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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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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挂在金神该颈上的玄色玉璜突然断成了两截,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掉到了地上,与玄华殿上的金纹石砖轻声撞击后碎成了大小不一的六片。
这片玉璜是该在前往白泉前,火神黎赠给他的。那么久以来,该已经习惯将这片玉璜挂于颈间,几乎都遗忘了它的存在。可它现在却用最激烈的方式重新回到了该的视野中。
玉璜上因为雕刻了代表火神的鸟纹,有眼尖的大臣很快便认出它是黎的东西。刚刚才谈及台州的战事,紧接着,朱明大人的玉饰就落了地,众多廷臣们都深以为不吉。还没等他们开始议论,该便看到了颛顼脸上阴惨惨的神色。颛顼的脸色煞白,双手紧攥着案角,眉峰抽动着,似乎还有些细汗自额上沁出。
“臣曾经说过,有形的东西终有一天会化为无形。陛下宅心仁厚,此乃天下苍生之福,但是请不要为了没来由的事乱了阵脚。”该上前劝慰颛顼帝,同时示意侍于一旁的宫人赶紧过来把碎片都清理掉。
听了他的话,颛顼帝微微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一直到散朝为止,他都是一副神色黯然的模样,所有的事都由旁边的高辛代为下旨处理。
“几位大人且慢,陛下有话要问几位。”
在散朝的百官中,纳言连季叫住了该、熙、扈夜及孚应,示意他们去偏殿说话。该与熙交流了一下眼神,大概猜出高阳帝会问些什么。还未跨入偏殿,两人便各自想好了对策。孚应自几日前开始,脸色就一直没好过,每天只是谨慎地跟在扈夜身后,此刻也是如此。而扈夜时至今日也没搞清楚周围究竟发生了什么。每日光是应对周围那些与他以往经历截然不同的环境,就让他焦头烂额了。虽然孚应已经正式把后土之职移交给了他,可他事实上什么都不懂,依然还得由孚应一一指导他完成。偏殿中,颛顼坐在上首,似乎在神色焦虑地说些什么,他却一点都没听进去。
扈夜还能记得刚抵达玄华宫时周围气氛的混乱。西北那个叫“台州”的地方似乎出了重大的问题,火神大人前往平乱,时至今日依然没有消息。他不明白这是喜是忧,可是他可以看到如今朝上的奇怪景象。身为五正的几位佐神在没有他人的情况下总是摆出一脸忧虑,然而站在朝上时却又一脸晨光春色地对廷臣们说些宽慰的话。而此刻,也是一副副各有心事的样子。就算他什么都不懂,也能看出其中大有问题。
扈夜正神游九天,忽然感觉到了自对面而来的目光。他抬头正瞧见颛顼身旁那位看上去和他年纪相仿的麟公子在用奇怪的眼光打量他。不,高辛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他身上,而是掠过了他的头顶,停在了他的身后。扈夜微微地转了下头,发现此时站在他身后的是孚应。
黄龙君孚应不知从何时起便一直紧跟在扈夜的左右。原本住在白虎宫的她也因此常常在玄冥大人的玄武宫中逗留到太晚,以至于不得不留宿的地步。
即使在自己居住的玄武宫里,熙冰冷的脸上依然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不过孚应能感觉到他心中的隐痛。她又何尝不是如此?眼前的一切突然间就与从前不同了。勾龙明媚的笑脸依然还印刻在孚应的心中,可她的主人却已经换成了另外一个人。对习惯了时间从身边慢慢流淌而过的龙君来说,这些天发生的变化实在太多太快。现在台州的局势又陷入一片迷雾中。虽然该对玉璜碎裂的事大不以为然,可清脆的断裂声让孚应深为不安。冥冥中,她总觉得嘉泽离开时的身影似乎遥远地无法触及,仿佛她那时无论如何竭力追赶都不可能够到。命运——她深信当时阻挡下她脚步的不是金神该,而是这两个字。
赤龙君嘉泽的命运迫使他急不可耐地追随着火神的脚步前往台州,又是同样的命运使得金神那时恰好出现在了孚应面前,使她失去了阻挡下嘉泽的最后一次机会。在台州等待着嘉泽的,也是他必须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命运呢?每当她想起当时的种种情状,就情不自禁地流下冷汗。一种难言的不安在心中滚动,使孚应时时刻刻为台州的未来感到忧虑。
“黄龙君?”
孚应突然听见有人叫她。她回过神,看见麟趾公子高辛正站在她面前凝视着她,新任的后土大人扈夜也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侧。
“孚应姐姐,你的脸色不好,是身体不舒服吗?”
扈夜有些担心,他很清楚地被告知龙君是诞生于下界的原神,但他仍忍不住将孚应当普通人看待。就算没有普通人的生老病死,可是在他眼前的孚应不是依然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大姐姐吗?她完全无法掩藏住自己喜怒哀乐的性格有时真让扈夜觉得酷似自己在另一世界的朋友。家人、亲友……在那个世界里的一切都不会再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现在只是一种相似的感觉都让他珍惜不已。
“我……我没事。让后土大人担心了,真是对不起。”
看见扈夜脸上浮现出难过的表情,孚应以为是自己让他担心,急忙对他致以抱歉的微笑,同时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九州中会称她为“姐姐”的可能只有这位新主人了。也许是换了个主人的缘故,她总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十分地与众不同。他身上所具有的时而沉稳,时而天真的气质实在是与其他佐神大不相同,有时似乎透出比此处任何人都更优雅的高贵姿态,有时又流露出天真无邪的样子,就好像是本来一个很单纯的人却偏偏要端着老成持重的架子,又像是一个有着颇多阅历的老人偏有着孩童的容貌。折返于白泉中与白泉外的两个世界会让人产生如此多的变化吗?
“黄龙君是否在担心台州的战况?”站在一边的高辛见她这样沉默,小声问道。高辛不知道孚应的想法,只觉得她的表情有些奇怪。作出询问有一半是出自于对于龙君的礼貌,令一半也是出于他对于下属关怀的习惯。因为觉得有些微微头疼,问话时高辛抬手揉了揉额头。宽大的衣袖几乎将他略显苍白的脸庞全部遮住。
这几日来,原属朱明职权内的事务全都由高辛来处理,另一方面他还得尽力向其他官员隐瞒台州的灾患。日间的劳累再加上夜间的忧思,使他在几天里憔悴了不少。不仅是他,立在偏殿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就连佐神那不曾被岁月留下痕迹的脸上,也因为这些天来的多事而平添了许多神色的苍凉。
“孚应始终觉得只让黎大人一人前往台州太过冒险……不知为什么,这几日孚应心中……总是忐忑难安。”
“黑龙君灵泽和赤龙君嘉泽应该也在朱明大人身侧吧?有他们在,我想不会有什么大问题。黄龙君也不必再担心了。”高辛垂下手来看着她,于疲惫中尽力挤出一丝微笑。
“不过,孤也觉得心中有所不安。”许久不曾言语的颛顼帝突然插嘴,“伊洛水族的势力究竟有多大?黎卿真能应付吗?”
听见主君的问话,该回头看了熙一眼。
重留在薄州东疆,尚未回来。而扈夜对自己的能力根本不了解,虽然东华说他“在应该明白的时候自会明白”,但那实在是个不可掌握的时间。现在能胜任护卫王畿之责的只有他们两人,他们怎敢轻易前往台州支援黎?而且他们也一直相信以黎的能力一定能独自解决台州的事。然而,黎前往台州已经多日,不仅没有回来,就连个消息都没有。这也确实有些蹊跷。如果这件事里不仅仅是景在作怪,还牵扯上别的什么因素,那就不好办了……
“东华大人真的没有提到其他的事吗?”该偷偷拽了拽熙的衣角。
“不要问我。”熙皱着眉头,一脸快要发怒的神情。对于在东华那儿得知的事,他依然耿耿于怀,但现在委实不是提这件事的时候。除此以外……
“我也有些担心黎那边的事。有些事实在很奇怪。”熙说这话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其他人也都清楚听到。
“熙卿此话何意?”果然,颛顼又开始紧张。
“臣因为担心景利用伊洛水妖的力量四处作乱,所以派人调查了伊洛水族的情况。结果发现……”熙犹豫了,因为他不能肯定自己听到的消息代表了什么,担心就这样说出来反倒容易引起无谓的慌乱。
“结果发现什么?”扈夜见周围好像无人想知道下文,就自己好奇地追问。
熙迟疑再三,还是回答了他:“结果发现整个伊洛水系间的精怪妖魔们都突然失去了踪影。简直像被人灭了族。”
熙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东西落地的声音。众人回头望去才发现是孚应瘫坐在了地上。她的双肩剧烈地抖动着,仿佛身上的鳞衣无法抵住四周的寒冷。“果然是……这样……”从她紧捂住嘴唇的双手间,清楚地流露出她颤抖的声音,“赤龙君他一定会……”
嘉泽在空中不断地盘旋着。在他身后,一个舞动着十条如蛇尾般触手的怪物紧追不舍。怪物蜡黄的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容,似乎在欣赏着前方逃跑者惊惶失措的表情。
“你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要看着他把俺们碾成碎片才甘心吗?”嘉泽边飞快地躲过相柳从身后伸来的触手,边大声对黎喊着。
灵泽不断从玄泉中召来泉水,组成玄色的晶墙,阻挡在相柳的面前。但玄泉的影响似乎对相柳并没什么作用,很快在台州的上空就飘起了黑色的薄雾。泛起光芒的冰墙在相柳的触手下,被碾得细碎,重新变回了黑色的小水滴。对此,灵泽似乎也有些无可奈何。他转过头,沉默地看着坐在身后的黎,不知他如何打算。朱鸟已经完全恢复了精神,正仔细梳理着被打乱的翅膀,可黎意外地一副愁眉不展、踌躇不前的样子。
“你还在悠闲地做什么白日梦?难道你觉得那个家伙追得还不够紧吗?快点……啊——”嘉泽继续大声催促黎。他因为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火神身上,一不小心竟让相柳追上了些。相柳的蛇足就要触及到嘉泽的龙尾时,他才猛然发现,立刻又向上翻腾了出去。虽然及时躲过舞动着的剧毒触手,但终究还是离得太近了些。尾巴上的鳞甲居然都开始发黑了。站在嘉泽尾部的灵泽也因为闻到了相柳周身的恶臭,变得不太舒服,一下跪坐在了嘉泽的背鳍旁,剧烈地呕吐起来。
“赤龙君说得不错。同样是出身在下界,看来灵泽和赤龙君都不能将他怎样……咳、咳……”灵泽一边不住地咳嗽,一边说,“而且那股腐臭的毒气……我们龙族看来只要稍靠近些就浑身乏力。长此以往,恐怕就算灵泽再努力也无法……咳、咳、咳……将他制住。”
黎这才有些过意不去地吞吞吐吐道:“就算我想动手,可是如果他还是人类的话……总之,你们也应该明白,我是不能对他怎么样的……”
“你说什么,我们不能把自己的力量用在凡人身上上?这说法是什么意思?”
在命令他们前往下界后,东华随之便又告诫佐神不能对凡俗使用天神的法术。对于这种说法,黎完全无法理解。既然让他们以神臣的身份进入下界辅佐君王,又为什么不允许他们使用自己的力量呢?如果这样,直接找几个凡人去作辅臣不就行了?
“呵呵呵……我并不是不让你们使用自己的力量,只是不能将那些力量用来直接对付凡人。”东华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十分有趣,不停地笑着。
“那有什么区别?”黎不解地追问。
“无论是对单一的人,还是对某一群人,对凡人来说,佐神的力量都过于强大了。不仅是凡人,即使是下界经过修炼的妖灵精怪,恐怕也难挡诸位大人一击。诸位佐神大人那完全源于自然的力量,只能拿来与自然抗衡。如果用来对付凡人,火神大人不觉得是在以大欺小吗?这可不是天神该做的正理。”
“不让别人以大欺小才是歪理吧?木老儿什么时候见有人以小欺大过?况且,木老儿觉得凡人就是如此脆弱,以至于不堪一击?现今的万丈红尘是当年盘古大神与九州尘土化合生成的。说到底,他们不也有一半天神的血统,又会差到哪儿去?即便大多数人真是如此平庸无能,也难保其中不会出现几个人拥有足以和我们抗衡的力量。到时候难道看着他们欺压君主、鱼肉百姓,我们也只能坐视不管?”黎有些不服气地嘟囔。
东华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如果单论个人所能拥有的力量,人类绝不可能超过诸位神君。不论成妖还是成仙,亦或是通过其他方法来增强自身的力量,仅仅百年的寿命恐怕都是人类的极限所在。但是我也并不因此觉得凡人脆弱。他们毕竟是……”东华的言语突然停止,并没有说下去。不过,在往后的日子里,黎却渐渐明白了东华没有说出口的一席话。
他们仅仅成为辅佐人君的神臣,而非直接坐上九五之座,并不是出于上天的宽容与厚待,而是因为他们确实不具备领导所有凡人的能力。即便是五帝本身,也完全超过了他们原来所知,性情变得和他们最初所知时完全不同了。即使是少了通天之力,下界之人也一样在万里疆场上驰骋纵横,丝毫没有逊色于上界的仙神。
说来也是可笑,他们这些拥有着无匹神威的天人,竟然没有能力去领导生命如昙花一现的凡人。但这是黎自赤帝时期开始,辅佐人君千余年后的深切感受。有些东西实在是比劈山断水的威猛来得更为可怕。这些小小的凡人,即便不曾拥有神力不也依然能呼风唤雨吗?那份隐藏在羸弱外表下的执着竟然可以役神驱魔,调动比自己强大百倍的力量——这一点有时甚至让火神感到害怕。孕育出强烈欲望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黎无法明了,也因此感到畏惧。就如同此刻,面对着相柳的他也因为无法明见对方的内心而感到忐忑不安。
九条如蛇足般盘桓扭曲的触手,遍布全身的青鳞,还有九张露出狰狞笑容的黄脸……这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说明,眼下这个对他们穷追不舍的怪异身影绝非凡俗。但黎偏偏自他身上感受到一股从人类身上才能体会到的独特感觉。
黎不明白相柳为何为了追随景,宁愿放弃自己作为人的形态,情愿选择这种丑陋的存在,情愿降格成为怪物。那种猜不透道不明的想法,一如同其他那些让他无法了解的凡人。相柳对于愚蠢事物的执着,与梓木在平日朝上与他相争时的表现完全没有两样。
眼前相柳真的不再是梓木,也不再是“人”了吗?可是他作为“人”的感觉依然存在。那么相柳究竟是不是已经超越了东华为佐神所立下的禁忌,成为自己可以放纵力量来捕获的对象了呢?黎在一团团疑惑中踌躇,迟迟无法动手。
“你还在发什么呆……哇啊啊——”
嘉泽的埋怨还没说完,黎便觉得他们突然又坠落了下去。原来嘉泽在与他说话时,竟未留意到相柳的一只触手已从别处伸来。那条蛇足突然缠住了嘉泽的龙爪,将他一把拖了下去。因为身体向下急速坠落而激起的疾风,将云雾从他们的两侧吹走。刚才因为隐入云间而没有见到的大地景象,一下子全涌现在了黎的眼前,让他震惊不已。
在台州土地上,刚才还在泛着银光的冰盖,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绿得近乎黑色的沼泽。原本寒冷得几乎要冻裂开的土地在一片墨绿中变得异常柔软。随着气泡从地底不断冒出,高低不平的地面一阵阵地起伏变幻着。原本就在不停变化着的地面,在浮于地表、慢慢流动的空气中变得更为扭曲。黎趴在嘉泽背上,于高空中所见的这一片大地,就如同一潭混杂了墨汁的绿色浓稠液体,因被加了热而渐渐沸腾起来。只是飘于液体上的并非是灼热的气体,而是一种犹如将各种腐败物质混合起来后散发出的恶臭。
“他似乎将土地都变成了有毒的沼泽。”
灵泽在黎的身旁也俯身向下看去,边说,边皱着眉用衣袖掩住了口鼻,毫不掩饰厌恶的表情。从一开始,灵泽对那随风飘来、若隐若现的臭味就表现出无法忍受的态度。平日神态异常冷漠的灵泽居然会作出如此厌恶的表情,定然是忍无可忍了。嘉泽也是一样。看来,相柳身上所散发的气味绝非普通的臭气那么简单。
嘉泽奋力摆动着身体,想要摆脱相柳的触手。可如蛇尾般的青色触手反而越缠越紧,笔直地将他向地面拉去。从蛇尾与龙爪相触的地方,不断发出“嗞、嗞”的声响。墨绿色的地面越来越接近,恶臭气味也越来越浓烈,就连黎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一道红光中,相柳的青色磷片宛如点点星光般四散而去。他缠绕在嘉泽爪上的触手,随着他的哀嚎声断成了两截,残肢像枯木般萎缩起来。一阵墨黑的血液从断裂的肢体中飞溅而出。黎的剑尚未回鞘,就听见赤龙君嘉泽随后发出的哀鸣。嘉泽巨大的身体抖动了两下,便在他痛苦的哭喊声中缩回了人形。促未及防的黎和灵泽,连带着来不及打开羽翼的朱鸟,同嘉泽一起摔向了地面。
“前阵闻,冰者动。先神令,玄色开。”在灵泽的咒术声中,他们下方的墨绿色沼泽中在转瞬间涌出一潭黑色的泉水。一层白光在泉面泛过,整个水面都结成了厚厚的冰,在四周的有毒沼泽中形成了一个黑色的孤岛,刚巧使几个下落的人有了落脚之处。
黎落到冰面后,立刻转身接住了嘉泽。嘉泽苍白的脸上写满了痛苦。嘴唇因为被用力紧咬而变得青紫。泪水从眼中不断涌出。黎在接住他的那一刻立刻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儿,回头就见到他的左腿上已焦灼了大片。自相柳的断肢内流出的黑血还在嘉泽苍白的皮肤上“滋滋”作响。嘉泽腿上与血液相触的部分立刻在一缕青烟中枯黑成焦炭。
“好恶毒的血液。那位相柳看来真的是承袭了伊洛水族的精华之力。”灵泽在黎的身后冷冷地说。
“你就不能先别说这些?嘉泽现在的情况不妙!如果不及时救治,一整条腿就都完了!”黎连看他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只顾盯着嘉泽腿上不断扩大的黑影,但又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些请先交给灵泽来处理。”灵泽一边从火神手中接过嘉泽,一边将他推向了后面,“那个人请由大人自己负责。”
黎被他推到一旁,转身才发现相柳正在不远处得意地看着他们。
“大人终于肯赐教了吗?”黄蜡般的脸上充满着诡异的笑容。
“你究竟是谁……”黎如同从未见过眼前这人般,直直地瞪着他。
相柳愣了一下,继而微笑起来,然后驾着如同雪花般洁白的云朵,慢慢靠了过来。
“在下说过了,在下是相柳,朱明大人。”
“那么梓木呢,梓木去了哪里?”
黎用手按住腰间地剑鞘,但并没有把它抽出来。
“梓木就是相柳,相柳就是梓木。”相柳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
“笑话!”没想到听了他的话后,黎竟然大笑了起来,“梓木是个人臣,虽然心思龌龊,惹人讨厌,但终归是人。你是什么东西?一堆妖怪的杂烩!你也敢说自己和他是一回事?哈哈哈……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相柳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紧咬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他很快又露出了笑脸。
“朱明大人觉得人和妖有区别吗?不过是外面这个皮囊的不同。妖所有的想法,所想做的事,人也同样希望。也许人比妖更可怕。妖为了达成自己的目地多数仍会使用自己的力量,但凡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所以就不得不去利用别人。那种被同类愚弄,被同类背叛的感觉,难道就比被异类吃掉来得好么?这不过是不同的出生所选择的不同生存方法。难道大人见得还少?这其间又有什么是不同的呢?”
一丝熟悉的冷笑从黎的唇边升起:“哼,这其中的差别就在于:如果是妖,根本不会对我用那么多废话来解释自己是如何的正义与无奈!这种虚伪是只有人才会有,梓木!只有人才会觉得自己必须是正义的,必须不停地为自己的罪恶寻找理由,必须将自己的罪责推到旁人身上。除了人,即便是身为天神的我也仅是在为自己的责任服务,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做的事必须正确,必须得到他人的支持与认同。因为天神可以独自为政,可以脱离其他的神生存,而人不可以。人无法脱离其他的人。梓木,你的思想决定了你成为不了人以外的东西。你以为人因为互相需要才弱小,可我恰恰认为人可以互相扶持才强大。妖又怎样?伊洛水族不就是因为互无联系才会一一成为你的食物?你真是愚蠢!”
“你……”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让相柳蜡黄的脸上泛起一阵红色。隐藏在白云间的触手立刻如雷点般向黎打来。
黎将手中的赤霞剑挡到面前,剑鞘上的红玉突然间放出夕阳般的昏黄光辉。四周的空气仿佛受了光芒的控制,慢慢在红玉周围旋转起来。一圈圈昏黄色的光波如同水中的漩涡般渐渐扩大。不久就在黎面前形成了一堵由光的漩涡形成的半球形的墙,将灵泽所做的玄色冰岛扣在其中。
相柳见到流动的夕阳色光辉,似乎也有些畏惧,谨慎地收回了自己的触手。他一边凝视着黎的动作,一边冷笑道:“朱明大人何时开始学得畏首畏尾?”
黎沉默了一阵,干脆说道:“老实说,我也不愿意这样。如果是凭着我自己的意愿,我恨不得现在就一剑把你那些恶心的触手都砍下来。不过,入下界前我曾经与木老儿立下誓约,绝不以火神的力量伤害凡人。也就是说,现在如果你依然承认自己是人,我是绝不能动你分毫的。就算如此,我猜你也不愿意背弃景吧?”
“在下是相柳,是共工大人的臣子。”没想到,相柳果然不假思索地回答。
黎有些吃惊:“为什么这么干脆?难道你以为我不能一剑杀了你吗?”
相柳微笑着回答:“在下怎敢小觑朱明大人?虽然在下并不认为自己会任人宰割,但也不敢狂妄到以为大人杀不了在下。不过,在下不希望由于大人的怜悯而损害了景大人的尊严,即使会为此陪上性命!”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连你这样的人都会誓死效忠景?那个家伙简直不知所谓!你为什么要听他的?”
“‘不知所谓’?呵呵呵……”听了黎的话,相柳抽动嘴角,发出一阵充满恶意的冷笑,“也许因为在下和共工大人一样,都是被大人所不齿的人!”
“什么……”黎的问题还没出口,就发觉脚下震动了起来。灵泽所建的玄色冰层开始有了裂缝。黎立刻拉过两人跳上朱鸟,重新腾空而起。就在他们离开冰岛不久后,原先的巨大冰块就炸裂开。一股黑沉沉,混杂着恶臭的剧毒流柱从地下喷涌出来,从朱鸟的身侧擦过,直插云霄。
“大人,”坐在他身后的灵泽开口道,“灵泽以为,大人不应当再犹豫了。不论那位相柳是否还是人类,他现在都是在用非人的手段残害生灵。这种人即使在凡世中也少不得受到惩罚。大人现在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制止他,否则因他而受害的人还会更多。”
灵泽边说边将手按在嘉泽的腿上。从他指间流出的玄色薄雾让周围的空气冷却下来。嘉泽原本灼伤的皮肤也因此盖上了薄薄的霜,他的痛苦也似乎因此减轻了些。
“你以为我只是在介意他是个凡人的事吗?其实……”
灵泽正专心于嘉泽的腿伤,耳边突然传来了黎的低语声。他抬起头看着黎的背影,黎依然看向前方。灵泽正在猜测那没有说完的半句话,就听见嘉泽在他的身边小声嘀咕着:“身为火神大人居然说出如此软弱的话,你还真是前所未有的笨蛋……”
“什么软弱,我怎么可能有那种想法?你在一边好好待着,少胡说!”
黎听到了嘉泽的声音后大声反驳,可是依然没有回过头。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嘉泽并没有和他顶嘴。不知是因为伤痛而变得疲惫,或是其他什么缘故,他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灵泽正为这两人的异常表现感到纳闷,就听见从朱鸟的翅膀下传来了奇怪的声音。黎立刻让朱鸟避到一侧。紧随其后,就从朱鸟闪过的身影中飞起两条青链。即便没有看清,也能从随之而来的恶臭中知晓这是相柳的蛇足。
灵泽又不由自主地掩住了口鼻,连嘉泽也因为那股气味开始呻吟。黎解下剑鞘上的红玉,将它镶入了朱鸟的额上。朱鸟低鸣一声,从额间开始,在周身张开了一张橙黄色的光网。红玉周围流动的光的漩涡竟然将那股奇异的气味挡在了外面,灵泽和嘉泽这才如释重负般放下了手。
相柳的蛇足似乎在顾忌些什么,并不敢沾上橙黄色的光芒,但相柳没有就此止步,依然驾着白云飞到了朱鸟面前,向四周张开手足,形成一座如同蔓藤般缠绕于空中的青鳞之墙,挡住了朱鸟的去路。朱鸟忽闪着翅膀,停在空中,与他僵持着。坐在它颈脊上的黎,严肃地正视着面前的相柳——这是他以前在朝中从未对梓木做过的。
梓木进朝时金天氏少昊尚在帝位。水神修已失踪多年。众人虽然努力寻找,依然不知所踪。九州中渐渐增多的水患令熙疲于应付,常年奔走于外,其督视的各种工事经常落到无人管理的境地。于是,少昊帝特设共工一职,命当时身为水官的景担任,并在景的建议下将匠人等一些重要职务调至共工名下,由其总领。在此御令颁布的第二个月,景便向少昊帝举荐了梓木。少昊帝虽然有所犹豫,但也未多加质疑,答应了景的要求。当时尚身为幕中君,代替鴠鸠氏督管法制的黎对此多有不满,曾经数次向少昊帝进言,希望他能免除梓木的职务。
“陛下,这很明显是景在培植自己的党羽,难道陛下就打算如此姑息他们吗?等到他们羽翼丰满时……”黎的话很快便被少昊的长叹打断:“孤能明白卿的想法。但是卿有否想过,如若人人只以孤为尊,凡事只认孤的首肯而不去顾及他的上司,那么这泱泱九州内的事务又将变得如何混乱不堪?孤知道梓卿与景卿的关系。在梓卿心中,或许认为景卿比孤来得更为重要。但这不正是每个为官者所渴求的属下吗?孤明白卿的顾忌,可是卿所说的也仅是可能会有的将来,未必就是事实。卿为何不放宽心胸去接纳眼前的现实呢?”
“陛下!”黎虽然还想辩驳,但少昊帝只是淡淡一笑,起身离去了。那时的黎无法明白少昊帝为何明知梓木是景的心腹,还依然委以重任。只是因为少昊帝的坚持,他便没有追问。如今,他也永远无法了解了——那次谈话后没过多久,少昊帝便宣布让位于颛顼帝。之后不到一年,就从江水边传来了少昊帝御崩的噩耗。
白帝的时代真正结束了。虽然仅有十年,却是自黄帝吞并四海后最为兴盛的十年。
除了不在朝中的修,其他五位佐神都坦然接受了颛顼帝的继位。虽然高阳帝的眼神比之少昊帝更为怯懦,但少昊帝治理下的九州却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或许并非只有轩辕氏那般果断决然的君主才能创造出强盛的王朝,以黎为首的几位佐神都在心中如是默想。此后,与此相关的不安渐渐在颛顼帝清澈而温柔的眼神中淡去。颛顼给予几位佐神的是远超出历代君主的信任与倚赖,以一种让旁人难以想象的宽容包容着他们。他们真切地希望眼前的这位君主也能以温柔的胸怀治理天下,为天下人带来更繁荣的九州。
然而,让黎无法接受的是朝上共工一党专权的事实。颛顼帝几乎对他们言听计从——谁都可以看出陛下并非出自真心,而是不得不屈从前朝慢慢积累下的势力。五正虽然极力维护颛顼帝的威严,结果也只是让颛顼帝更加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五正与共工一党的争执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就连外放在边疆的官员们也每日以朝间发生的争斗作为趣闻。
所以对黎而言,“梓木”这两个字的全部意义就是个立于对方阵营的小人,一个只会对景惟命是从的小人。似乎从梓木出现在朝上的那一刻开始,黎便时时将其与共工其他一流的所作所为自动列入“小心防范”的范畴内。每次立于朝上,黎更是懒得认真地看上梓木一眼。仿佛只要这样做了,就会使双眼因为看见不洁的画面而痛苦不堪。然而,现在立于他面前的相柳却让他不得不认真地面对。
黎越来越不能明白,为什么身为世间最高灵物的梓木要屈从于一条红发的龙蛇,甘心放弃自己原本美好的生命,成为浑身散发出恶气的相柳呢?不仅是此刻的相柳,在帝王座下的梓木明知他与景之间身份的落差,为何还是如此执着地追随着景,甘心助纣为虐呢?
黄泉之水静静地流淌于轻扬起黄土的中央正土上。世间所有的生灵将在泉中踏上前往另一世界的路途。在短暂的停留后,又将从黄色的泉水中回到这个世界,就如同他们当初从这泉水中渡往彼岸时那样。执掌黄泉的人,也正是那能洞悉生灵间种种不同的人,此时已经消失在了玄华的宫帏内。如今又有谁能告诉黎凡人的思想?
梓木是人啊,是东华曾经极力相托的凡世众人!虽然令人讨厌,但也是曾经与黎立于同一朝上!将近十年的争吵也是不能忘记的记忆。喜欢也罢,讨厌也罢,与之日日相对几乎已经成了黎的习惯,现在黎怎么可能毫不留情地将其斩于剑下?更何况黎完全不能明白梓木对他的恨源于何处。是什么感情竟让他甘心放弃自己的生命,不惜背叛自己的同类?从未将梓木放于眼中的黎,到了此刻却突然觉得手中的剑如有千钧之重。
“即便只是争吵,也会使人明白很多道理吧?”黎突然对着身后问道。
灵泽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沉默着没有回答,而嘉泽则闭着眼,微微叹着气。
“就算从来不曾以‘朋友’相称过,但彼此每日用于互相防范的思虑也许更胜朋友间的想念。”黎低头看着手中的剑,喃喃地说着,“这样的对手,你们能毫无犹豫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结束吗?”
“笨蛋!一般的凡人不都如此?轩辕氏与列山氏族相争几百年,结果还不是说杀便杀了?”嘉泽轻轻地吐了口气。“俺们又不是那些不长心肝的凡人,体会不到他们的‘爱’与‘恨’,当然就无法光凭自己的喜恶而恨不得把人食肉寝皮!不过,如果现在身处此地的是那些凡夫俗子,怕也早叫这家伙毒成一潭黑水了!”
面前的橙色漩涡流动的速度加快了。相柳的蛇足已经从四方伸来……
从蛇足上闪过的青色鳞光让黎注意到,层层叠叠覆盖在蛇足上的鳞甲又变厚了。
果然,触及到环绕在朱鸟周身的昏黄色光墙的蛇足,被挡在了墙外。从蜿蜒扭曲的蛇足上不断地有鳞片被光的漩涡剥落下来,然而在表面的鳞甲下竟然又藏着更多的鳞片。光的漩涡始终不能触及到相柳的肢体。很快,那堵光墙在蛇足的鞭笞下,开始有了裂缝。
“火神大人。”灵泽见到光墙上的裂痕如同冰日里的雪花般越长越大,忍不住出声提醒依然坐在前方发愣的黎。黎依然是满脸茫然,依然还在犹豫。
“现在可不是你感怀身世的时候!你不会忘了木老儿是为了什么才让你入下界的吧!就算那些需要你保护的人无情无义又愚蠢至极,但他们也不至于非得死在这妖怪手下。就算那个叫相柳的怪物还能算是个人,但他现在确是用着非人的手段来残害他人。如果你因为受困于木老儿的禁令而畏首畏尾,那最后酿成无法挽回的结局时,你又打算如何向他交代呢?辅佐下界的帝王,确保天下苍生的安康——在对你下达不能用神力伤害凡人的禁令时,木老儿不也同时嘱托你这些吗?谁主谁次你都分辨不了了吗?更何况那家伙现在完全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倘若你再犹豫下去,就连俺们也自身难保呀!”刚才才安静下来的嘉泽,这会儿又越说越激动,几乎要不顾腿伤地站起来。灵泽急忙按住他,生怕他因为失去平衡而从朱鸟上摔下去。
“真罗嗦!不用你说我也知道!”黎一边嘴上抱怨着,一边慢慢将手指移到了剑柄上。可是紧握住剑柄的手怎样都无法将剑抽出。黎太清楚手中的力量对相柳而言意味着什么。
虽然没有什么永恒的“生”,但寂静无声的永恒死亡却确实存在着。他以前在战场上也曾砍杀过无数凡人将士,可都与这次不同。那时他只是凭借着凡人的骁勇而驰骋在沙场上,这一回他却必须动用天神的力量。只要他抽出鞘中的宝剑,相柳就会化在流动的剑光中。那世间少有灵性也会如勾龙,如他们六位佐神以及所有不能进入轮回的灵物般,从此消逝无踪;原本不断轮转的轮回之盘,将会像断了轴的纺车般停转……所有关于梓木的一切都会消失了。如果面前的是其他妖灵,他绝不会犹豫,但相柳原本是一个人啊,是一个有着让人羡慕的轮回之力的人啊!天降六位佐神于下界,不就是要保护这些人吗?就算没有东华的禁令,他也不能亲手割断自己应该保护的凡人的轮回之线。否则,他和危害着凡人的妖异又有什么区别呢?何况眼前这个人还曾经与他在一朝上共事十余年!不管心中再怎么恼恨,黎也无法在明知前途是无法回头的悬崖的情况下,还在身后推上梓木一把。
他可以这样做吗?他真的可以这样做吗?
是魔是神都是依心性而定——黎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东华并不允许他们将上界的力量用于凡人身上。即使在五帝混战的沙场上,他也只是以一个普通人类将领的身份出现。可是如果他现在拔出了赤霞剑,就无疑是在使用火神的力量来解决眼前的麻烦了。那么到时候他又会变成了什么呢?是斩妖除怪的天神,还是屠杀无辜的恶魔?
“可恶!到了这个地步,那个家伙就不能自己幡然省悟吗?究竟为什么要为景那种人葬送自己的一生?”黎紧咬着牙,看着眼前的裂缝越来越长。
“你先给俺省悟吧!他已经不是人啦!就算你不杀他,他也变不回去!就算他的心里依然留有人的痕迹,那也是霜雪融化时遗下的水渍,等太阳出来的时候,一切就会立刻消失。为了那种东西,你还在惋惜什么?等到他身上作为人的标志全部消失之时,已经什么都迟了!”嘉泽在他身后大喊着。
“滋——”昏黄的光壁上破开一个缺口,相柳的触手正奋力地要从那个小口中进来。周围裂缝的扩展也变得越来越迅速。坐在黎身后的嘉泽看到这一切,变得更加激动,坐直了身体,准备时刻有所动作。
“就算是人……”久未说话的灵泽突然开口道,“从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也只剩尸臭。”
一直低着头的黎,听到这句突然抬起了头。他没有回头,但突然轻轻点了点头,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一直闷在喉中的声音也变得轻松了起来:“呵,说的也是。梓木本来就死了。眼前的这个怪物像谁都好,反正原本就是一堆尸体而已。”
正贴着光墙的相柳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冷笑道:“在下是不是一堆尸体,大人定论尚早。不过没了这墙,大人便再也没什么可以挡住在下的了。到时候,在下倒是很想看看,大人是如何成为尸体的!”即便说着如此可怕的话,相柳的九张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只是他的嘴角总是侧向一方,令这微笑看上去即怪异又狰狞。黎端详着相柳的微笑,终于肯定梓木早已自己砍断了自己的命运。黎即使想挽回,也已经来不及了。
“可惜你等不到那个时候!我为什么要等你慢慢撬开漩壁再动手?就像你认为的那样,景也许是‘君子’,可我不是!”黎边说,边挺起赤霞剑。随着他手中的剑被抽出鞘中,在相柳的周围立刻漫布起紫红色的霞光。相柳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见自己的触手像枯萎的树枝般蜷缩了起来。那些青绿色的鳞片如同满布于天空的星光般散开,被包裹于其中的柔软肢体先是闪出一些幽蓝的火光,然后就无声无息地发出焦臭味。折射在他身上的剑光就像火焰般燃烧着他。
相柳见状,惊惶失措地向后倒退几步。他很快就发现,并非是因为触及了暗橙色的漩壁才使得手足被灼。他的全身都在闪着幽蓝的火光,都在发出阵阵的焦臭,都在如枯叶般萎缩。周围艳丽夺目的紫红,就像是紧紧依附在蓝色火芯周围的那层明艳火焰,正在一点一点地将他烧尽。他感觉不到疼痛,可心中对即将而至的死亡的明确感知让他感到害怕。
“我说过,我会一剑解决你!”
黎将剑平举到面前。剑身下露出的双眼中,跳动着比周围色彩更为艳丽的红色。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明明已经摆脱人类那脆弱的□□了,为什么还会这样迅速腐朽?这不可能!”梓木用开始变得焦黑的双手拍打着尚存的肢体,不停地喊着。
“凡人的□□是很脆弱。受伤了会留下伤痕,生病时会觉得痛苦。就算是一头牛的力量都会超过饲养牛的人。因为赶不上野兔的脚步,山中的猎户才会饲养猎狗。无论是速度、耐力、力量还是灵巧,在这个世间都有太多超越凡人的东西存在。可是,就我所知,凡人的信念却是超过了任何一种生灵,也因此可以忍受漫长而无休止的轮回。这一点,即使是身为天人的我也羡慕不已。所以我一直追问你是否还是凡人。因为即使没有木老儿的禁令,我也实在狠不下心来打破如此难能可贵的东西。而你却为了□□的坚强而放弃了作为人类的特质。□□的坚强终究是有极限的,总会有其他比你更强的存在出现。你为了如此浅薄的东西,居然放弃了真正的永恒。真是愚蠢!”黎看着在赤霞中渐渐消失的相柳,丝毫不掩饰脸上的惋惜之情。他扼腕叹息的表情只让相柳感到更被羞辱。
“不可能的!就算我没能像你一样强,就算我比你还差一点,但我身上也融合了伊洛族中大部分水妖的力量,你怎么可能这么轻松地就消灭我?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相柳无法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慢慢烧焦,拼命高呼。随着身体的渐渐缩小,那张蜡黄的脸也被渐渐加剧的恐惧变得更为扭曲。
“‘融合’?被人用暴力征服的灵魂怎能说是‘融合’?你看,他们不是都解脱出来了?”
黎依然是一副半含半露的儇薄笑容,一如往常与梓木在朝上相遇时的神态。
相柳这才发现,藏在鳞片中的青色光芒正从甲中剥离出来,像淡黄色的萤火般飘荡到空中。失去了那些光芒的鳞甲不但黯淡下来,而且更加迅速地离开他的身体。从飞舞在周围的萤火中,他似乎还听到了刺耳的笑声。
“嘿嘿嘿,笨蛋!”
“居然还以为吃了我们,就能和我们一样。”
“如果能让我做人,我再努力修行个千年也愿意。竟还有那么傻的人,居然要放弃自己身为人类的身份!”
“他被景那个骗子给骗啦!”
“两个人都是傻瓜!”
……
“景大人……共工大人——”只剩下脖颈的相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向着不周山的黑影飞去。但他没有离开多远,身体的最后一部分也在霞光中消失不见了。
“撒谎!这些一定都是骗人的幻术!景大人不可能会欺骗我……”空气中还轻轻飘荡着相柳的哀嚎。
相柳消失后,原先覆于他身上的鳞甲都像灰色的羽毛般慢慢落下。一触到地面,变得毫无光泽的甲片就化成一滩污水。在肮脏污水的浸渍下,西北的土地腐烂得更快。四处都飘荡着熏人的恶气。只是这股臭味已同先前相柳身上的大为不同,就连灵泽与嘉泽都可以没有顾忌地呼吸空气,不似刚才闻到恶臭时那么痛苦了。
“看来这里百年间都不会有生命出现了。”灵泽看了看地面上的凄惨景象。
黎没有注意这些,相反左顾右盼地像是在寻找什么。事实上,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注意周围,可是四周既没有类似伏兵的踪影,也不见景的满头朱发。两位先锋的表现让他对景目前的状况很是担忧。关于伊洛水族的详细情况他并不清楚,所以他也不知道,除了先前被那两员大将吞噬掉的力量外,伊洛水系的群妖们还剩下些什么。景现在又不知埋头在何处,在打些什么鬼主意。
一阵微风从不周山间的缝隙中吹来,让轻盈却透着邪气的灰色鳞甲像雪花般飘扬起来。黎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经意中已经距离不周山很近了。
这座看起来并不算太雄伟的大山,在西北大地上静静地矗立有多少年了呢?自从太古时代起,它就在这里支撑着头上的苍茫穹顶。几万年,几十万年,几百万年……黎想张开眼睛仔细看看这座一直支撑着天庭威严的神柱,却被周围的鳞片弄得眼花缭乱,迷住了眼。
“小心!”他听见嘉泽的声音,然后感觉自己被人用力推开,身体倾斜得几乎要从朱鸟背上摔下去。有股微风从他耳边流过,扯断了他的几缕发丝。然后他听见灵泽的喊声。
“赤龙君!”那是玄龙君灵泽平时少有的惊恐音色。
黎努力坐定身子,回过头看向嘉泽。一切都发生在顷刻间,但是黎却觉得时间好像膳人手中的面团,被一点点抻长,长得几乎没有尽头。他尽量加快着自己的动作,可是时间流得那么慢,慢得使他心中累积起足以令他全身颤抖的恐惧。
终于,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灵泽正扶着坐直起身的嘉泽。玄龙君宛如玄石般深邃的眼睛中流露出往日从未有过的惊惶。白皙的脸庞上表现着黎从未见过的惊悚——没有平日的神圣,就像个见到骇人场面的孩子。黎觉得自己的视线又停在了灵泽的脸上,无法移开。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过去为何会将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灵泽身上。往日他一直不知不觉地陷入灵泽深邃的眼神里费力寻找的东西,现在就呈现在了他的面前。一种即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的思维又停滞了片刻,直到他看见灵泽用力摇晃着嘉泽,这才回过神来。
嘉泽消瘦的双肩正颤动着,头深深垂下,只能见到紧皱的双眉。整个人仿佛正经历着世间难有的痛苦。黎惊奇地在他胸口发现了一支直贯而入的木箭。那支箭自他的锁骨下,两肋间插入,贯穿了嘉泽单薄的身体,从他的脊背穿出。如果不是嘉泽用手紧抓住箭尾,木箭几乎要一气穿过他的身体,刺中他身后的灵泽。一些红色的东西从嘉泽手掌中流出——那不是血,龙君并没有凡物所有的血液。飘浮的感觉让黎觉得熟悉:当该失去神力时,前来向火神求助的义济体内似乎也翻涌着相似的波涛。但眼前这微红的光芒又和那时在义济体内四处奔走的激流不同,那么的绵软无力,一触到周围的空气就轻轻消散了。
“……这是怎么回事?”由于事情发生地太过突然,黎还没理清自己的思绪,明白眼前的一切,“这箭是从那里过来的!”
灵泽抬起头,顺着箭镞飞来的方向指去——那里正对着不周山!
就在此时,嘉泽也抬起了前额,对黎轻轻笑着。凄惨的笑容让黎眼前又浮现起玄华殿上勾龙自尽时的笑脸。惨白的颜色几乎让黎的心跳停止。
“俺在太晨宫前打死那桃木精修成的门童,看来也是应有此报,死在这桃木箭下……”嘉泽似乎还在说什么,可少年般的容貌渐渐变模糊了,细若游丝的声音也终于被抽得一点不剩,消失在周围遮天蔽日的“鳞雨”中。只剩那支木箭轻轻落到朱鸟的脊背上,又从光滑的羽毛上滑落,跌入地面的泥沼中。
“应有……此报?”黎眼神空洞地重复着这一句,似乎其中还有着其他意思。然而嘉泽最终还是消失了,未及回答他的疑问。黎的身体像被撕裂般剧痛起来。他抱着双肩,倒头伏在朱鸟的颈上。嘉泽突然离去的悲痛尚未侵袭到他,他便已在龙君消失所带来的周身痛楚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火神大人。”灵泽慌忙托住黎倾斜向一边的身体,唯恐他就此跌下朱鸟,落到散发着恶劣糜烂之气的沼泽中。可是伸出的手仿佛被什么擦过,一阵刺痛由手臂传来。灵泽抬头四望,发现周围的“鳞雨”已变了方向。刚才还轻盈得有如蝉翼的鳞片,现在就像疾雨般从他们周围划过。锐利的甲片将他们的衣服撕裂,直接在他们身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伤痕。
因为黎的昏厥,朱鸟周围的漩墙也消失殆尽。暴露在雨中的他们就像毫无保护的幼雏,直面着四周凌厉的雨势。黎的身上已经出现了大小不一的红色划痕,朱鸟的赤红羽毛也被割断,开始在风中飘荡。那些细软的赤色绒毛在周围漫天的灰色中飞舞,使周围的景象变得更为奇丽诡异。
灵泽警惕地四处张望,但是上下旋舞的鳞片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无法观察出操纵着风雨的人身藏何处。坐在他身前的黎被皮肤上的刺痛弄醒,转回头来绝望地看着灵泽。此刻,他座下的朱鸟反倒不再继续刚才的沉默,凄厉地哀鸣起来。
神骑能通晓主人的心意。即便不是如此,灵泽现在也能从黎脸上清晰地看见那种无法言语的痛苦。龙君的身形得自于佐神,嘉泽的死对黎而言就犹如半身的死亡。一种就像是从心口剜肉的痛苦使火神的脸变得苍白,紧咬的嘴唇慢慢渗出血来,低垂的双眼里根本看不见目光的流动。
“大人,请振作一点。”灵泽无法想出其他的话来安慰火神。倘若四处如利刃般飞舞的鳞甲都不能让黎清醒过来,那么他对自己语言的力量也无法再抱任何希望。
“……我知道了……”出人意料的是,黎的意识并没有消弭下去。他重新坐稳,用沙哑的嗓音回答灵泽。语气冷静而坚定,一反他往昔的作派。灵泽从黎的背影中看到了一些奇异的紫色光芒,还未及细想,就见他平举起手中的剑,慢慢将剑从鞘中抽出。握住剑柄和剑鞘的双手骨节都“咯啦啦”地作响,就连金石打造的剑鞘也似乎因禁不住用力的握举,“吱吱呀呀”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与此同时,朱鸟扬开羽翅发出凄厉的长鸣。愤怒的喊声仿佛要撕破鸟类的轻灵声带,化血而出。从它翅下吐出的两条火舌,有如一道赤色长虹,划破天宇,将那些急速流窜在空气中的灰色鳞片即刻间燃烧成灰烬。
“……难道这就是佐神大人不能向凡人挑衅的原因吗?”灵泽因眼前所见的恐怖景象,竟然感到一丝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