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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北雁山袤林沉郁,禅院钟声幽幽,散尽尘世喧嚣。
      寒风夹雨,台阶上零星散落着湿透的凋叶。

      虬髯汉子端来药汤,恭敬递给韩阡,道:“大人,验过了,无毒。”
      韩阡颔首,摆手示意虬髯汉子退下,自己则端起瓷碗,将药汤徐徐喝了。
      药汤服下后约小半柱香时光,韩阡便感到腹痛减轻了许多,心情大为畅快,于是慢腾腾地起身踱步出门,站在阶前欣赏雨中风景。
      不远处,一名藏剑弟子慵懒地侧坐在墙垣上,悠闲地玩弄着手中的一只一寸大小的玉虎。
      藏剑弟子的杏黄衣裳以霜绸所制,又捻濯银丝线刺绣,针脚细密,错落有致,既取了刺绣的浮凸玲珑之感,又不减绸缎的飘逸灵秀,正正是江南之地最巧艺稀罕的濯绣。而玉虎姿态蹲坐雄踞,颇具涵气蕴泽之势,玉质莹润通透,滑如凝脂,色泽洇绿浓艳,均匀无杂。
      韩阡扫视藏剑弟子,目光落在那只小玉虎时,陡然一亮。他思虑半响,一掸深蓝衣袍,缓步走到墙垣下,风仪磊落地拱手笑道:“这位少侠,容我叨问一句,现下天凉雨寒,少侠为何独坐雨中?”
      叶远之朝前来搭讪者扫了一眼,将小玉虎握在掌心,声线轻描淡写:“细雨朦胧,未尝不是一种景致。”
      韩阡笑了笑,附和道:“少侠所言也是。在下觉得,似乎与少侠在哪里见过。”
      叶远之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将玉虎收入怀中,一纵身,跳下墙垣,稳稳当当地落在韩阡面前,佯装凝神深思,道:“嗯,我记得曾在寺中厅堂见过您一面……”
      韩阡客客气气地笑道:“原来如此。在下韩阡,阜东人士。现正任县丞之职。”
      叶远之嘴角轻扬,展现出江湖侠士的豪爽笑容,拱手道:“韩大人,幸会了。在下叶远之,江南人士。”
      韩阡手捋长髯,抬眉一笑:“请恕韩某人冒昧问一句,叶少侠可是藏剑山庄本家弟子?”
      叶远之假装诧异:“呀,韩大人是怎样看出来的?”
      韩阡露出得意的笑容:“先前少侠手中曾拿着一只玉虎……若韩某人没猜错,那是藏剑山庄本家弟子才有的信物。”
      叶远之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韩大人好眼光。”
      韩阡看了看天色,殷勤相邀:“相逢不如偶遇。这雨也渐渐大了。我们入室内详聊,如何?”
      叶远之笑道:“也好,多谢韩大人。”同时不禁腹诽,这是哪门子的偶遇,自己若不是为了小娘子,怎会坐在墙头来假装暇趣观雨……

      叶远之随着韩阡步入客舍,安坐闲聊,谈天说地,雅谑连连,一盏茶工夫后,已套出了许多内情:韩阡外表看来长髯垂胸,气度轩宇,似是书香世家出身的文生模样,但在早年郭子仪抗击安禄山之时,曾当过其手下一名督队,管的是粮秣马匹,官职不大,也称得上是一名武将。后来郭子仪被闲置,韩阡顺势离去,进了朔方军,可惜不受重用,所任之职仍是督队。安史战乱平息后,依靠家中钱财,买了一个官职,便成了阜东县的县丞。
      阜东县位于巴陵以东,皋峡山以南,毗邻浒澜江,自北雁山往南行,骑马约两日可到。县中河网纵横交错,县中住民多以圈塘捕鱼为业,小半以耕田种稻为生,故而虽非江南富庶丰产之地,但亦可算是渔米之乡。叹息的是,在安史叛乱中,遭遇战火殃及,百姓饥不果腹,四处流散,田地荒芜,鱼塘弃废,若是想恢复往昔安乐丰足之貌,委实需要三五年的光景。
      叶远之举杯喝了一口茶,心中淡淡一笑,嘴里用的却是为韩阡打抱不平的语气:“韩大人您是有识有谋的人,在贫瘠的阜东县做一个小小的县丞……未免太低就了。”
      韩阡一听,顿时感到这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知遇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感慨了一番,末了,推心置腹道:“叶少侠,我与你聊得投机,也算是有缘。我韩某人此回去长安,不仅是为了押解犯人,也是因为平定多年占据在皋峡山的那群山贼有功而前去受赏的。实不相瞒,我已暗中打通关节,这次去长安,可借受赏之机顺利升迁至江南富足之地做一名县令,到时候,还需要藏剑山庄的叶少侠多多关照。”
      叶远之差点呛了一口茶,暗忖这人果然精明,不动声色道:“好,一定一定……”
      韩阡难掩心中喜悦,笑着要为叶远之添茶,拿起茶壶,发觉壶中已空,于是起身步至门口小火炉处,拎起炉上铜壶,将刚煮沸的水倒入。

      客舍中几案上,摆放着一只白瓷碗,碗底残留着少许未喝完的药汤。
      叶远之趁韩阡转身未注意之时,悄悄以指尖沾取药汤,放在口中一尝,长眉顿时皱起。

      积聚了雨水和枯叶的柴房门前,依旧无人看守。
      素问小心翼翼地四下查看后,轻轻开门入内。
      天光黯淡,柴房内更是晦暗不明。铁牢依旧靠坐在柴堆旁,闭目无声,一动不动,苍白面容在这一片黑暗中,清晰而刺目。
      素问蹲下身,轻柔地替他解开囚衣,见自己昨日为他裹好的布条染了几抹血色,知道伤口仍有渗血,不觉紧了一口气。接着又解开裹伤布条,见到右腹伤口已合拢,并凝结了黑红的血痂,但胸肺上的伤口仍渗出丝丝血水。
      “那伤口……”铁牢忽然轻轻开口,“昨夜我挪动了一下身子,便又裂开了。”
      素问吓了一跳,回神后,低头小声问道:“你……觉得身子如何?”
      “还好,”铁牢淡然道,“比前几日好多了。谢谢你的药。”
      素问自怀中取出翠玉小药瓶,再次洒上药粉,止住血水,而后帮铁牢裹回伤口,轻问道:“你饿吗?我去拿些东西给你吃……”
      “我不饿,”铁牢摇摇头,“今早押解我的衙役给我送来了斋粥。”
      素问咬唇,一时间想不到说些什么。
      铁牢静静看了素问一刻,开口问道:“你是谁?为何要帮我?我觉得你有些熟悉,但却又想不起来。”
      “我曾是朔方军中的医士,与将军您见过数面……”
      “朔方军……”铁牢叹了一起,缓缓合目,似是忆起往事,“我如今不过是一个阶下囚,不再是什么将军了。”
      素问心中泛起一阵辛酸,低头掩饰去眼眶里的泪水,帮铁牢拢上囚衣。再抬起头时,铁牢已经再次陷入昏睡中。

      叶远之迎风立在客舍的檐顶,燃起一截信烟。
      不多时,微雨的长空传来一声鹰啸,远方出现一个小黑点,而后逐渐扩大。
      一只黑鹰翩然落在叶远之抬起的手臂上。
      叶远之将一封薄纸写就的书简放入鹰腿上的信筒中,手臂一扬,黑鹰便振翅腾起,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去。
      年轻的藏剑弟子望着黑鹰翱翔,自言自语道:“小娘子他……怎地是会做出那种事情的人……但……”
      叶远之觉得自己胸腔中亦有什么东西,随着黑鹰远远地飞了出去,仅余下空荡荡的躯壳,直至见到一袭属于万花弟子的墨色衣影从柴房走回来,才重新感到心胸又被填满了。

      当时已是申酉交时,铺陈着雨云的天空冷冷清清,看不见夕阳,湿凉的风冽冽地吹。
      叶远之收起了先前的惆怅神情,轻身一跃,落在素问面前,笑道:“小娘子,你可回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
      素问先是一怔,随后不解地问道:“叶公子,有什么事情吗……”
      叶远之一本正经道:“我饿了。早上没吃饱。”
      素问:“……”
      叶远之露出恳求的目光,道:“小娘子,能为我做晚膳吗?”
      素问:“……好吧……”

      无可奈何的万花弟子返身走向香积厨,未走几步,听得身后匆匆脚步。
      叶远之追上来,一手轻轻抓起素问的手,一手去拂素问额上沾湿的几缕黑发,温声道:“小娘子,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尽可说与我听,千万别做危险的事情……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的。”
      素问平时见惯了叶远之轻佻浮夸油嘴滑舌的模样,现在蓦地见他平静温和地对自己说出这样一句承诺,反而全然愣住,呆呆地问道:“叶公子,你怎么突然说这话……”
      叶远之在心底叹了一气,拂开素问额上湿发的手顺势往下,抚在素问的光滑脸庞,停了一刻,才放下手,笑着摇头道:“没什么的,你只要记得就好。去吧。”
      素问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答道:“噢……”然后带着疑惑慢慢转身离去。
      待到素问的背影消失不见,叶远之方低头看向自己触摸过对方脸庞的手掌,怅然立在雨中,一刻后,慢慢走回客舍。

      半时辰过去,暮色渐合,素问端着一托盘热气腾腾的饭菜回到客舍。
      叶远之早在油灯下端坐等待,见了晚膳,左瞧右瞧,“一碟,两碟,三碟……唔,三碟斋菜。”抬头问道,“小娘子,你今早做了一碗粥和三个馒头,花了一个时辰多,但为什么现在做了三碟斋菜和两碗米饭,却只用半个时辰呢?”
      素问脸色一僵,支吾道:“早上……早上我不晓得米面放在厨室的什么地方,找了好久,所以耽搁了……”
      叶远之默然了少顷,似在疑虑,后复又毫不在意地一笑,执箸为素问夹了一撮斋菜放在碗中,然后自己开始埋头扒饭吃菜,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赞道:“小娘子好手艺。”
      素问低头淡淡笑了,也捧碗执箸,开始用晚膳。素问吃了几口,就发觉不对劲,抬首望去,叶远之正一瞬不瞬地看向自己。
      素问奇道:“叶公子,怎么了……”
      叶远之温柔笑道:“小娘子,我第一回见你笑,才知道原来你笑起来更好看。”
      素问难为情地低下头,踌躇该如何作答。
      叶远之看出素问的窘态,一笑,“小娘子以后要是能多笑笑就好了。”又为素问夹了一箸菜,“来,吃吧,别凉了。”

      饭饱菜足之后,叶远之拍拍肚皮,起身往舍门走去。
      素问一边收拾着碗碟,一边奇道:“叶公子,天已黑了,你要去哪儿……”
      叶远之畅快一笑:“吃饱了,去散散步。小娘子可愿意与我一同?”
      素问低头:“不了……我先去把碗碟洗了……”
      叶远之又是一笑,开门离去。
      夜雨的清寒湿气夹杂着黯淡的星光,从敞开的门外扑卷进来。叶远之渐行渐远,杏黄身影逐渐溶入黑幕中,消失无痕,靴声在夜中分外清寂幽远。
      素问将收拾好的碗碟和木箸放在托盘上,念起叶远之在傍晚时分对自己温柔说起的那些话,莫名觉得自己的心中一片安宁柔软,直至静静地立了一刻后,才捧起托盘走向香积厨。

      山中温泉在僧舍的后南方,由背山的石缝中汩汩涌出,沿着山石走势,倾淌成一条热雾缭绕的溪流,缓缓流向山下。数里之后,热气消散,便成了一条普通的溪涧,滋溉山林。
      净土寺中僧人以木板为界,在温泉上游处围出了一方场地,作为洗浴沐身的浴堂。
      一盏油灯挂在木板上,灯光浅黄,映出稀疏的夜雨,飘零如粉屑。叶远之隐伏在高处的枝桠上,远远地看着底下温泉旁的五个阜东衙役在搓背洗浴。
      先前曾遇见过的那虬髯汉子已经洗浴完,一面与其他人谈笑,一面将蓝白衫子往身上套。正在温泉中泡澡的另一名汉子回头对他说道:“对了,韩大人真的是把皋峡山的皋子寨给荡平了?听说那群山贼在山上都踞了五六年,来来回回换了三个县令,都没将他们赶跑。怎地韩大人一带兵,就成了?”
      虬髯汉子系上腰巾,随口道:“其实我也不大清楚究竟是咋回事。那天咱和一众弟兄跟着韩大人上了皋峡山,刚到寨门口,就见到那群山贼开始四散跑路,后来咱们在寨里翻了半天,一个人也没捉到,只好回了县里。但那群山贼逃了皋峡山也是实情,所以平寇的大功就落在韩大人头上了。”
      询问的汉子啧了一声:“这么说来,那群山贼还真是逃得不明不白。”
      旁边一汉子戏谑道:“该不会是惧怕了韩大人的威名吧?”
      另一汉子接话道:“他那一阶书生,捐了个县丞做,哪儿有什么威名啊。”
      全场登时哄笑。
      虬髯汉子笑了几声,恢复正经模样,回头对同伴说:“哎,我说,这事儿你们就甭多讲了,让别人听见不好。山贼逃跑那事情确实蹊跷,但到底也归是他们那些官大人们管的,咱们这些在衙门当差役的,根本管不上。”
      身旁一汉子插话道:“话说回来,那个囚犯,咱们真的不用去看守么?万一也像那群山贼一般的逃了,如何是好?”
      虬髯汉子摆手:“甭担心了,既然是韩大人的命令,咱们只消听从他吩咐就行。”
      众人亦逐渐洗浴完毕,谈笑间纷纷穿上衣物,而后勾肩搭背地往客舍走去。

      叶远之轻巧地落在地面,倚在木门上,打了一个哈欠,吐出抱怨:“这群人真磨蹭,在树上蹲得我脚都酸了。”
      夜风席卷山林,令人遍体生寒。叶远之拍去肩膀上的雨水,看了一眼身后暖气蒸腾的温泉,笑道:“终于可以轮到本少爷享受享受了。”于是脱去衣物,将衣物与重剑一同放在岸旁,自己则惬意地泡在温热的泉水里。
      白烟袅袅环绕,温泉水暖。
      泉溪不深,差不多与叶远之的肩膀齐高。叶远之泡得舒服了,靠在岸边,仰起头,任由雨粉飘落在脸上,留下浅淡的凉意。小半柱香光景后,睡意一点一点升起,叶远之忍不住用手肘支着脑袋,开始打瞌睡。
      一丝悉悉碎碎的声响传来。
      年轻的藏剑弟子的头脑里瞬间清醒过来,不动声色,仍闭眼佯装瞌睡,只是手臂看似在睡梦中无意间的一摆,搭在自己放在岸边的重剑上。
      悉悉碎碎的声响再度传来,轻微得几近不可闻。
      叶远之的手已经暗暗握上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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