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冷子湘

67、绝路（上）

　　那是一场噩梦。
　　一场由二十年前的雁门关卷土重来，一直延续至今的噩梦。
　　当年的公孙策尚且年幼，记忆中许多重要的片段已经不甚清晰，只是间或能够模糊的想起，军报传来之时，举国上下皆是一片缟素，悲恸欲绝。
　　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自己也会有一天，能够亲眼看到仿若二十年前轮回般的这场战争。
　　甚至说，比起当初，还要惨烈百倍。
　　清水河，草城川，阳武寨。长枪，钩镰，箭阵。在辽军铁骑的侵袭之下，这所有的一切都显得脆弱的不堪一击，军马上的辽国士兵轻而易举的便撕裂了这段应当是大宋最为坚不可摧的防线，步步侵袭寸寸逼近。
　　所向披靡一话并非虚言。契丹是于马背上成长起来的民族，辽人本就个个精通齐射，而作为大辽神兵的骑兵部队，更是让原本就悍勇无比的契丹士兵更是有如神祇附体，铁蹄碾过之处，任谁都是粉身碎骨。
　　公孙策站在军营顶端，望着不远处山下战场，只觉得全身的信心与力量都在一点一滴不受控制的全然流失，无法阻挡。
　　应当是要想出一些办法来应对眼下局势的，军略战法什么都好。无论如何，他都不该放任辽人就此恣意的倾轧践踏他的血脉同胞。可是对于如此迅猛悍勇的辽军攻势，他却是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鲜血将雁门关的土地浸染得越发鲜红，心中慢慢的升腾出一种绝望还要无力的感觉来。
　　边关三年，这场战役却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如此绝对意义上的惨败。以前不是没有想过，耶律文才应该曾在心中千遍万遍的发过誓，会让庞统和他的三十万大军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而如今看来，他怕是就要如愿以偿了。之于此战，输赢，只会是时间上的问题。
　　“先生！”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呼唤，公孙策转过头去，就见陆子辛牵着翡翠的缰绳站在那里，眉头深锁。
　　“先生，随我走吧。将军下令拔营了，雁门寨——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
　　“……终于连这最后的一道关隘都无法保住，是么。”
　　公孙策惨然一笑，心中虽是万般不愿，但是军令毕竟不可违，只得依言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随着陆子辛朝另外的方向走去。
　　横竖不过一死，他倒不怕。在他这短短二十来年的人生中，已是经过不知多少次的生不如死，死于他而言，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但是他不甘心。身为一个宋人，眼看着自己的国家被蛮夷如此侵袭却是没有丝毫的办法，他便是连死，都无法瞑目。
　　而那个人……应该也是与他一样吧……
　　公孙策有些失神的这样想着，等到翡翠停下脚步再看过四周之时，却不由得大惊失色。
　　“子辛，这是哪里？”
　　陆子辛咬住嘴唇，犹豫了良久，终于缓声与他道。
　　“雁门关。”
　　公孙策心中腾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拼命按捺住自己此刻纷乱的心绪，又是问过一道。
　　“告诉我，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陆子辛低下头去不敢继续直视他的眼神，声音虽然微弱，却依旧清晰的传入公孙策耳中。
　　“将军说，代州守将宗广已经收到讯息，正是带人连夜赶往雁门关。只要，只要能够撑过未时，雁门关守军便能到抵，也许此战，就能换来一线生机。”
　　“将军吩咐过子辛，一定不能让先生有事，等到宗将军到达之时，就送先生入关。”
　　“那么他呢？他自己，准备怎么办？”
　　公孙策有些急切的追问着陆子辛，陆子辛却是越深的将头埋了下去，声音一点点的开始颤抖。
　　“先生您也是知道的，除了将军，没人再能够拖住辽军骑兵军势如此之久。他必须留下来帮宗将军争取时间，不然的话，雁门关很可能就……”
　　“这个混账！”
　　公孙策一拳击上关隘前的城墙，继而紧紧的咬住了牙关，闭眼沉默。
　　他从没有过任何一刻，从内心深处如此强烈的去痛恨这种所谓的大局。庞统既是身为边关守将，那么他与他的军队，就有责任在作为最后的一道盾牌，阻拦外敌的侵袭。必要时刻，更是不惜牺牲一切，也要保大宋万全。
　　虽然以此时战况看来，他怕是已然支撑不了那么久的时间了。但是以他的性格而言，便是战至最后的一兵一卒，也决然不会退缩半步。
　　所以说，之于他唯一的结局，只可能是……
　　想到这里，公孙策只觉得眼前瞬间急速天旋地转，若不是陆子辛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只怕是当时便会倒下去。
　　“先生……”
　　陆子辛想要出言相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有默默攥紧了公孙策的手臂，任由雁门关外的劲风，吹得他们两人心中俱是泛起透彻的寒意来。
　　“子辛。”
　　正当他也是开始绝望之时，公孙策却又突然睁开了眼睛，望着他一字一顿的道。
　　“走，我们再回雁门寨。”
　　“先生这断不可以！”
　　陆子辛匆忙间拦住他，一脸的焦虑之色。
　　“我也知道先生不愿看着将军一人就这么的……子辛也是！可是先生，子辛客不能因为如此，就让您去送死啊！”
　　“谁说我要去送死了。”
　　公孙策抬起眼来，深深的望过陆子辛一眼，目光中尽是决然之意。
　　“既然都是拖延之计，那么在宗将军到来之前，我有办法助庞统一臂之力。”
　　“相信我子辛，我不会死，也绝不会，让他死。”
　　陆子辛望着他，停顿了一下，终是朝他信然的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先生，我们抄小路过去，能快一些。”
　　雁门寨。
　　短短一个时辰，辽人已将整个青岚山一线尽数攻下。所以在他们回去的路上，稍有不慎就会遭遇到辽军的侵袭。好在陆子辛足够聪明机智，挑了一条地形纷乱复杂不易被人发觉的捷径，带着公孙策很快的回到了先前的军营。
　　眼下此地亦是为辽军所占。不过耶律文才忙着在前线以重兵对阵庞统，所以在此驻守的只是几个零星的散兵，被陆子辛飞快解决之后，便是暂且无忧了。
　　“先生，我们动作还是要快。辽军的下一波侵袭不知何时又会抵达，先生要做什么，必须赶在在那之前。”
　　陆子辛随便抹去手上的血迹，低声且疾速的对公孙策道。公孙策点了点头，将四周略一打量，而后拧身朝着放置粮草的地方径直走去。
　　陆子辛不解，但依旧是不敢怠慢，上前紧紧的跟住了公孙策。
　　公孙策来到一堆粮草之前，捻起一根在手中轻轻一揉搓，又抬起头望了望此时的天色，而后从怀中掏出火折点燃，突然朝着粮草就扔了过去。
　　“先生！”
　　陆子辛阻拦不及，粮草着了火星腾地燃了起来，接二连三，很快的便烧成一片。
　　“您这是做什么啊！”
　　公孙策转过身来望着陆子辛，表情虽为一派凝重，却也是相当的沉静。
　　“子辛，你也说过，此地已然被辽军侵袭，一时半刻，我们想要反攻夺回此处必是没有可能。所以倒不如物尽所用，不给辽人留下半点，也算一举两得。”
　　“可是前线居此地还是有些许距离，您这么做，火势也到不了耶律文才那里啊！”
　　公孙策轻轻笑了笑，掏出火折来又是将一处营帐点燃，缓声道。
　　“所以我要的也不是这火势，而是浓烟。”
　　陆子辛这才有些明白过来，再望过那边已然愈烧愈烈的粮草，果不其然，上空已经升起了阵阵浓烟，由于今日东风强盛，所以烟雾更是乘着风势，悄无声息的往大辽主军方向弥漫。
　　“在代州守将到来这里之前，这么做，也是想帮你家将军留够了撤退的时间。”
　　公孙策抬起头来又朝远处烟雾所去的方向望过一眼，喃喃低语。
　　“烽火狼烟。庞统，既然看见了，那么不论如何，你都得给我回到雁门关。”
　　与此同时，辽军阵中已然是掀起一阵骚乱。
　　本来军势所至一直是势如破竹，宋军在他们的强攻之下已然折损大半，眼看着就要将庞统也一同置于死地了，孰料却不知是从哪里突然飘来一阵浓烟，生生阻隔在了两军之间。灰白色的烟雾不仅遮蔽视线，更是夹杂着刺鼻的气味与浓厚的尘埃，呛得人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这等状况倒是人始料不及，于是辽兵一时间也无法继续进军，只得留在原地不住打转。耶律文才遭此一道自是茫然愤懑，但是他为人足智，定下神来仔细望过浓烟传来的方向，很快也便反应过来。
　　“霍图。”
　　他调转马头朝后挥了挥手，冷声道。
　　“带两个人，随我走。”
　　而另外一边，庞统所部由于处在风向之下，倒是因为这股浓烟的到来而略得一口喘息的机会。辽军侵袭不再，庞统望着这烟所飘来的方向，也是心下明了。
　　“莫言，传令下去，辽军攻势暂歇，要他们全军退守雁门关，静候宗广的人马接应。”
　　“是将军！”
　　秦莫言低头领命，又微微愣过一下，继续问道。
　　“不过，将军您呢？”
　　庞统皱起眉，调转马头而后用力的给了战卢一鞭。
　　“不用管我，我得回一趟雁门寨。”

　　“先生！果然奏效！”
　　雁门寨中已是一片火海，军营半数以上的地方俱是熊熊燃烧着，带起越来越多的烟雾。陆子辛急匆匆的从军营高处赶回公孙策身边，语气之中掩不住欣喜之意。
　　“辽军现在被烟雾所笼，攻势已然停下来了！”
　　“如此便好。”
　　公孙策终于稍松过口气，抬手牵过翡翠的缰绳，准备翻身上马。
　　“子辛，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也得尽快——”
　　“先生当心！！！”
　　话音未落，公孙策耳畔突然传来一声破风之响，他只觉得被人猛力的扑倒在地上，还未及反应，一蓬鲜血却先迎面溅在了他的衣襟之上。
　　公孙策心中顿时一沉，抬眼望过去，就见陆子辛脸色惨白，胸口正有血色迅速的晕开。
　　“子辛！”
　　他慌乱着想要挣扎起来，陆子辛却不容他这么做。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力量，他竟是将公孙策死死的按在地上，对着他拼命摇头。
　　“先生……别……辽人，辽人还没走！”
　　陆子辛断断续续的说着，突然身体又是一震，这一回公孙策清楚的看见，一支箭从他的胸口直穿而出，被他用手紧紧抵住，硬是挡住了向前的冲力。
　　“子辛！快放开我！”
　　陆子辛依旧摇头，而此时第三只箭也接踵而至，从陆子辛的背后越过，连带他的整个手掌都一起穿透，钉在胸前。
　　他终于支持不住喷出一口血来，同时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子辛……子辛这一次……总算是……没再……失职了……”

　　“啧，又是飞云骑。”
　　耶律文才立于不远处山麓，颇为遗憾的叹了一句。再摸过箭筒之时，里面已是空空如也。他对自己的箭法自信，本来以为此番必能让公孙策一死，却不想那个飞云骑竟是以身挡下他的一连三箭，又一次坏了他的好事。
　　“霍图，拿箭来。”
　　他伸手朝后沉声道，未几，手背却是忽的一痛，匆忙间忙收了回来，就见手背上赫然一道伤痕，同时有一把轮刀呛然钉在一旁树干上。
　　耶律文才忙抬头去看，几步开外的烟雾笼罩之处，一抹白色的衣袂正是翻卷而过。
　　“庞统！”
　　一旁霍图起身便要追过去，却被耶律文才横过身拦住。
　　“别去！当心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先拿箭来。”
　　他再一次的弯弓搭箭，不过这次未等松手，又被身后传令急急打断。
　　“王爷，宋朝守军已经到达雁门关外，而我军依然是被烟雾所困，止步不前。前督军让我来问过王爷，下一步我们该当如何？”
　　不得已，耶律文才只有放下箭来，又颇有深意的往那边山下军营望过一眼，无奈道。
　　“走吧，我们先回军中，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