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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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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穹沉青,雨帘未散。
寺中客舍乃于僧侣寝堂的西方,院中栽种有数株梧桐。
细密的雨点落在将凋未凋的梧桐叶上,叶叶声声。已凋的叶片委然于地,零散铺陈,被积水浸湿。
小沙弥推开空舍的门。
寺庙客舍通常并不宽阔,此间亦然。舍中仅有一床一几一柜,冷清,静萧,也洁净。
悟远打开木柜,取出被褥,笑道:“从阜东往北去长安,就只有经过北雁山这条路,故而以前在那安禄山没起乱的时候,常常有途径的行脚商贩和旅人前来借宿。主持师父亦因为能给途人予以遮雨休歇之处而甚感宽慰。”
“可惜,自从八年前开了仗,世局不稳,来往的人稀少,这客舍也就空置了。”悟远一叹,将被褥抖开扬展,棉被散出清淡的木香,想来也是在木柜子存放得久了,复又一笑,道,“现下战乱总算平息。主持师父心细,早些时候便叮嘱我打扫好,以待借宿之人了。”
叶远之抱剑而立,目光一直停留在神情略有恍惚的素问身上,对小沙弥的话只心不在焉回答:“也是。当初谁能料到,这场仗一打就是八年。”
悟远整理好床铺后,又嘱咐了几句方离去。
叶远之挠挠头,咳了一声,凑近素问的脸庞,道:“小娘子,你这样神不守舍的,当真是在思念那囚犯?”
素问慌忙后退了几步:“你又在胡说……”
叶远之笑了笑,左右环顾,又道:“现下没什么事做,休息也太早了。小娘子,不如你陪我四处走走,可好?”
素问侧开头:“不了,我走得有些累……”
叶远之装模作样地思量:“我是想看看这寺院内的景致,顺便去瞧瞧那阜东县丞韩阡和衙役们,咳,说不定还能看到他们把那囚犯关在哪里了。”
素问犹豫少时,低头小声道:“……好,我随你去。”
叶远之的嘴角暗含笑意,一把牵起素问的手便往外走去。
素问一边走一边试图挣开自己的手,愠怒道:“你放开我……两个男人拉着手,成何体统……”
叶远之大言不惭:“天雨路滑,还是牵着好。”
雨小了许多,飘扬如粉。
两人未有撑伞,拉拉扯扯地沿回廊来到客舍后方的池塘。
衰陇颓墟,人迹罕至。数丈见方的池塘,枯兰残蕙,一派寥落萧条。近水岸边有蒿茅兀自生长,草叶深深,迷蒙雨雾中如笼青烟。
雨点落于池面,漾起无数细碎涟漪,伴着淅淅雨声,水光迷离。池中莲叶田田,丛密处有白莲初苞,若隐若现。
叶远之端详着稚嫩花苞,道:“天地自有时令,芙蕖为何在冬节发花?看来这山中应有温泉暗通池塘。”
素问默不答话,轻轻地挣着自己的手。
叶远之又道:“这地方挺安静的,可惜就是过于安静,显得凄冷了。”接而牵着素问沿原路返回,折向另一方。
拐了一个弯,走在前头的叶远之一转身,撞上两名汉子。
其中一名虬髯汉子粗声质问道:“你是何人,怎地不带眼识路?”
叶远之扫了一眼汉子身上的蓝白短衫,将语气放得平和,款款道:“在下鲁莽,撞到了两位官爷,真是罪过。我和我这位朋友是在寺中借宿的旅人。两位官爷可还记得,我们在厅堂见过?”
虬髯汉子谨慎地打量一番叶远之,又与自己同伴相视一眼,点头道:“不错,是打过照面。这里往前走是寺院柴房,你来作甚?”
叶远之佯装愁闷:“唉,我与朋友羁旅辛劳,又听闻寺院中有温泉可供洗浴,于是想寻觅浴堂,以解劳乏。”
虬髯汉子伸手往一方向一指,道:“领着咱们来的那小和尚说了,温泉浴堂在那边。你们俩要是没啥子事,就别来这里了。”
叶远之眼神诚恳地看着虬髯汉子,问道:“这柴房为何不能来呢?”
虬髯汉子犹豫有顷,又与同伴相对一视,悄声道:“咱们押解的那个犯人,就关在柴房了。那犯人是武将出身,虽说上了手铐脚镣,但你们还是小心的好。”
素问闻言,抬头朝前方柴房望去一眼,复又低头。
叶远之笑道:“两位官爷提醒得对,在下定会谨记在心。”
虬髯汉子粗气应道:“记得就好。”说罢,站在原地也不走,直到叶远之牵带着缄默不语的万花弟子离去,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方与同伴放心地离去。
叶远之自拐角处探出头来,看向虬髯汉子的背影。
素问蹙眉,一边执拗地挣着手一边问道:“你又想做什么……”
满面得逞笑意的藏剑门人眼见那俩汉子走远,拉着素问的手大摇大摆地走向柴房,道:“小娘子,难得来一趟,想不想去看看那囚犯?”
素问愣了一下,不再挣扎,顺从地跟在叶远之身后。
杂草歪斜,柴房前的土路泥水淋漓。
叶远之停下脚步,摸摸下巴,道:“奇怪,怎地无人看守……”细看门扉和房墙,一刻后,踱至高窗下,踮起脚往里面看。
素问扯了扯叶远之的衣袖,悄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叶远之盯着黑洞洞的柴房内里,片刻后道:“难怪不需要看守,那犯人该是受了伤,估计跑也跑不掉。”话刚出口,就感到自己握在手中的那只手又是微微一颤,回头望向素问,见他的脸色已是白了三分。
素问咬咬唇,小声道:“我们在厅堂见到时,他看来还好,怎么突然就……叶公子,他伤得重吗……”
叶远之又望进柴房:“他当时是在强撑的吧。他这模样,一时半刻死不了,但也怕活不了多久。”
素问开始奋力挣离自己被紧握着的手:“放开我……我要进去看看他……”
叶远之看着瘦弱的素问徒劳地挣了一小会,道:“那好吧,我在门口帮你守着,你进去看看他。但别耽搁太久,万一被那些衙役发现了,可麻烦大了。”于是松了手。
素问急匆匆地打开门扉的插栓,进了柴房内。
叶远之一个人站在外头,踏着脚下积水,闷闷地来回闲逛,嘀咕:“都紧张成这样,还说不是老相好……”
昏暗柴房中,一线黯淡光线从敞开的门扉映入。
身穿深灰囚衣的男子斜斜坐靠在堆摞的枯枝干柴旁,双目紧闭,面容惨白得无一丝血色。
素问蹲下身,悄声唤道:“醒醒……铁牢,你醒醒……”
不知是昏迷还是昏睡的男子毫无反应。
素问轻轻按了对方的脉,又摸了摸对方的额头。额头滚烫,似是高烧。素问犹豫半响,伸手小心翼翼的解开囚衣。
宽阔胸膛前,层层缠绕着裹伤布条,大部分已被渗血重重濡湿而后僵结,一片黑赭。
素问深吸一起,稳住颤抖的双手,轻柔地解开裹伤布条。
淡淡的血腥味弥散开来,怵目惊心的两道刀伤,一道在胸肺,一道在右腹,均已迸裂。少了裹伤布条的束缚,浓稠的脓血缓缓流淌出,淌至末了转为暗红血水。
素问愣了许久,回神时才察觉自己流泪。他抽噎几下,抬起手臂用衣袖拭去泪水,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翠玉小药瓶,将瓶中药粉均匀洒在伤口上。
药粉溶在伤口血肉上,血水逐渐凝止,素问又从自己衣摆处撕下几带布条,将伤口徐徐裹好。
万花弟子无意间抬头,蓦然发现那犯人已然转醒,正平静地看向自己——柴房黑若深洞,那一双眸子清亮如暗夜寒星,熠熠灿华,映出不卑不亢不倦不馁的武将傲气。
“谢谢。”铁牢淡然道,在素问未来得及答话时,又合上眼帘,似是睡去。
在熟睡者沉重的呼吸声中,素问轻轻地伸出手,想触碰对方的脸庞,伸至一半,手却停住,犹豫了半响,终是收回。
当叶远之无聊地看着枯叶从树梢落下,几近瞌睡的时候,素问低头走出了柴房。
“小娘子,怎了?”叶远之见素问黯然的模样,心中疑惑他既然见到了相见的人,为何却还是愁眉紧锁。
“没什么……”素问摇摇头。
叶远之踌躇半刻,决定不追问,牵起素问的手便往客舍慢条斯理地走去。偶尔转脸,看向万花弟子,见他也不挣,只是心神恍惚,乖乖地被自己牵着走。
冬日昼短夜长,日光一层一层地黯淡下来,四野入夜。
无星无月,雨线逐渐看不见,但耳边仍有淅淅沥沥的声响。
叶远之打了一个哈欠,脱靴,盘膝坐在床上,拍拍自己身侧,一本正经道:“小娘子,今晚我们要同床共枕了。”
素问的脸色僵了,良久后咽下一口茶,放下茶杯,道:“……叶公子,请借重剑一用。”
叶远之不解地将随身佩剑递去。
素问自剑鞘中抽出寒气逼人的重剑,竖放于床铺正中,道:“你睡一边,我睡一边,中间以剑为界……”
叶远之:“……”
素问以戒备的目光朝叶远之投去一眼,爬上床,自顾自地钻进棉被里,背向叶远之躺下。
叶远之内心纠结半响,缓慢爬上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床铺,仰身躺卧,无趣地看了一阵子房梁,浅浅睡去。
屋顶积雨顺着砖瓦蜿蜒流淌,汇聚在檐边,滴滴落下,水声滴溅,于寂静的深夜中空远回荡。
叶远之在微弱的悉悉声中警醒过来,侧身望去,见到素问的肩膀微微颤抖。叶远之沉默片刻,起身,将重剑还入剑鞘,放在一旁,自己悄悄凑近素问身边。
素问还在闭目沉睡中,环抱双臂,蜷缩着身子。
叶远之伸手探入棉被中,摸了摸素问的手。
柔软,冰凉。
原来是冷了。叶远之叹了一气,扶着素问的肩膀,轻轻拉进自己怀里。
素问未醒,无意识地往温暖的怀抱里缩蹭。
叶远之将棉被拢过来,替素问掖好,自己复又静看了素问的睡颜约有一刻,而后才合眼睡去。
素问一夜安稳,直到纸窗透亮,方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叶远之觉察到怀里人的动静,闭着眼,悠然开口问道:“小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素问揉揉惺忪睡眼,左右看了看,顿时意识到自己正依在别人怀抱中,慌忙坐起,磕磕巴巴道:“我……我怎么……怎么会……”
“你是想说你怎么会睡在我怀里么?”叶远之挑起长眉,睁眼瞄向素问,“昨儿半夜,你越睡越冷,然后自己挪到我怀里来了。”
素问登时脸色羞红过耳,低头匆忙披上外袍起身。
“小娘子,你这是要去哪里?”叶远之喊住正准备慌张推门而出的素问。
“我……我去弄点吃的……”素问垂首小声答道。
“那帮我也弄一份吧。我的肩膀被枕了一晚上,现下酸麻得很,恐怕要好一会儿才起得身。”叶远之揉揉胳膊。
“……好。”素问应了一声便逃似的离去。
“唉,有甚么可慌的,不就是被抱着睡了一晚嘛,”叶远之满不在乎地嘟囔,“又不是被压着睡了一晚……”
天雨茫茫,尽管已是辰时,天色仍不大明朗,寒气深重袭人。
素问匆匆地走离了客舍二十几步,才停下喘了一口气,缓了窘迫之态。
冷风携雨,几片枯叶飘落在素问面前。
素问抬头看了看苍灰的天幕,似曾相识之感浮在心头,目光在一瞬间变得有些茫然。
禅房传来钟磬清响,明澈悠远,却又空寂,宛若水波涟漪,在清冷的空气中层层漾开,逐渐扩散至人心深处。
素问一怔,回过神来,低头走进了香积厨。
叶远之在房中打坐调息,等至巳时,才见到素问端着一碗白粥和一碟馒头回来。
藏剑弟子可怜兮兮道:“小娘子,我等了一个时辰,都快饿死了。”
素问将托盘放于几案上,歉然:“我回来得迟了……叶公子,请先用吧。”
叶远之跃下床,突然静了,少顷,道:“你的腰……”
素问回头,见叶远之盯看着自己的腰间,以为是腰带或绶结松脱,摸了一番,两者完好,遂不解道:“……我的腰怎了?”
叶远之伸手,在素问的纤细腰肢来回抚摸,半响,道:“小娘子的腰真细,我一个手掌几乎就能握住了。”
素问脸色一僵,连忙后退两步,又怒又羞,道:“你……你……”
门未关,恰在此时,小沙弥悟远急冲冲地跑进来,对素问道:“这位施主,请问可是万花谷弟子?”
素问缓下神情,道:“正是……”
悟远道:“那便正好。借宿在寺中的韩阡大人突然急恙,去山下请大夫又恐拖延太久。主持师父忆起施主乃万花谷弟子,熟通医术,故请施主去为韩阡大人诊治。”
“好,请小师父带路……”素问瞪了叶远之一眼,跟着小沙弥出门。
叶远之一笑,在几案前坐下,端起那碗白粥。
白粥热气腾腾,熬得稠烂,面上凝着一层羊脂玉般的莹白粥浆。
叶远之舀了一小口品尝,赞道:“小娘子的厨艺果真不错,若能娶回家,可是天大的福气……咦,才三个馒头,不够饱啊。”
屋外雨打黄叶,落木萧萧。
屋内的韩阡面容痛苦地坐靠在床榻上,道:“大夫,现下我腹痛难忍,实在无法忍受……究竟是何原因?”
素问按着脉,道:“韩大人请放心,此非重恙,只是由于大人多日来旅途辛劳,加之水土不服所致。我随身带备了一些药丸,会早晚二次,以温水研磨调制成药汤后,送来给大人服用。相信只需三四日便会痊愈。”
韩阡思量道:“三四日……正好可以赶得及启程。韩某人在此多谢素问大夫。”
素问低头:“大人请先休息,我去调制药汤了。”说罢,躬身告退。
韩阡向自己身旁的虬髯汉子使了一个眼色,道:“你随他去。”
虬髯汉子应声领命。
香积厨。
素问将白瓷碗中的一枚翠色药丸研磨粉碎,兑上温热的水,徐徐搅匀。
一汪青碧的药汤已制好,幽香如茶,又携着清淡的药味。
素问往周围看了看,对虬髯汉子道:“大人,能帮我拿些热水来吗?”
虬髯汉子警惕地扫了素问一眼,回身去寻热水。
素问用微颤的手从衣袖中取出一包油纸,摊开,将油纸中的齑粉倾倒了少许入白瓷碗中,而后折好油纸,塞入袖中。
齑粉落入药汤中,即刻溶散,杳无踪迹。
虬髯汉子端了一碗热水回来,又摸了摸素问面前的白瓷碗,道:“我看啊,这碗里的水温热正好入口,再兑热水怕是会烫了。”
素问低头道:“大人说的对。是我思虑不周……”
虬髯汉子从怀中取出一根银针,探入药汤中,少顷后取出,见银针无变色,点点头,道:“我端去给韩大人了。”说罢,端起白瓷碗,转身大步走出香积厨。
素问默默地深吸一气,镇定下几分心神,缓慢而略微踉跄地离开。
叶远之坐在香积厨房梁上,咬了一口自己刚在蒸笼里找到的斋菜包子,侧头看着素问离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