑着，对市井流传的恶评也不会有半点好处。

　　在这种状况下提到此事也并不是想引起火神的不快，灵泽只是想借由浮游的事让他记得检点一下自己的行为。即使不能如同勾龙大人那样深得人心，至少也可以像熙大人或者重大人一样不授人口实吧？否则日后，如同浮游这般因为误会而心生不满的人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不论对谁而言，这都算不上是件好事。

　　听灵泽如此一番言语，黎立刻哭丧着脸，作出一副蒙受了不白之冤的表情。不过，他的眼神掠过灵泽身后时，像是突然见到了什么，神色立刻严肃了起来。

　　“呵呵，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看来景还真没指望光靠刚才那个家伙就收拾掉我们！现在不知又备下什么厚礼等在那里呢！”

　　灵泽依着他的目光，转身向后望去。见到身后远远地飘来一朵白云，云间似乎坐着一个人。云尚未靠近，一阵浓重的腐臭味已经飘了过来。灵泽远远地似乎见到浮云的下面有什么在摆动。待白云又靠近了一点，他才看清，在云间偶尔露出的竟是蛇尾，而且还不止一条。云上坐着的人黄面布衣，看上去倒很像世间的麻衣学士，可惜在他原本应该长着头发的地方又横七竖八地长出了八张大小不一的脸。每一张脸上都挂着一抹微笑，反而更让人觉得恐惧。

　　“……这次好象是个混杂的怪物。”

　　风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味道让灵泽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怪物并不是由单一的妖物化成，而像是更多强大的妖体被某种奇怪的力量拼合在一起。他转头看看黎，想询问一下火神的看法，可是，居然发现黎的眼中正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

　　“梓木？”黎嚅嗫了半天，方才吐出了这两个字。

　　灵泽不知道火神大人在说什么，但从他惊诧的目光中体会到了事情的诡异。

　　“朱明大人，好久不见。”长着九头蛇身的人提起两只满布青鳞的手，对黎作起揖来，“在下如今名唤‘相柳’。”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灵泽听见黎的声音在颤抖，似乎是见到什么令他害怕的东西，于是便向那人看去。那人的蛇足正在云里不停地扭动，青色的蛇鳞一直遍布到了他的颈间，再加上黄蜡的九张脸，的确丑恶无比。但这一切不该让身为天神的黎惊竦成这副模样。被泰山府君镇压在四方鬼狱中的恶鬼要比眼下之人可怕上数百倍，火神进出泰山府时都不曾表现出惧色，更况且黎与此人间又分明是一副似曾相识的样子。灵泽愈加不明白黎此时惊惶的理由。

　　“黎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拉了拉黎的衣服，低声问道。

　　黎自惊恐中转回神来，侧目匆匆看了看他，用一种近乎梦魇的语气说：“这是高阳老头朝中的匠人梓木。可是他怎么会这副模样……他应该是凡人啊！”说完，他又立刻转头看着相柳，似乎仍然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听火神如此说来，灵泽也不由得一惊。九头怪的身上除了一阵尸臭，再也没有半点人的味道。这样一堆东西怎么可能是曾经立于颛顼朝中的凡人大臣？

　　蜡黄脸的妖怪见他们俩一脸的无法置信，大声笑道：“在下已经说过了，在下已非当日的梓木。如今立于朱明大人眼前的是一心效忠于共工大人的相柳啊！哈哈哈……”

　　在相柳的笑声中，黎似乎有些明白了眼前的情况。

　　“你被伊洛的水妖吃了？”他的语气中竟掺杂着一丝哀伤，似乎在怜悯眼前这个无论是人是妖，都坚持与他分庭而立的对手。

　　“哈哈哈……朱明大人笑话了。在下并非为伊洛水族所食，而是借助了共工大人的力量，吃了那些对他不服的水族。如今伊洛水妖的力量全都凝聚于在下身上，在下现在也成为了如大人般的不老不死之身。这一点朱明大人定然未曾料到吧？哈哈哈……”随着相柳的笑声，云间的蛇尾也剧烈地抖动起来，一股恶臭随之而来。

　　“你如果没有死，身上怎么会有尸体腐烂的味道？”

　　灵泽用衣袖掩住了口鼻。因他的嗅觉较黎来得灵敏，扑面而来的臭气更让他觉得难受。

　　“凡人的身体对于天地而言，只不过是弹指间的存在。抛弃那种短暂的东西，生命才真正能够长久。”相柳轻蔑地看了一眼灵泽，“龙君所拥有的人类美貌也不过是一种幻像，其实质不也是丑陋的爬虫吗？为何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人类所拥有的一切都不过是短暂而可笑的幻像。这种东西即便是抛弃了，也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想要在身上累积起强大的力量，当然只有先把原来属于自己的渺小无用之物全数抛弃掉！”

　　“你说的‘爬虫’是……”

　　“这些都是景告诉你的？”灵泽的小声嘀咕立刻被黎响起的话语声湮没，“抛弃了自己作为人的本质，你还剩些什么？连自我都没有了，还怎么去拥有别的东西？我身为火神活了也有万年，如此可笑的说法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呵呵，朱明大人还是一如立于朝上时那般尖牙利嘴。大人先不必动怒。在下还剩下些什么，大人很快便能知道了。”相柳冷笑着又向黎拜了拜。他的笑声还未消失在空中，朱鸟便凄历地长鸣一声。黎只觉得它突然用力扇了两下翅膀，便从高空坠了下去。

　　“怎么回事？”黎大喊着紧抓住朱鸟的颈翎，可是朱鸟似乎失去了意识，无力再重返空中。黎正着急地想让它清醒过来，却看见灵泽也从一边落下。

　　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连灵泽也一起失去了意识呢？

　　“哈哈哈……”从一边传来相柳更加张狂的笑声。

　　黎觉得眼睛有些刺痛，他勉强睁开眼，顺着朱鸟的颈向望下去，看见不断靠近的大地似乎正如沼泽般冒着气泡。从奇怪的沼泽中吹来了一股腐烂的气味。这股恶臭的味道让他觉得头一阵剧痛，眼前也开始模糊起来。

　　“两个大笨蛋！你们在干些什么？”随着一阵少年的喊声，黎发现眼前恍然间出现了一片赤红，然后身体被什么东西托了起来。刚才不断接近的地面终于重新开始远离他们，直至被一层白云遮挡住，完全消失在他眼前。

　　黎转头，正看见一颗赤焰般的巨大龙首。

　　“嘉泽，你怎么过来了？”

　　“怎么样？你还是离不开俺吧？嘿嘿嘿嘿……”嘉泽的笑声里透着得意。

　　黎回头看向龙尾，发现昏厥的灵泽也落在了嘉泽的背上——刚才嘉泽将正在坠向地面的他们接了起来。

　　白云之上吹来凉爽的清风，让黎因刺痛而流泪不止的眼睛舒服了些，神智也渐渐变得清楚。他身下昏迷的朱鸟发出“咕咕”声，似乎醒了过来。黎跳下鸟背，落到了嘉泽宽大的后脊上。他大步走向灵泽，还没等他挨到近旁，灵泽就醒了过来，慢慢地坐了起来。黑龙君揉了揉眼睛，很快便搞清了眼前的一切。

　　“赤龙君嘉泽？刚才真是多谢相救。”

　　“你没事吧？”

　　黎走过去，仔细看着他。灵泽的脸色比平常更加苍白，不过看来并没有什么大碍。

　　“多亏赤龙君及时赶到，否则就会中相柳的阴毒之气了。”灵泽有些虚弱地抬起头，用手指轻叩嘉泽的脊背向他道谢。

　　“先别忙着客套，事还没完呢！看前面，那家伙追来了哟！”

　　嘉泽扭动龙首，继续向更高的地方爬升。黎和灵泽果然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腐臭气。他们顺着风流动的方向看去，在嘉泽的身后发现了一个黑影。

　　“可恶，为什么梓木会有妖力，而且还这么厉害？不过是些毒气，竟然连我都能熏晕！”黎忿忿然地大吼。

　　他的不满并不是没有道理。事实上，佐神中毒之类的说法在以前可说是闻所未闻。佐神虽然拥有人类的外貌，可毕竟不是凡人，更不用说由天地间灵气幻化而成的龙君了，怎么可能被一般的毒物所撂倒？

　　“哼哼，俺说件事，你们可先别吃惊。”嘉泽在前冷笑，“俺来这儿之前先去洛伊之际走了走。”

　　“你……”黎惊呼起来。

　　“先别插嘴，听俺说下去。”

　　嘉泽扭了扭身体，避开了风的流动，可臭味依然越来越浓烈。

　　“俺原想去看看伊洛水族的反应。若他们打算在别的地方闹事，借机为难九州，那俺就干脆连锅端了他们。不过，……”

　　黎刚想责怪他行事过于冒失，但听他话锋一转，便又耐下心来听他说完。

　　“不过，俺在伊水与洛水间的大片土地上转了很久，竟然没有发现一个伊洛水族的家伙。”嘉泽的语气有些迷惑，不过很快又肯定了下来，“没错，一个伊洛水族的妖魔都没看见，就连尸骸都没有发现。原本他们活动的地方就像台州一样，被淹没在一片死亡的气息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连尸骸都没发现吗，为什么又说是‘死亡的气息’？”黎震惊地脱口而出。一旁的灵泽若有所思地揉着自己的鬓角：“果然。灵泽记得以前也曾发生过相同的事……看来，景似乎没有打算分散伊洛水族。事实上灵泽认为，他就算作了利用伊洛的力量围困九州的计划，也不可能成功。”

　　“为什么？他将伊洛的力量集中到这儿来，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啊！”黎转头问他。

　　“就算他不愿意，这对他而言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灵泽抬起头来看着他，“伊洛水族来源自伊水及洛水两大水系的精怪。精怪妖灵间本就常常彼此意见不同。若要以暴力收服他们还有可能，但要驾驭统一他们的意志却绝非易事。所以，对景而言，与其费尽心机去协调他们间的意见，倒不如干脆将他们的力量合并后，吸收过来，为己所用。”

　　“黑龙君的意思难道是说，景根本没有驾驭伊洛水系发动叛乱的力量？”

　　“这件事也并非没有先例可循。以前五帝尚且分治的时候，玄国的高山中就曾出现过一个精怪。他原想联合附近诸部的力量进犯幽都，却因附近河妖山怪的意见不同而不能成行。结果，他一气之下将周围的妖精尽数杀光，将他们的妖力全部吞噬。所得到的力量几乎可以匹敌上界真神。灵泽如果没记错，当时是修与熙大人同时出力，又有灵泽护行，方才勉强收服那只精怪。”灵泽边说，边叹了口气。

　　“黑龙君认为，景因为无力统领整个伊洛水族，所以干脆就全杀了他们，再将他们的力量夺了过来？”黎瞪大眼睛看着灵泽。

　　精怪间彼此吞噬对方力量的事也屡有发生，可如果是吞掉整个部族就是史无前例了。景的力量虽然比一般水妖略强些，但也不应该有能力做到这种事。

　　灵泽似乎看穿了他的疑问，继续说明自己的看法：“如果要景一人在短期内完成这种事，当然是不可能的。可是倘若将时间放长到三百年，甚至于更长，那么即使能做到这点也不奇怪。在九州发动灾变的近乎神的力量应该已经是他吞噬同类后带来的结果。如果灵泽没有猜错，景的处心积虑应该有很久。伊洛水族间本就意见不和，因此被慢慢分散瓦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以伊洛水妖孤傲的个性，即使看到同族被人吞噬，也一定不会在不被请求的的情况下施以援手，更不会大哭小叫弄得尽人皆知。刚才那个水气结成的水魄，如果只是单纯地潜心修炼，恐怕将洛伊二水的寿限全算上也无法成就如此修为。更不用说眼前这个例子了。”

　　灵泽用手指了指前面。黎抬起头，发现相柳那蜡黄的脸已经清晰可见。

　　“景似乎将整个洛伊水族的力量集中在了几个人身上。以此来孤注一掷，作最后一博。”

　　灵泽边说边站起身，翻掌在面前不远处的天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玄色水晶墙。在墙凝成不久后，便发出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墙上。很快，黎便见到从墙的后方爬出长长的蛇足来，如同爬山虎般将整座墙紧紧缠住。几声清脆的碎裂声后，玄晶墙便被蔓藤状的蛇足碾压成了碎片。

　　在漫天飞舞的黑色晶片中，灵泽低声叹气：“不知合并全伊洛水族的力量能有多大能耐。以那支水族彪悍的声名，也许实力真的会超过神。”

　　“那家伙实在是太胡闹了！竟然做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一定会受现世报的！”黎在一旁咬牙切齿地看着相柳再次追赶上来。

　　“不过，这不也正说明他已经被火神大人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境地吗？如此说来，火神大人也的确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刚才的水魄的确是一叶障目了。”

　　“现在是黑龙君摇头晃脑说风凉话的时候吗？景那家伙完全疯了，根本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竟然会遇上疯子作对手，我真是倒霉透顶！”黎抱着头绝望地大喊。

　　“灵泽觉得，他很有可能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可恶！你给我住口！住口！”

　　“你们俩都给俺安静点！再在俺背上又跳又踩，俺就把你们一起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