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蝶衣》别离灯

3、第 3 章

　　白天便是同样的吊嗓练曲儿、各种压腿吊索的基本功夫。
　　关师傅在吊着腿单脚立着的小豆子面前站住，让他背一段思凡听听。
　　“小尼姑年方二八，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
　　“嗯？”关爷本是闭着眼，现而今听到男儿郎三字，眉毛不禁倒掉起来，吓得小豆子只哆嗦“你是什么？”
　　“我本是男儿郎……”
　　“呵！”一个瞪眼，小豆子已软了三分，啪、啪几声，关爷手中扬起的鞭子狠狠地落在小豆子身后“叫你背错，叫你背错。说，你本是什么？”
　　“我、我、我本是……我本是男儿郎……”
　　又是一阵毒打。
　　小石头在边上看着，也怪心疼“师父，你别打了，再打，小豆子就要让你打死啦！”
　　“老子打老子的，与你何干，练你的功去！”关爷狠剜了小石头一眼。
　　抓起小豆子的手，啪啪一阵毒打后，血溢出皮表。
　　“这人啊，要想成角儿，就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关爷留下这话，摇晃着脑袋走了。
　　晚上小石头给小豆子擦洗身子“这伤口啊，可不能沾水，沾了水，手就废了，不能唱戏了。”
　　小豆子看了看自己的师哥，又看了看掌心裂开的伤口，一咬牙，将整只手摁到水里，一片红色蔓延开来。
　　“你疯啦！”石头把小豆子的手从水里拉出来。

　　午间，大伙儿坐在巷边纳凉。
　　“癞子，你说，驴打滚儿好吃不？”
　　小三儿眼巴巴地望着小癞子。
　　癞子跟个小爷们似的，迈开大步走着场儿“这烤鸭驴打滚儿，不好吃，都不好吃。”
　　“那什么才好吃呢？”
　　“要我说呐，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就数冰糖葫芦啦！要是哪天老子成了角儿，我就天天请你们吃冰糖葫芦，天天拿冰糖葫芦当饭吃！”癞子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胸口。
　　远处传来冰糖葫芦的叫卖声。
　　大家都愣了，癞子傻呆了一阵子，朝大门跑去，要开门。却被大师哥和几个青头拉着。
　　“你们别拉我！外头！外头！这么大个风筝，外头一大堆呢！”
　　打开门，一片姹紫嫣红。
　　小豆子傻愣在门口，看着一个个不同造型的大风筝。就是他在窑子里，也没见过这么多的大风筝。
　　“豆子！还傻愣什么啊！快跑！”
　　突然一声叫喊，把小豆子拉回现实，定睛一看，癞子已经跑到门外了，正在招呼他。
　　纠结了片刻。豆子撒开腿开始往外跑。
　　作为大师哥的小石头自是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跑掉，于是拿上搭在石椅上的外套，追上了跑到巷口。
　　突然地小豆子站住了，回转过身，真真吓了癞子一跳“豆子！你干嘛呢？！还不快跑？”
　　“师哥……”
　　小石头看着架势，也被吓住了，楞地站在原地。只得癞子在一旁干着急，拼命地催着小豆子。
　　“师哥，我走了，枕席底下有三个大子儿，是我攒的，你应该有用。”
　　小石头垂着头，眼泪不争气地顺着脸颊落下“你走！反正你也废了！你走吧！”
　　“记住啊，师哥，三个大子儿！”
　　小豆子后退两步，转过身，拉着癞子一起跑了。

　　大街上好不热闹，癞子不知从哪掏出一串糖葫芦。
　　“你哪来的钱买的？”小豆子好奇地靠过去。
　　“你枕席底下的三大子儿呀！小石头是无福消受了。”癞子得意地咬下一个糖山楂“一个子儿购买几串儿呢，我再分你五分！”
　　说着后面得得的拉车声，人群分成两拨。
　　“角儿来啦！角儿来啦！”
　　癞子看了一眼小豆子，眼里焕着光“诶！有角儿！走，这边近路！”说着领着小豆子，顺着一条巷子钻了进去，一溜儿跑到戏院门口，与拉角儿的三辆轿子逢了个头。
　　这帘子拉开，前脚出来的，是正角儿。
　　戏院的东家谄媚地笑着“这位爷，大家都等着您亮俩嗓呢。”
　　正角儿点点头，正了正身子，便进去了。
　　唱的，是霸王别姬。
　　癞子骑在小豆子肩上看着，眼泪稀里哗啦，嘴上也不闲着：你说人家咋就成的角儿了呢，这得挨多少顿打呀！
　　换小豆子骑着看的时候，虞姬正出场。
　　不知怎地小豆子便想到了他的大师哥，想到了他的娘。
　　一阵温热流到癞子的脖颈。
　　癞子空出一只手往脖上一抹“诶我说你，怎么尿我身上呐？”
　　小豆子跳了下来，拉着癞子只往楼下走。
　　拐过熟悉的巷口，一阵阵打骂声正从四合院内传出，癞子登时明白小豆子的用意“我说你还惦记着你的大师兄啊？我就知道你还要回来。”
　　走过弄堂，一溜长椅对对排，上面趴着一排屁股。
　　鞭子抽打在肌肤上的声音此起彼伏。
　　小豆子淡漠地看着这一切，又不管不顾地穿过走廊。找师哥。这是他心里唯一想着的事。

　　“啊哟喂！别打了师父！”小石头从长椅上蹦起来，拉起裤子绕着院子跑，灵活似猴。
　　“你个小崽子，给我站住！”关爷握着鞭子，在身后追着。
　　“别打呀别打。”嬉笑着跨过漆成朱红的栏，笑容凝固在脸上。在他对面，不远处，站着出逃的小豆子。
　　就这么被抓回去，在所有人面前，趴在长椅上狠狠地吃鞭子。
　　“让你开门放人！让你开门放人！”关爷是真的怒了。
　　他本可以逃过的。
　　小豆子这么想着，突兀地上前“师父，别打了，是我自己跑的，你打我吧。”说着搬了长凳，缓缓地趴下。
　　“你以为我不打你吗？我打死你个小崽子！”
　　鞭子狠狠地抽在小豆子身上。
　　他只是忍着，不发一声，任泪水默默地留着。
　　大家都慌了。
　　小石头跪在豆子旁边，哀求他求饶，癞子站在远处看着，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又一颗的冰糖葫芦，往嘴里塞，手不停地颤抖。
　　“你快求饶啊！快呀！快说打得好！快呀！”石头心里着急，却抵不过豆子的倔强。
　　一声惨叫，管家的扑过来“不好啦，不好啦！关爷！癞子他——”
　　一片沉默。
　　从梁上卸下癞子时，癞子的尸体已经是一片冰凉。
　　小石头把癞子盖过的被子平铺在木板上，搁上癞子的面具，不可抑制地扑在上头。癞子……
　　就这么死了，一条生命。
　　戏班子沉静了一段时日，吊嗓、练功，连关爷的叫骂声也沉寂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