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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   高辛呆呆望着陈锋使君离开的背影,只觉得自己思虑愈加混乱。什么都没再说,只是吩咐宫人带庆都入内殿休息。一直站于一侧的峻狼,此时脸上似乎露出些许忧虑。他就像往常心有所想时那样,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沉默的眼神望着高辛。

      高辛见他如此,知道他有话想说,便开口催道:“峻狼,有话旦说无妨,不过请别这样看着我。”

      峻狼沉默了片刻,回答说:“峻狼以为,公子应该知道峻狼想说什么。”

      高辛不明白他又在打什么哑谜,摇头看着他。

      峻狼挥手示意其他宫人都退下,然后走近了几步,小声道:“臣所担心的是朱明大人调动军队一事。”

      “朱明大人执掌着九州的军队,这并无什么不妥吧?”

      高辛虽然对黎擅自调军也有些不满,但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与其担忧朱明大人的行为,倒是西北战场上那些士兵现在下落如何更让他担心。所以,在看见峻狼难以启齿的模样后,高辛反倒有些奇怪。

      “军队为国之根本。身为臣子竟然可以背着君王私下调遣军队,这实在是……”

      “我想朱明大人必是事出有因,不便事先知会叔父罢了。”高辛笑了笑,“况且佐神大人并非一般人臣,而是来自上界的天人。怎可用一般人的标准去衡量他们?”

      “峻狼担心的并非佐神大人,而正是那些‘人’。”峻狼的神色更加凝重起来。

      听他这样一说,高辛更加好奇:“你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是。”峻狼拱手道,“佐神大人心怀坦荡,峻狼并不担心他们会利用手中的兵权作出什么不轨之举。峻狼担心的是天下百姓的看法。军队是国家权力与威严的象征,佐神能擅自调动军队便代表了他们的权利凌驾于君主之上。而佐神大人本就是来自天庭的神人,如此一来,在百姓心中无论名与实,佐神大人们都会成为超越君主的存在。那么,九州的君主事实上也是名存实亡了。”

      “峻狼,你实在太多虑了。”高辛听了他的话哈哈大笑,“朱明大人此次之举实在是事出有因,并非是他的一贯做法。佐神大人可是相当尊重君主决定的,并非什么飞扬跋扈的佞臣。就算百姓会因此而看轻帝王家,但只要佐神大人立于朝上一日,他们不还是会谨慎追随?只要叔父的天下还有人拥戴,又何必管他们跟随的是谁!”

      “公子此言差矣。”峻狼不断地摇着头,“如果百姓追随的是臣不是君,那么君王的统治就如无本之木。公子不会忘了先帝少昊是如何失去这天下的吧?而失去天下后,他又落得如何下场?佐神大人们追随的并非是君主,而是天下。故而,无论有无君主,何人是君主,只要天下在,佐神大人就会在。但佐神大人判定谁是君主的眼光又一定正确吗?他们不过是凭依了天神的尺度去看待问题。可是这世间的纷扰真是他们这些出生于清静之地的天人所能明白的吗?他们只会追寻那些他们所认同的明君,以他们所认为正确的方法治理常世。长此以往,这世间不过是在依循着所谓的‘天道’,成为天庭众神掌中的玩物……”

      “住口!你太放肆了!”未等峻狼说完,高辛便厉声喝断了他,“难道是我对你过于放纵,你竟然连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都能说出口!难道因循天理也成了错误吗?你再敢如此胡言乱语,我一定会严加惩处!”

      峻狼看了看他,低头说了一句“但愿是峻狼所思有误”便抽身退到一旁。

      高辛坐在殿正央,脑中一片混乱。不过几日,所有的一切便急转而下,是与非不断交替着彼此的位置。究竟怎样是对,怎样是错,他现在竟也如他的叔父高阳帝般无法明辨。

      自己现在究竟应该怎样做呢?

      天佑殿外的飞雪依然在飘舞着。划破帝丘上空的宁静闪烁音律,不知是在奏响这个王朝的终曲,还是在开辟一个新时代前的序章。

      高辛远眺雪景良久,终于开口:“……我并不如祖父那般心胸开阔,也不及叔父懂得忍让。峻狼总说我心怀天下,可是倘若我继承了九州的至高之位,我就真的能照料好天下吗?”

      “先帝之仁爱惠泽于民,陛下之仁爱惠泽于臣,而公子的仁爱却惠泽天下。所以公子不必担忧。您一定会更出色。”峻狼的嘴角似乎滑过一抹笑意。

      在玄华宫的正宫中,颛顼帝也从蓐收该那儿知道了台州的异像。

      “卿所言属实吗?”

      如黎所料的,此时颛顼不仅大惊失色、大汗淋漓,而且双腿发颤、面色青紫。

      “接下来,他一定会说‘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颛顼一边揉着腿上的衣服,一边不停地念着。

      该站于其下,暗暗叹气。

      黎虽然没有算到景会一意孤行地将伊洛水族引入战争,但对于颛顼的反应却算得分毫不差。他们辅佐颛顼还不到十年的光景,可是黎与景作为炎帝的臣子,立于同一朝中断断续续已有近千年的时间,为什么彼此间反而没有培养出应有的默契呢?本是同朝为官的同僚,却互相怀有敌意地揣测对方的意图,并且就算如此,也大多猜测错误。每日在朝中相差的距离不过几步,然而彼此的心境竟是距离如此遥远……

      “陛下,朱明大人在接到急报后已经前往玄泉调动龙君。而玄冥大人也已经前往太晨寻求援助。请陛下恕臣等未及上达天听,便已擅自行动!”该再次跪下叩首。

      “哪里,哪里。几位爱卿处理得当,去了孤心头一块大患。想必几位爱卿也有必胜之把握了?”颛顼听了该的话后,又暂且平静了下来。

      “……没有。”该此时无法体恤高阳帝的心情,在事情还未引起轩然大波前只能非常坦率地回答,“伊洛水族并非生自天庭,而是由伊水与洛水间的天地灵气自行幻化。臣等亦不知其中有何能耐,只是大概听说过一些此中的人物,俱是一些凶猛残暴之徒。若景真能让他们合力攻伐天邑,臣等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况且……”

      该想到了一些事,但看着颛顼的反应又有些不敢说。

      “爱卿但说无妨。”

      “……其实这也只是臣等的猜测。不过……从台州目前的情形来看,景似乎无意统治九州百姓,而是要将整个中土一并毁掉。臣等如若力守百姓性命,较之自然有更多顾忌,所以……”

      该抬眼看了看颛顼。颛顼刚才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果然因为他的这几句话又激动了起来。扶于膝上的双手此刻正不住地颤抖着。怕他过于着急,该又补充道:“陛下……陛下不必过虑。臣当竭尽所能,力保九州无恙。况且,那水妖若真敢大兴妖术为祸九州,东华大人也不会听之任之。”

      “哎……”颛顼摇头叹息道,“都怪孤懦弱无能,才会种下如此祸端。孤实不配统领九州诸侯。”

      “陛下……”

      与轩辕帝相比,其后的少昊帝与颛顼帝都不是十分大气的人。而底下的朝臣却有不少是自轩辕帝时便开始站于朝上。在他们眼中,王座的威严简直形同虚设。先帝少昊是个不善与人争执的人,因此没过多久便托辞体弱力乏,不能应对每日繁多的事务,将帝位让给了颛顼帝高阳。而颛顼又毫无主见,每日疲于应对朝上愈演愈烈的两党分化,以至于事态演化到了如今的地步——也许眼下的窘迫情况可以用陛下的软弱来解释,但是其中就真的没有五正的责任吗?他们同样立于朝上,身负佐君之责却不能维护君主的利益。相反因为他们与共工一党的权力争夺,颛顼帝常常陷于两难的境地。无力的君主形象也是使大小诸侯越来越肆无忌惮的一个原因吧!

      “这都是臣等无能!”该又深深地低下了头。

      “哎,这怎可怪罪于佐神大人?”颛顼抬手让他站起来,转头看着宫门外的大雪叹道,“难道一切都是天意?”

      玄华宫外的飞雪此时已大如鹅毛,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帝丘中的孩子,无论是富人还是贫民,都为这美丽的景象兴奋着,快乐着。他们摆脱了大人的手,在及膝深的雪堆中穿梭着,在白皑皑的雪上踏出一串又一串的脚印,听着自雪中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不时有落于地上的雪又被捧起,重新撒向天空。被冰雪冻成赤红的手,在嘴前呵上一阵暖气,或在袖中笼上一阵,便又搓一搓重新回到了雪里。

      冰雪在王畿中是惹人喜爱的玩具,因为住在帝丘中的黎民没有看到此时台州的情形。

      乌木金漆、四季花开的琼阳殿,此时已经没于一片无色的冰晶中,在日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片刺眼而又寒冷的银光。殿中金色的香炉已经不再冒出袅袅的香气,为它不停添入香料的人早就冻僵在它的旁边。整个宫殿内横七竖八地倒着僵冷的尸体。大家的脸上并无惧色,每个人都是平静而自然地躺着,仿佛陷入了沉沉的梦乡。那个曾为庆都穿衣的圆脸宫娥正手拿拂尘,伏在酉阳常坐的案前,似乎是在擦拭木案时突然睡去。

      陈锋的年轻国主酉阳平静地坐在庭中的柏树下,连同那棵柏树一起披挂上了白色的冰霜。他双眼微睁,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玉坛。突然“哐啷”一声,玉坛裂了开来,一阵清雅的茶花香飘散开来。

      整个琼阳宫,整个陈峰国,整个台州便在一片宁静的白色中品味着这得自天宇的香气。

      黎坐在朱鸟背上刚刚飞起,便有一片小小的白色结晶飘落在他的肩上。他抬起头,正见到灰色的天空上慢慢有雪花降下。朱鸟振开翅膀长鸣一声,那些落下的雪花便在它的周围化为了水滴。细小的水滴在拂过黎的衣裳前时又转成一阵雾气。雾水绕过朱鸟赤焰般的身体,在它身后与天地间的寒气相合,重又结成了一点点雨滴,然后在落地前变回了一片片小小的雪花。于是,朱鸟自空中飞过时,也同时在灰白交织的天宇中画出一道奇异的景象来——在赤红的尾羽后拖了一条长长的“白色尾巴”。前一刻坠入这“白色尾羽”的雾水,后一刻便在“白羽”的末处溃散,一片一片地重新回到充盈着灰白两色的天空中。

      这种景象并不常见,因为身为火神的黎并不经常骑着朱鸟出现在风雪天气里。

      眼前飞舞的雪花模糊了黎的视线。他低头看着朱鸟羽下,大地上那闪耀着银光的白色仿佛蔓延到了各处。一些微微看似蓝色的长带交错纵横地出现在这片白色里——那些原本是田间的沟壑、河道或是其他什么水道。不过,现在就连夏日里流速最迅疾的河水都冻成了冰川。

      火神要前去的玄泉位于北方的牝土,必须越过正遇霜冻的北部玄州。可眼前的这场大雪不知从何而起,几乎席卷了整个九州。朱鸟飞了很久,依然没有看见一处无雪的地方。绵延而又相同的色彩,让辨别方向变得有些困难。就在黎几乎要迷失方向的时候,朱鸟高亢地叫了起来。黎探身从朱鸟的脖子旁向下望去,发现在一片白色中出现了一团黑色的雾气。看来是到了玄泉。

      黎驾着朱鸟俯身冲进了黑雾中。刹时,一阵刺骨的冰冷向他们袭来。黎觉得脸上有些麻木,低头发现前襟已经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就连朱鸟的两翼上都挂上了冰凌。他俯下身体,将额头贴到朱鸟的脊背上,轻声念颂了两句。立刻自朱鸟的身上重又放出了红光,两边的黑雾纷纷散开,连同周围那股几乎可以将人冻僵的寒气也一起消失不见。

      在黑雾散尽后,一潭黝黑的泉水也全部暴露在了苍白的土地上。

      黎见玄泉的四周都覆上了冰雪,便没有让朱鸟停下去,唯恐玄泉的寒气伤到朱鸟。他自己直接从鸟背上跳下。“嘭——”在他落地的同时也踩碎了地上的冰面。那冰面似乎十分脆弱,黎每走一步便会在地上踏出一团新的花纹。在他快要到玄泉边时,围绕着泉水的冰层突然整个塌了下去。他这才发现,若再往前多行一步就会整个落进泉水中。

      眼下这种杂乱无章的环境绝不是玄泉应有的模样。虽说是受了四周风雪的影响,但黑龙君灵泽的被困才是主要原因吧?黎想着,不由得为熙叹息了一声。这种事如果落在他的头上,嘉泽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然而,与嘉泽一眼就能看穿的暴躁性格相比,黎却更害怕灵泽。黑龙君灵泽的脾气不像嘉泽那么好琢磨,他那难以揣测的个性反倒更让人觉得恐惧,也难怪熙不敢自己前来了。

      玄泉上虽然还浮着水气,透出的寒冷却是异乎寻常,仿佛比坚硬的冰块更能带走身上的热气。那些小水滴似乎能从皮肤的每个细小空隙中钻入,然后连同血液一起凝结起来。就连身为火神的黎也对黑色的泉水产生了一丝畏惧,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从怀中掏出熙交给他的那道竹符,挥手抛到了泉面上。薄薄的竹片漂浮在黑色的泉水上,如同生有灵性般,自己游到了泉水中间。黎拔出赤霞剑划破手指,让血流进泉水里。落入泉中的血液并没有扩散到水中,而是汇成了一条小小的细流向那道印符流去。在那道印符周围绕了三圈后,血涓涓地汇聚到了印符下。没过多久,那道竹符就将火神的血全数吸入,由翠青色转为一片殷红。黎用剑尖挑起一点泉水,打向那竹符。竹符在遇到这滴泉水后立刻炸开,整个玄泉泉面上一阵轰鸣。一些细小的水滴在泉上激烈地跳动着,水面如同煮沸般剧烈震荡起来。

      黎退后几步,抬头示意在上空盘旋的朱鸟飞远些。果然,没过多久就从泉中喷起一道巨大的水柱。黑色的泉水溅得四处都是,就连黎也因躲闪不及被弄湿了半边衣袖。被淋湿的地方马上在重新升起的寒气中冻结起来,变成了一块块折射出五彩光芒的黑色水晶。

      黎用剑鞘击碎衣袖上的水晶,然后走回了玄泉边。刚才突然喷起的水柱中,现在已经显露出了黑龙君的容貌。除了背部银灰色的背鳍与同为黑色却闪耀着宝石般光芒的眼睛外,黑龙君灵泽周身一片漆黑。那种深邃的颜色似乎可以吞噬掉所有的光线,就连一般龙君身上闪闪发光的鳞片,在它身上也折射不出任何光彩。黎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黑夜的面前,一种奇异的感觉从他心中升起。这种感觉以前在他见其他龙君时从未出现过,只有每次站在灵泽面前才会让他有如此感受。

      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就像是独自点亮在冬夜里的一盏烛火。他是代表天地万物中至纯至阳的火。而生于北方牝土的灵泽,虽然化身于至阴至柔的水雾间,但毕竟还只是下界的神灵。他为什么会在灵泽面前觉得自己渺小呢?在灵泽身上似乎有着某处是让他感到熟悉的,而又是不应该属于龙君的。他以前曾经在谁的身上也感觉到类似的气质。可是……那个人是谁呢……

      不管黎有着怎样的想法,他和灵泽间的差异依然不会变。他是天神,而灵泽仅是大地上自然生成的原神,是从属于佐神的龙君。所以灵泽在见到他后,立刻化为人形,降到了他的面前。

      “见过火神大人。”灵泽的语气就如玄泉一般冰冷。

      黎不敢确定他是喜是怒还是悲。一般人即便能作到喜怒不形于色,也不过是将不合时宜的感情深藏在心中。而灵泽仿佛自出生的时候起,便没有那种多余的东西。也因此,即使是面对着他这个神君,灵泽也能显得如此空灵。黎觉得充满着对人世复杂感受的自己与他相比,反而更像个浑身沾满了世俗气的下界精灵。这一点始终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再三细想依然没有发现其中的原因。

      “火神大人。”灵泽见他没有回答,再一次开口唤道。

      与身为龙形时不同,黑龙君灵泽在变为人后皮肤白得出奇,酷似白龙君义济。可是那头黑发与他全身的鳞甲一般,没有半点光泽。而黑色的眼睛则暗沉得仿佛可以吸走人的灵魂。这种深沉的黑暗有时让黎觉得熟悉,但又无法想起模糊的记忆是出于何处。佐神的记忆中不会发生如此状况才是。如果说有,那也应该是出生时片缕残缺的记忆。不过灵泽与火神的出生又会有何关联呢?难道真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火神大人!”

      灵泽见黎依然没有反应,便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黎这才回过神来。

      “呃,你怎么……好象长大了点?”

      黎奇怪地打量着他。他前一次看见灵泽,还是在五帝合战前。那时的灵泽看上去大概才十四五岁,从外貌上来看,几乎与修和熙差不多大。可现在站在黎面前的黑龙君却好象是人类中十八九岁的青年。

      “灵泽不知。几个月前突然变成了这样。”灵泽慢慢回答。

      几个月前……黎摸着下巴回忆起来。他原来以为灵泽的变化与熙的封印有关,但熙封印整个玄泉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了。如果说是几个月前……他又想起了修手背上的小黄龙。勾龙死时究竟做了什么……他又开始望着灵泽发起呆来。

      灵泽那如玄泉边灌木般浓密的睫毛一直低垂着。发现黎好久都没出声后,他方才抬起眼帘,这下正和黎四目相对。黎一阵慌乱,差点将手中的剑掉到地上。

      “多谢大人为灵泽解开封印。”灵泽见黎慌乱的神态,半阖着眼,岔开话题。

      “嗯……啊!”黎想起了熙的事,终于自慌张中清醒了过来,“熙让我替他道歉呢!关于他将你封印起来的事……”

      “灵泽明白。主人所为必然事出有因,灵泽不会怪罪。”没等他说完,灵泽便回答道。

      “是吗……你不怪他?”

      黎觉得没话可说,于是又自顾自开始发呆。

      “……黎大人来找灵泽只是为了解开这封印么?”灵泽见他一再失态又不自察,只能暗下叹着气,继续由自己来打开话题。

      “糟了!不是!”黎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一般,对自己猛击一拳,转身又对灵泽说道,“伊洛水族的事,你可知道?原属赤帝手下的水官景,便是出自于那一支的水妖。现在他似乎想伙同其他的同族进攻中原。对付他们必须有你帮忙,所以我才来找你。你现在得和我一起去西北的台州。军务紧急,我路上再对你详加说明吧!”

      灵泽听他这样乱七八糟地一说,反倒沉默了片刻。黎以为他因这不是熙的命令故而不愿服从,所以又着急地补充:“我特意向熙借用了你的力量,他可是同意的!否则就不会有那道解印符了。”

      “灵泽并不怀疑此事。”过了很久,灵泽方才回答,“灵泽只是在想,黎大人若是上了战场,还常常看着灵泽发愣又该当如何?失态于敌阵前可会丢了陛下的颜面。”

      “啊?”黎的双颊有如被自己的烈焰灼烫过一般,红透了整张脸,“那、那种事到时候再说吧!”说完,黎便慌张地别过脸,召唤来朱鸟。

      自嘉泽走后,扈夜便独自留在了太晨宫。那个叫“东华”的人似乎总是吝于开口,所以他只能一个人四处闲逛来排遣无尽的寂寞。

      太晨宫内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有些眼熟,对于嘉泽所说的他也越来越相信。有时午夜梦回,他甚至还能看见自己在这宫中四处游荡,身边有着那位墨色头发的火神大人,在自己出生的世界中曾经遇见的金发男子,一双曾在梦中出现又转瞬即逝的绿色眼睛以及另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熟悉的感觉让他几乎分不清哪一边才是梦境,哪一边才是真实。

      终于有一天,扈夜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跑到太晨宫前的空地上大喊起来:“东华!你在对吗?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不要再装聋作哑了!告诉我,我究竟是谁?你们为什么把我带来这里?那些人、那些梦……还有那些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好象记得什么,可是回忆又总是很模糊……究竟发生过些什么?”

      回答他的是四野间传来的回声,东华依然以沉默应对所有的嘈杂,就如他几万年来习惯的那样。

      “东华,回答我呀!如果你不想告诉我那些,为什么又不把我放回去呢?你究竟想干什么?”扈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问题,直到声嘶力竭。然而,除了徐徐吹过的清风在廊间房檐撞出的微响,没有任何人回答他。寂静是太晨宫唯一拥有的姿态。

      一种莫名的绝望突然涌了上来。扈夜用手捂着脸大哭起来。眼泪止不住地从两腮滑下。自他指间滴下的泪水,落到了云间。依托着太晨的青云在一瞬间散开,从云下升起一片亭台楼阁来。扈夜吃惊地张大了眼睛,眼前的这一切就是他在梦中所见。蜿蜒曲折的桥廊,桥下孱孱流动的天河之水,遍布于水中的青色灵石,还有那些虽然没有树干却能迎风轻舞的细弱柳枝……这些奇丽诡异的景象他曾数度在梦中经历过,然而现在却真实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莫非那真的是前世的记忆,而非由心所生的梦幻吗?

      扈夜依然不敢相信,可是这回他抬起头时看见了一张在梦中曾经数次出现,与他虽然酷似,却沉静如水的脸。

      熙静静地看着站在桥廊另一头的少年。他不敢确定那是否是自己的弟弟。不仅因为这个少年怪异的装束,也因为原来缠绕于修身上淡淡的月色光芒现在消失不见了,反倒从这少年的右臂上若隐若现地闪耀出一些浅黄色的光。即使眼前的容貌就像是自己在镜子中的倒影,可兄弟间的特殊感觉还是相差甚远。眼前少年的影子似乎在与修的似与不似间游走。熙一时有些茫然。

      “……熙?”扈夜迟疑了一下,然后脱口喊了出来。

      嘉泽曾经告诉过他,水神修有个双生的哥哥。只不过眼前的这人虽然相貌与自己相似,可扈夜总觉得与他之间少了些什么关键性的东西。相比之下,倒是曾经出现在梦中的身影来得更为亲切。

      “……你不是修。”与此同时,熙也作出了自己的结论。未等扈夜反应过来,熙已经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拖到了太晨殿内。

      “请问东华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修去哪儿了?”立于殿中的熙不知在向谁问话。扈夜左顾右盼了一阵,也没见到半个人影,但是很快就有声音自前方飘摇不定的纱帐间传来了。

      “水神大人,好久不见。”

      从空中传来的声音只是发出了一声问候。声音轻婉得就像来自幽冥的叹息,就连熙也稍稍皱了皱眉头。扈夜可管不了这些。他挣脱熙的手,上前掀起那些纱帏。可是帏后就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在纱帐后的只有更多的浮云与随风摆动的纱帐。这个结果让扈夜有些不寒而栗,又抖抖嗦嗦地退了回来。

      立在扈夜身后的熙看着他的举动又是轻轻地一阵蹙眉。眼前的这个人虽然有着不同于修的气质,但那份相貌与举止同修又是如此神似。这个孩子……究竟是谁?

      “东华大人,修的身上是否发生了什么?为何萦绕在他身上的月魄之光竟然会消失殆尽,就连过去的记忆也一并逝去?而如今盘在他身上的又是什么,这浅黄色的光……”说到此处,熙突然倒吸一口冷气,“那光,莫非是……勾龙的……”

      “呵呵呵……不愧是与修同胞而生的熙大人,感觉较之他人果然更为敏锐。没错,如今站在你面前的这位便是新任的土神扈夜大人。”东华的声音又重新响起。

      他不过是淡淡的一句,可字里行间的意思却让扈夜与熙同时大吃了一惊。

      “我是土神?”扈夜觉得有些晕眩。

      “难道、难道说……”熙像是恍然大悟了什么,突然上前一步大声吼道,“难道大人对勾龙的事早有预料。这一切从修消失时起,便已注定了?”

      熙的喊声将扈夜吓了一跳。扈夜无法相信,刚才还一脸漠然的人,怎会在突然间就神情大变。什么事让他如此介意?是那个叫“勾龙”的人吗?

      东华没有回答,于是熙的神色更为阴沉。他直接绷着脸问:“东华大人!难道说,就连我们几个的命运也是由谁在操纵着?究竟是谁,究竟是谁布下了我们的命运之线?究竟是谁在愚弄我们?”

      随着熙跌宕起伏的话音,在他的四周响起了云层的炸裂声。扈夜低头看去,发现那些曾经让他和赤龙君嘉泽头疼不已的云层,竟在围绕着熙的幽蓝色光芒中冻结成了一把一把小小的冰晶。冰晶悬浮在空中,飞速地移动着,互相撞击发出嘈杂的声响。熙身边的光芒随着他表情的愈加阴郁而迅速扩散开来。很快,眼前的一大片地方都开始光彩浮动,晃得扈夜几乎张不开眼睛。

      “你很久未曾这样生气了。”东华的声音里虽然没有了刚才的笑意,倒也并未因为眼前的事显出害怕,“这次是为了修,还是为了已经去世的勾龙呢?”

      “和他们没有关系。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当傻瓜般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一点大人不是应该很清楚吗?”

      熙的双眼已经变成了一片银灰色。扈夜不知他的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悲伤,或者仅仅是因为用了过多的力量。但从熙身上散发出的令人恐惧的感觉不是自己的幻觉,因为扈夜现在仅仅因为注视着面前恐怖的天神,全身就不住地颤抖起来。尽管熙并非针对他,可扈夜依然感觉自己就像要被这股愤怒吞噬掉般,浑身因为害怕而完全无法动弹,就连说话的声音也被紧锁在喉中。

      这究竟是种什么可怕的力量?扈夜在心中小声问自己。

      “水神大人难道不知道,人世间的一切都是按着天理而运行的吗?”

      东华的口气变得模糊,让人无法琢磨他究竟想说什么。熙因此没有回答,只是任由周围飞舞的冰屑继续喧闹着。

      “既然如此,与人世相连的种种又怎么可能自由存在?比起下界的芸芸众生,我确能更早地了解一些事,但一切的因果循环不会因此改变。若将前缘后事告诉相关之人,使他们有机会去忤逆天意,只会使结果变得更糟。希望神君能体谅我这一点小小苦衷。”东华温柔的语气中仿佛夹杂了些无奈。

      熙沉吟了片刻,周围的一切终于安静下来了。随着小小冰粒的落地声,扈夜也偷偷地松了口气。虽然还能勉强站住,不过他也觉得自己快支撑到了极限,双腿早就因为发软而开始微微颤抖。熙的怒气即便只是再持续片刻,恐怕他也会瘫倒在地上。

      “……熙失礼了。”熙向前方拱手道,然而语气中似乎并没有因为东华的话而变得信服。刚才的怒火仿佛只是被暂时强压了下来。东华不知是否察觉了这点。从空中传来的声音沉默着,没有对此再作任何解释。熙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扈夜。刚才锐利的目光在触及扈夜的一瞬间变得温和。

      “既然东华大人能在事情开始前便料见,那么熙此行的目的便不用细说了吧?”

      “正是。水神大人可以带着土神大人离开了。”

      熙又想了想,还是追问了一句:“带他前去下界真的会有所帮助吗?他并不是勾龙啊!”

      “呵呵呵……”东华发出一串笑声,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水神大人还是快些返回九州吧!否则大祸将至了。”

      熙没有再加追问,而是行礼告辞了。他走到扈夜面前,依然面色冷漠地拱手说:“请土神大人与我前往九州吧!”

      “什么?”

      扈夜还未明白,已经被他拽住手腕拖了出去。

      “等一下!我什么都不懂啊!”扈夜冲着太晨殿内大喊。

      “呵呵……等时机到时,土神大人自当明了一切。”

      东华的笑声将他送出门外。

      朝上突然少了熙与黎二人,而台州又忽然断了消息,整个朝中传来一片揣测之声。孚应照着黎的嘱托,对所有的事都推说不知,该则一如往常般一脸肃杀之气,就连颛顼帝也摆出一脸的糊涂,仿佛对一切都视若无睹。这让朝上的大臣更觉得奇怪,即使立于朝上时也不自觉地去揣摩那些人的心思。他们的几个微小举动就会在朝堂中引出一阵小小议论,第二天便成为了整个帝丘内家喻户晓的事。

      这一日,孚应于朝上不过是提到了黄河中有水妖作祟,致使河道淤积的事,又引来了身后的一片议论声。因为这些本来都是熙份内的事,那些朝臣们便据此猜测孚应早就知道熙会离开,所以才会如此关心他职内之事。他们议论得尽管小声,字字句句仍然落到了孚应的耳中。并不习惯于撒慌的她,为此而感到窘迫万分。当日虽然是她提议要瞒过殿上众臣,但她从未料到这竟然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

      站于帝侧的高辛此时面对堂下一片唏嗦声,突然大声喝道:“众位卿家把朝堂当成市井茶肆吗?在这堂上想说便说,哪还有一点身为人臣的自觉?各位心中的猜疑我明白,但当此时间,大家不是更应该好好做好自己份内之事?胡乱地对他人进行揣测对邦事能有什么补益?既然没有,就请列位不要再对此多言,否则将一律以扰乱民心治罪!”

      在高辛的喝断之下,朝上总算安静了下来,可是孚应的心中并不好过。朝臣所猜测的并没有错,台州的事似乎瞒不了多久。现在台州那边已经完全断了音讯。追想其中的原因不禁让她胆战心惊。

      该因尚有朝务未完,所以散了朝后她只能独自先回白虎宫。刚出了玄华宫的宫门,便有人将她拦住了。

      “后土大人!不好了,请您去黄龙宫中看看吧!”

      一个宫娥打扮的女孩哭丧着脸,几乎要急得流出泪来。

      听到“黄龙宫”三个字,孚应不由得浑身一颤,正想找借口推托不去,又听见那个宫娥说道:“嘉泽大人不知为了什么昏迷不醒。他自几日前便有些不适,可他硬说没事。现在竟全身发冷,怎么叫都唤不醒!”

      孚应听言立刻跟着她来到了黄龙宫。整个宫内的下仆们正慌乱地四处奔跑着,将一桶桶热水提往西殿。孚应跟了进去,就见西殿的中央安放了一个大木桶,嘉泽正坐在其中。宫人们不停地将桶中的水换成热的,可刚换上的水很快就变凉了。嘉泽依然面色发紫,浑身打颤,神志不清地昏睡着。

      “他这样已有多久了?”孚应抓住旁边一个奔跑的小仆问道。

      “有三日了,自朱明大人离开那日起,嘉泽大人便常常晕倒,而且还周身冻结成冰。不过嘉泽大人说这无碍,所以我们也没有四处张扬。但今日一早大人昏倒后就怎么都叫不醒,我们将他置于热水中,水倾刻就凉了。因为我们实在没了主意才只好找大人商议。”

      那小仆说着说着,竟然抽泣起来。孚应只能连连安慰他,说是不会出事。他这才擦干了眼泪,转身又去提水。孚应走到木桶边,伸手摸了摸嘉泽的额头。嘉泽的眉心处正不断地冒出寒气,在四周温暖的空气中结出露水来,弄得脸上湿漉漉的一片,仿佛大汗淋漓。

      “可恶!”孚应的指尖刚触及他的额头,嘉泽的脸便一阵抽搐,叫喊着醒了过来。周围的宫人们见状,高兴地叫了出来。

      “可恶,又把俺一个人扔在这里!”嘉泽不明白旁人在高兴什么,只顾着责怪黎。

      “赤龙君似乎是中了很阴毒的寒气。”

      孚应看着嘉泽的脸有些担心,因为她并不擅长寒热交替的法术,所以也不知如何去解。

      “那种东西有什么大不了的!”

      嘉泽想要站起来,但四肢的关节似乎也都结成了冰,他一时间竟然僵硬地动弹不得。

      “赤龙君别动!”孚应将嘉泽一把按住。尽管知道他爱面子,这样说一定会得罪他,但现在她也不得不直说了:“赤龙君的火气本应与伊洛的寒冻之气相克。两强相较,一旦一方示弱,就会立刻被反噬。如今看来情势大凶,请赤龙君还要多加注意,切勿再与之相对!”

      “你说什么?难道俺会不如那些藏头露尾的鼠辈!”

      嘉泽果然勃然大怒,身上的寒冻也因为突然冲起的火气解了大半。他一看手脚能动了,立刻从水桶里跳了出来。孚应想上前抓住他,却被他从腋下闪过。

      “哈哈哈……多谢你了,孚应!”嘉泽甩动着重新转为灵活的手脚,高兴地对孚应说道。

      “什么?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啊?”孚应有些奇怪。她刚才不过是用指间轻轻触摸了一下嘉泽的眉心,其中怎会生出这种变化……

      “不管那些了!”嘉泽晃了晃头,四处看了看,“那个笨蛋呢?”这几天他一直昏昏沉沉的,只知道黎离开了这里,具体去了哪儿就不怎么清楚了。

      “朱明大人几日前出发,前往玄泉去向黑龙君寻求帮助。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台州。”

      “什么?他竟然宁愿去找灵泽也不带俺去?”嘉泽听了孚应的话后又立刻咬牙切齿地喊道,一边摩拳擦掌地大声说,“哼,就算他不让俺去,俺也要自己去!那只水妖如果以为戏弄过俺就算完事,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说完,嘉泽就化为一道红光飞出了门外。

      “赤龙君,那太危险了!”

      孚应刚想上前阻止他,嘉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下可糟了。”

      孚应心中突然忐忑起来,似乎有些不好的事即将发生。不祥的预感她说不出口,也似乎与赤龙君的伤势无关。但她就是能够清楚地知道,知道嘉泽的这次离去会发生什么。不管是否还能赶上,有一股力量都在推动她去阻止嘉泽的莽撞行为。

      孚应追出宫门外时,正遇上同样被宫人拉来的该。见她一脸的慌张,金神奇怪地问她:“后土大人为何如此惊慌?刚才那道红光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赤龙君吗?”

      “正是他!他身上的寒气应该还未完全散去,就又赶去台州。孚应觉得有些不安……”

      听见了孚应的话,该反倒松了口气。他笑了笑,安慰孚应道:“赤龙君既然能行动自如应该就是没有大碍了。洛伊的那些下界小妖应该还伤不了他。况且还有朱明大人在那儿,一时半会儿,应该是出不了大事的。”

      孚应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该拦住:“玄冥大人已经将修大人……不,应该是扈夜大人带了回来。你也一起过来吧!现在玄华宫里的事才更让人头疼。”

      见该都这样说了,孚应心里即使有其他的想法,也不好忤逆他的意思,只能随他离开了黄龙宫。抬头望天时,正见到西方的天空上映出一片微红。因这几天都是连绵的雪日,四处皆是一片苍茫。这一抹红色反倒显得孤寂,似乎不是长久之相。

      听说水神修回到九州的孚应,跟着该来到了玄华宫。一路上,金神对于修的描述总是很模糊,就连名字都是此刻不同于彼刻,一会儿说是“修”,一会儿又说是“扈夜”。这让孚应越听越糊涂。

      好不容易到了玄华宫,刚踏入正殿的大门,孚应就被眼前奇异的景象唬了一跳。大殿上站着两位面貌相同的少年,其中一位是现在身任玄冥之职的水神熙。另一位应该就是他的胞弟,也就是那位失踪了三百年有余的水神修大人。可是眼下修的装束却让孚应及同样站于殿上的高辛、颛顼等人惊奇不已。

      修身上的衣服竟然全紧贴着身体——在他们看来,似乎就像是从身上长出来般。上衣只短到腰间,材质厚重,即非麻也非丝更不是兽皮,是他们所未见过的一种浅蓝色布料。下装似乎是用粗布制成,而且颜色染得并不均匀。在很多地方仿佛还怕连接不紧般打上了铜楔子。就连修的头发也很奇怪,被修理得极短,就像是初生的婴儿般,居然还不到耳下。

      在孚应之前,早已有人在此围观。该因为曾在扈夜的世界中待了两年,早就习惯了这种“奇装异服”,见他们傻愣愣地光顾着看扈夜身上的衣服,很觉得失礼,所以故意咳嗽了两声。扈夜正被他们看得极不舒服,看见该来了就像找到了救星,也不管先前在另一世界里时对该是如何惧怕,现在竟然情不自禁地向他微笑。

      一笑过后,扈夜便看到了站在该身后的孚应。

      孚应正看着扈夜的衣服出神,未及避过他的目光,不慎中与他四目相对。如此直视佐神,原本对于作为从属的龙君来说是件极为失礼的事,然而孚应仿佛是在一瞬间见到了故主勾龙,竟然忘情得忘记将目光收回来。她用手按住胸口,指间传来清晰的跳动。心中的一阵慌乱使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与她目光相对的扈夜也觉得有些奇怪,仿佛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他转过头,眼前突然浮现起曾经现于梦中的那双绿色眼睛。

      “他们是什么关系?”扈夜在心中暗暗念道,又抬头看了看孚应,觉得这两个人长得并不相似,因而对自己奇怪的联想更加无法理解。

      颛顼与高辛见扈夜多瞥了孚应两眼,倒没怎么在意。因为孚应的金发紫目原本就很罕见,又加之她长得容貌秀丽,每每立于朝上时,总是艳光四射,就连朝中大臣中也有人常偷眼看她。不过,站在扈夜身旁的水神熙眼见此种场景,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心情。

      东华告诉熙,修已经转生为土神时,熙并没有完全相信,不过现在从修与孚应的反应看来,东华并没有欺骗他。孚应之所以能在勾龙死后依然维持现在的龙形,也许就是因为土神勾龙转生成扈夜的关系。眼前这种气与气的自然相吸就是最好的证明。尽管熙依然觉得由一位水神突然变为土神,这种事实在荒谬得难以置信,然而也无法否认眼前的现实。

      可是……这样一来,熙所熟悉的那个“修”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眼前的“扈夜”虽然是由修转生,但还是他吗?

      让熙深为烦心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尽管他在东华那里没有继续发作,可是自东华那儿确认到的事让他感到非常不舒服。一直习惯于居高临下地看着别人颠沛于自身命运的水神,没有想到在自己身上也存在着同样一件称之为“命运”的东西。而且自己的“命运”与那些凡人无异,同样也操纵在别人的手中。这一点,不仅让一直以身为天神而自傲的熙突然跌进自己所挖的深洞中,也同时让他为将有自己的命运感到隐隐不安。

      熙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在被人愚弄。

      不仅是他,与他同样步入下界的其他五位佐神也是如此。他们就算是高人一等地出现在下界,事实上也不过是他人手中的提线木偶。他们入下界时如此,辅佐五帝时如此,与五帝一起杀戮于沙场时如此,成为五正立于帝侧时如此,就连勾龙的自尽和修的失而复得也在一瞬间都成为了别人的意思。

      最初的那一切,在入下界前他们就被告知得十分清楚,因为那是他们的“任务”。然而从修失踪以后的事为什么又突然对他们隐瞒了呢?尽管到现在为止,周围发生的事也不能说与入下界时东华所交代的情况相抵,但熙总觉得有些地方进行得十分怪异。每当他想到这一切时就不禁流出一身冷汗,仿佛随时都会自身后伸出一只巨手,将他身边的一切带走。而且,隐隐中他总觉得此番东华大人有些古怪。东华的语气依然温柔如故,但对于他们明显有所保留的态度却惹人怀疑。若依此处深想……实在更让他为之胆寒……在太晨之上时放弃追问,也正是源于这番猜想。由此而来的郁闷让熙完全体会不到周围人或惊异或喜悦的心情,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玄冥大人!”看到熙苍白着脸又沉默不言,站在他面前的高辛不由得担心起来。

      “啊……是。”

      熙听见高辛的声音回过了神,立刻将刚才的那些想法埋藏到心底最深处,让自己的神态迅速平静了下来。

      “玄冥大人是不是有什么事未说?”高辛察觉到他那细小变化,于是追问道。

      “这个……”熙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未将扈夜的事仔细介绍过。可是这件事又实在不知该如何说起。他想了又想,决定还是用最直接的方法说出来,以免再引起其他什么误会。于是,熙转向颛顼禀道:“启禀陛下。臣此次自太晨带回来的并非是水神修。”

      听他这样一说,整个堂上的人都是一愣。站在此处的所有人都见过修。虽然眼前这位的穿着有些怪异,但是说他是修这件事却是无人怀疑。大家不知道熙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熙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不相信自己的话,于是继续说明:“据东华大人所说,修已经转生为土神,承继了勾龙大人的位置。这位……这位如今已经不再是水神修,而是土神扈夜。”

      熙转头看了看扈夜。扈夜正被他一通“水水土土”的搞得头疼,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正一脸疑惑地盯着他。对于东华所说尚存有怀疑的熙,也只能装作没有看见那求助的眼神,转过头去等待颛顼帝的回答。

      神位互相承继的事可说闻所未闻,众人还在为之诧异的时候,颛顼帝突然恍然大悟般感叹道:“如此说来,勾卿辞世一事岂不是在三百余年前修卿失踪时便已结下的定数?哎,孤真是愚昧啊!竟没有察觉到修卿离去一事必是另有内情。”

      听他这话,连神情原本木然的该都被牵动心事,低下了头。孚应更是无端端地又想起伤心事,眼圈不由得变红了。高辛见底下的几个都因颛顼那句话惹出不少心事,就偷偷拉了拉颛顼帝的衣袍,示意他别再说下去。颛顼见了他们的模样,知道自己失言,便也不再开口了。殿上突然间一阵沉默。

      因为该与熙还存着其他心病,反倒是孚应最先自这纷扰的思绪中振作起来。她上前对颛顼奏道:“陛下,既然修大人……不、扈夜大人已经返回朝廷,且他如今又继承了勾龙大人的土神之位,孚应暂代的后土之位也该拱手让出。现在朱明大人在台州的战况不明。赤龙君嘉泽方才急急赶去,孚应也有些担心……”

      说起台州的事,那几个神思缥缈的人又重新聚精会神于堂间。

      颛顼又开始嗟叹:“都是孤的无能,使得水妖为祸九州。这次与那水妖一战,孤怕是无能为力。还望几位神君鼎立相助!”

      熙在一旁应声:“陛下言重了。维护九州原本就是臣等的份内之事,只是现在不清楚伊洛水族的动向,臣等也不敢轻举妄动。想那景身为人臣时就曾利用四方之力同时向天邑发难。如今他毅然抛却原本的身份,倘若又在此时联合妖魔故伎重施,那臣等一旦全力出动,便等于将帝丘拱手让与他人。况且朱明大人骁勇善战,料想还不至于悄无声息地败于妖类。陛下还应在此等候进一步的消息,再作决断。朱明大人若真有所不测,届时即便臣等不理,东华大人也断然不会坐视。陛下尽管放心!”

      虽然对黎不甚放心,不过目前身边的变化确实比作乱的水妖更为重要,所以熙丝毫没有增援的意思。况且有灵泽随从左右,对手也仅是下界水妖,熙觉得无论如何,黎都没有战败的道理。

      “熙卿真的如此认为?”颛顼怀疑地看着他。

      颛顼原本想提议几位在帝丘中的佐神与龙君一起赶赴台州,一举将景等水族歼灭,没想到话未出口,便已让熙给否定了。颛顼帝又转眼看了看金神,发现该正想着其他事,似乎根本没有把黎在西北作战的事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的确只能暂且如此。”高辛低头想了想,也表示赞同。

      景身为共工在朝中已有多年,对九州的一切都十分熟悉。在这种对手面前倾巢而出,的确相当危险。而且几位佐神的态度似乎都不怎么在意台州的战事,如此看来以朱明之力应当已经绰绰有余,所以高辛也不再说什么。

      孚应见他们都没有增援的意思,只能在一旁沉默不语。嘉泽的事其实让她非常不安,不过不知为什么,熙和该似乎都不认为西北战场上可能发生什么意外,而她如今所有的不安也只是源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或许真的只是她自己多心。

      扈夜听着他们的对话,虽然不甚了解,总算大致上也明白了一些。对于周围人的反映他有些奇怪,就开口问:“你们不是不太清楚对手的实力吗?那么为什么完全不担心火神会战败呢?”

      “扈夜大人!请您不要说这种话!”孚应见他开口就如此不吉,吃惊地看着他。

      “黎身经百战,自然知道何时当进,何时当退。况且,伊洛水族不管在这世间风闻如何,毕竟只是下界的水妖。精怪、鬼仙与真神之间的能力差距,就有如蚍蜉较之大树。黎是不可能会出事的。扈夜大人过虑了。”

      该除了对勾龙的事心怀不快,也因为对扈夜的身份变化有些疑虑,所以只是强打精神,敷衍地回答着他。实际上,他并不是完全不担心黎,只是眼下有着更重要的事必须担心。那种事让他现在怎么告诉扈夜呢?熙的想法与该大致相同。两个人全都觉得现在还不是随便开口的时机。可是扈夜完全无法领会他们的这种心思,依然对台州的战事很是好奇。

      “我听嘉泽说,火神大人以前也只是在战场上和人类交战过。不论怎样强悍的人与那什么‘水族’相比,应该还是有所不同。况且,即使对方的能力再差,如果计算有误也同样会出现闪失。不能知己知彼,对于身在战场上的将士们不是一种大忌吗?各位真就一点儿都不担心火神大人会出什么差池?”

      在太晨宫时,黎让扈夜看见的那点小小神迹令之震惊不已。所以,就算没有亲身经历,他也不难想象这场火神与水妖间的斗法会是何种场面。他并不是不信任黎的能力,但那个一直被人提起的“伊洛水族”却让他莫名难安。可是扈夜的话一出口,随后就看到孚应祈求他住口的眼神,于是他不再说下去了。

      殿上又是一片沉默,颛顼帝的心里又开始没了底。

      台州的情况究竟如何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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