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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饮恨吞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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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元大宴。
未央亦步亦趋的跟在百里宜醉身后,观察着鸿述的文武百官。银白长髯者有之,潇洒弱冠者亦有之。正座是熙元,左数是熙琳琅以及熙展,右侧则是百里陛下。她看着熙琳琅的脸颊,恍惚间见到了当年的王后熙璎珞。同样美丽的尖下巴和杏眼,连笑起来脸侧的酒窝都生得相似。
未央不是没有想过借助鸿述的力量,可惜她不是嫡出,否则熙家人都应该是她的姨娘与舅舅。所以,求解又能有什么结果呢?他们会不会反而抓起她来,作为呈给鸯廷的礼物。毕竟鸿述与日高已无瓜葛,实在没有必要因为一个亡国而让自己陷入战火中。
她没有丧失清醒,她不会再冒冒失失。她有时也痛恨自己当时一意孤行地去求一份真相,盲目给予她勇气,却无法给予她释然。她越靠近,越觉得无能为力,她的心里隐约有一种念头,却不愿意承认:失去的亲人、家、国都不会再回来。
未央闭眼定神片刻,再抬眼就看见熙展,眼神不定的看着她,似乎有一丝忧心。她对着他轻轻微笑。眼色清澈,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自然,更明快。他安心一些,注意力重回熙元身上。
七日后就是百年庆典。熙元肩负巨责,不能出现半点闪失。熙展,他也一样。
熙元站起来,大袍黑红相间,在金色琉璃墙的衬托下更显得威严庄重。他年不过而立,蓄有须发,眉重眼深,宽额方颔,十足的帝王之相。到底是有帝王相的人能成帝王,还是成了帝王自然有帝王之相?未央心下不敬的揣测,也猜不出一个结果,只好作罢。
只听熙元一声低沉而稳然的“请照琮帝君使团!”,八扇大门轰隆顿开,走进来一批身着白衣的人。
未央皱眉。她未听说原来照琮的使团此时会到,只以为是一次排点百里陛下的聚会晚餐。
进门的先有两名头带高羽的礼人,进殿之后就侧身微弓。之后从光线中走来的男子身着紫色礼袍,外披金纱蝉衣,丝绣了复杂而精密的流云,掺杂的隐隐银色与暗紫相和,透露出地位的非同一般。他头戴珠帘羽冠,黑青色的沸海珍珠小指大的已经难得,他面前垂下的却粒粒都如猫眼一般的闪烁着森冷的光,密密串起遮住了眼睛。他唇极薄,好似抿着一般,却一丝紧张也捕捉不到,只是迈着八尺之身进入皇殿,站在正中地毯的巨大莲花之上,竟如天神来临,周身闪着薄光。
那人挑眉一笑,随便拱手,“路遇意外,迟了几日,想必熙元帝不会在乎小节?”扬着有礼的微笑,虽站厅中却总让人觉得目光睥睨。
“哪里哪里!”熙元站起身子,从左侧绕行至他身前,“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托您天福。”那名男子回道。
熙元侧身朝百里伸手请道,“这是配庭的百里陛下。”
“久仰女帝盛名,赫赫功绩某不胜佩服。”他躬身道,却只是对寻常女性的节数。
未央知道他是谁。她早在来的路上就知道终究会与他会面,也暗自作下了心理准备,无奈劝自己多久,却仍然在此时突然手脚冰凉,脑子一片空白。
站在十步之外的这个人。一把火烧掉了一座皇城。无数人的一生在他手下断送,侥幸如自己得以逃出生天的也难逃掩人耳目,偷生于世的厄运。她的人生被生生截作两段,那种伤痛刺入骨髓,沿着血液流走四肢,漫成了血红的仇恨。
他烧毁了无数人的希望与梦想,他投人于炼狱,亲手种下仇恨的种子。
鸯廷!
未央看着他,突然周身一阵恶寒,不由畏缩而颤抖。他若知道她还没有死,一定会想尽方法除去她。说不定她若暴露,还会牵连到百里陛下,让她陷入私藏照琮死囚的罪名中。
她不可以有任何异常。
未央又闭了闭眼睛,惊惧从脚心涌起,浮到了最高点,承载不了快要溢出来的情绪让她只能伏拜下去。她死咬住下唇,心中拼命对自己解释。她只是在叩百里陛下,并不是面对鸯廷。他只是碰巧站在旁边,他永远不会受到她的礼。永远!
周围有礼官带着呼喊,“三国齐睦,万世永昌——”
鸯廷微笑着站在二人之前。面前的二人,就是另外两国的国君。现在若有人能杀死他们三个,不知道天下将会如何!当然,他绝对不会被轻易杀死。
他是鸯廷。而随他进来的两名礼人,正是隐瞒身份随他进入内殿,随时护卫他的安全的司寇夙砂与端木俍。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为信赖的二人。他们从未辜负过他,作为他最□□的左膀右臂,陪伴他出生入死,打下江山,从未有过离弃之心。
在世人眼中,鸯廷这样篡位之人必当是心狠手辣之徒,而往往心狠手辣之徒也鲜有真友。他们错了,若是没有真正可托付的人,他怎可能一路顺畅的走到今日。他、端木俍、司寇夙砂、温朝夕,还有他的妻,百里沉雪,可以说这一路他们五个人都是一起走的。能有今时今日的功绩,绝非他一人之力。
他从来都相信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道理。他决不浪费一兵一卒。
所以他走到哪里,都可以毫不顾忌周围状况的微笑。因为他有足够把背脊交付的伙伴。身为一国之主,这不可谓不是一件大幸之事。
而今,他能成为统辖这世上三片大陆之一的主。他也不得不感叹,当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又何曾想过今朝风光无限,傲视天下呢?他很少设想未来,那是浪费时间的事。设想,只是自己勾勒的海市蜃楼,最后还是会被现实照得支离破碎,不如把握当下,他从来都是实用主义。
太现实的人往往让人觉得残酷,即便他们是对的。
如今的鸿述已为百年国身,国基雄实难撼,同时又占据敲宇岛这等优势,盘踞数条海上经济命脉和商货贸易渠道,财力不断提升。良好的历史条件和地理优势让鸿述倒是平和多年,熙家向来以仁治国,崇尚中庸的仁德,以和为贵,与他倒是相去甚远。说实在,他在心里还是有些瞧不起这个鸿述帝君熙元。他们熙家本是日高的姻亲,却在日高危急之时袖手旁观,虽然当时的璎珞王后已逝,如此无情也难免让人有些微词。如果当时日高和鸿述结盟,或许他便不能这么容易打下日高宏伟的基业。只是不那么容易而已,结盟力量可以增大,但是结盟也是最容易瓦解。若说熙元是韬光养晦,他并不抗拒,韬光养晦的事情他并不是没有做过,但那只是权宜之计。
一个人的韬光养晦是为了最后大放异彩,正如一个人低下头颅是为了仰得更高,蹲下身子是为了跳得更高,但是如果一味的韬光养晦,那便是退缩,那便是避让,那便是另一种的屈从。他向来不屑于这种顺应天命的无奈。
这世上的事只分愿意做和不愿做,而不分可以做和不可做。
另一方的配庭换了女帝百里宜醉,年纪轻轻却不容忽视。虽然外表看起来致力于恢复国内经济贸易水平,但实则多方牵制也让疆域广阔辽远的配庭大陆相安无事,不得不让人钦佩。沉雪口中的百里宜醉,自幼聪慧机敏,行事直率,不拘小节,常常有古灵精怪的点子,出其不意。不过现在看来,几年的帝王生活的确让她更加稳重,神色虽然不像沉雪口中那样灵动,却难掩那种内秀的智慧。他从来不小看女子,他的身边就有一个看似弱不禁风,实则游刃有余的妻,还有一个年纪轻轻却医术过人的义妹。
鸯廷微微一笑,没有什么比暗自揣摩来的更有意味了。
未央伏在地面上,不敢抬起头来。礼官未呼,她也不想再次看到鸯廷,逼迫她想起过往的回忆。
百里坐回她的斜前方。熙琳琅和熙展已经悄悄换了位次,让出席位给鸯廷。
席间谈笑晏晏,一时觥筹交错的人声,曼妙吟起的乐声都糅合在一起,在未央听来却格外不和谐,如同嘈杂的轰鸣,弄得她头疼欲裂。她强打起精神,百里陛下跟前只有她一个伺候的人,倘若她再失仪于众人前,那就是天大的罪过了。她咬了咬唇,直到唇上的痛感让她耳畔清明了些许,她才缓缓露出该有的微笑。她迅速地瞟了一眼百里宜醉,百里正看着熙元和鸯廷,在说着什么。百里的侧脸笼着柔和的光辉,却有种让人安心的作用。
未央暗下告诫自己:作为与照琮为敌的巽氏后人,巽未欢早已经死了。那个柔弱的皇宫内的女子已经死去数年了,没有人记得。现在的她,是一个优秀的女官。优秀但不完美。她需要做到的还有很多,包括这一项——完全消除自己的感情。她尚没有这样的能力,只得尽量去避开诱发情感的因素。
而第一个需要记住的就是,她叫未央。
之后随着百里宜醉回到行宫。马车上她跪在百里身边为百里摘去外袍,却听百里轻描淡写地问道,
“你见过鸯廷?”
未央一震,随即柔声答道,“未央没有。”
“是么?那么是素有渊源?”百里又问道。
未央突然一窒,心下不由一阵打鼓。百里在试探她?还是注意到她今日的不同寻常?抑或是……早有察觉却从未点破?“百里陛下为什么要这么问。未央不过区区草芥,怎么能与一国帝君有渊源?”
“只是见你今日状态不如往常,好像一见到他魂魄都散了似的。”百里笑笑。
她果然疏忽了,始终瞒不过百里陛下心细如发。
“只是……只是素来听闻照琮帝君手段厉行,行事果敢,几乎是未央心中完人一样的存在。今日终于见到,不由……”她说得断断续续,连自己都无法信服。
未央还太稚嫩,还不擅长说谎。
“原来是这样。”百里抬眼看她,脸上扬起温柔的微笑,似乎没有发现丝毫端倪,“不过你可是我的女官,不要心思飞得太远去。”
“未央知道。”未央点点头。
“倒是若鸯廷来了,没事过去坐坐也好。我确实也有些想我妹妹了。”
“沉雪皇后?”
“是呀,应该也有跟着一起来吧。”百里叹了一口气,“也足足有八年未曾见到了呢,不知现在是什么样子。”
“沉雪皇后是一个勇敢的人,未央也听说过她远嫁照琮的事。”
“呵呵。”百里宜醉又是一笑,“当年让皇室为难的事,如今倒成了佳话,真是世事难料。”
“人们都说是沉雪皇后独具慧眼。”
“沉雪的确是个聪慧的女子,不过还是鸯廷的功劳,照琮从一个小国转瞬成为一片大陆的君主,实在令人佩服。如今东陆在他的治理下愈加步入正轨,还是统一的好。”
“却毁了日高。”未央闻言,不由低声道。
“什么?”
未央恍若初醒。“没……没有什么。”
“日高啊……”百里却听到了。“日高曾也是治世。只是难免覆国,只怪朝政混乱,封侯太众,毁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照琮灭了日高,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契机而已。日高那种状态,是自取灭亡。”百里道,“即使没有照琮,也一定会有其他国家代替行使。”
“陛下是这样认为的么……”未央喃喃,“认为日高灭亡,是咎由自取的么?”
百里没有回答,只是道,“这些事情,未央还需要多多学习才能明白呀。”
未央低下头,隐藏了自己的表情,“是,未央一定谨尊教诲。”
她所受的教诲,比任何人都要刻骨铭心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