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冷子湘

68、绝路（中）

　　“子辛，别怕，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公孙策将陆子辛紧紧的抱在怀中，手足无措的去堵他胸口的伤，却是徒劳。他只感觉到碰到陆子辛的身体时轻微的抽搐和颤抖——都已经没有办法剧烈了，生气正从他的身上飞逝，他怎样都抓不住。
　　陆子辛微笑着摇摇头，用另一只手拒开公孙策的动作，声音越来越低的弱了下去。
　　“先生……没用啦……您是大夫……您比我……清楚的多，子辛已经……不行了……”
　　“胡说！你很好，你没事！”
　　公孙策几近执拗的重复着，一把抓住陆子辛的手，眼中几乎要泛出血来。
　　“子辛，你是不相信我么？我救得了你的，一定可以！”
　　“听话，你得回去，你家将军和莫言还在等着你啊！子辛！”
　　可这一回，陆子辛却连摇头的力气都不剩下了，他靠在公孙策身上一动也不动，只是笑。
　　“先生……你骗不了子辛的……子辛都知道……其实没关系……子辛，子辛不怕死……”
　　“事到如今……子辛只有一事……放心不下……”
　　“子辛求先生……务必答应子辛……”
　　公孙策突然就哽咽了，他拼命的稳住自己的声音，却还是忍不住的颤抖。
　　“你说，我都答应你……”
　　陆子辛眼神渐渐的涣散，声音也模糊着，连自己都快要听不清楚。
　　“子辛……自小跟着将军……有十几年……”
　　“本以为……子辛注定……要一辈子侍奉将军……可是……现在已经……”
　　“先生……子辛拜托您……今后……就替，就替子辛……留在将军身边……”
　　“替子辛……好好照顾他……子辛……才能……”
　　“我答应你子辛，我全都答应你！”
　　“所以别死！子辛……我求你……别死……”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掉了下来，公孙策用力攥着陆子辛越来越冷的双手，声音破碎。
　　“傻孩子……你这么做……要让我以后……怎么办啊……”
　　“先生……别这样……不怪你……真的……”
　　陆子辛艰难的抬起手，却怎样也够不到公孙策湿得一塌糊涂的脸颊。
　　“子辛也舍不得您……可是……子辛也没办法……不得不走……”
　　“先生……以后子辛不在你身边……可别再乱来了……别让子辛……一直……替你担心……”
　　“我懂的子辛……我都懂……你……放心……”
　　公孙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看不见陆子辛最后一次弯起了嘴角，闭上了眼睛，一直举着的手也颓然的垂了下来，轻轻落在了一旁。

　　等庞统赶到雁门寨的军营之时，此处已成为一片火海。他尽量压抑下自己心中的不安与忧虑，穿过已被烧得看不出原本的断壁残垣和那些灰败的痕迹，一直的往前寻找。
　　然后很快的，他便看见公孙策。背对着他静静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公孙策？”
　　他有些不确定的唤过一句，向他再靠近了两步，又停住了。直到公孙策自己转过身来望着他，满身血迹，眼神空洞洞的。
　　“庞统。”
　　半晌，公孙策终于应过一句，伸出手来，慢慢的将手中的军牌给他递了过去。
　　庞统瞬间就觉得眼前一暗。
　　是将军救了我的命，以后将军到哪里，我就跟您到哪里！
　　将军答应过子辛的！要是有了飞云骑，要让子辛做第一个！
　　喜欢，当然喜欢！将军亲手做的军牌，子辛怎么会不喜欢！
　　将军放心，只要子辛一天不死，军牌就一天不离身！
　　庞统自公孙策手中接过那个军牌，上面的名字被血浸得只剩下个模糊的轮廓。
　　陆，子，辛。

　　大辽军中。
　　等耶律文才回到军中之时，浓烟已是渐渐散去。不过在此之前，宋军前来接应的援军已将庞统军队全部带入雁门关之中。而一时半会，他们似乎也没用再战的打算，关口紧紧闭锁，把他的大军尽数拒于关外。
　　耶律文才立于雁门关前仰望关隘许久，而后摇了摇头，跟身旁霍图吩咐道。
　　“霍图，下令撤军吧。先回武州重整军容，其他的，再做打算。”
　　“王爷？”
　　霍图似乎是稍微有些不理解，凑到耶律文才近前又问过一句。
　　“王爷此番已是大败庞统所部，军心应是大盛。王爷何不趁胜追击，一举攻破雁门关呢？”
　　耶律文才闻言只是笑笑，牵过马头一边往回走一边淡淡的到。
　　“霍图，你可知我为什么一定要赶在雁门关守将到达之前，将庞统置于死地么？”
　　霍图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睛，旋即摇头。
　　“属下不知，还请王爷明示。”
　　耶律文才回过头去又望了一眼雁门关，若有似无的轻叹。
　　“若之前能够杀了庞统，让宋人少了他们的主心骨，从此大受打击一蹶不振，那么这关隘，我们倒是真的无从畏惧。”
　　“问题却是，而今苍天无眼，竟是中途生变，让庞统回到了这雁门关之中。”
　　“雁门关本是易守难攻，依照庞统此人的智谋，之后必会凭此天险划阵布防，与我军两相对峙。”
　　“我大辽骑兵虽然悍勇，但那也只是在开阔之地。之于攻城而言……我们并无十足把握。何况宋人于城防器械方面也是精妙，如若贸然行进，必当折损。”
　　“霍图，你可别忘了，此次与庞统交战，可是皇上亲授的旨意。此战，我们只能赢，不能输。”
　　“所以，若无必胜把握，断不可轻举妄动。明白了么？”
　　霍图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冲着耶律文才抱拳。
　　“王爷果然睿智！霍图佩服。不过既然此番是要暂且收兵了……那么王爷对于今后的战法，可有个决断么？”
　　“决断么……”
　　耶律文才呐呐的将霍图的话重复了一遍，未几，嘴角又是微微扬起一笑来。
　　“擢传令，先将捷报送回中京。另附言，就说我们准备趁胜追击，一举攻下雁门。所以五万骑兵，皆是需要重甲强装。”
　　“重甲？王爷，我又不懂了……”
　　霍图再次不解的皱起眉望向耶律文才，不过此次却未敢在多问下去。好在耶律文才此时心情尚佳，于是好脾气的与他解释道。
　　“宋人对付我们骑兵，若想扭转局势，就必然就要用到他们的重甲步兵，装备精良，以御强攻。到时若我们轻装上阵，攻打起来毕竟相当棘手，但是如若两下里同为重甲之军，那么骑兵之于步兵的明显优势，则又是能够凸显了。”
　　“而届时，才是真正的所向披靡。我们亦可以凭此一举突破雁门关，攻下汴京城。”
　　他语气很淡，却是说得一字一顿。霍图听闻此言也不由得起了兴奋之意，忙与他回道。
　　“王爷既是如此智谋，那么我们攻下宋都，必是指日可待了！您稍后，属下这就擢传令送信回去！”
　　中京府。
　　耶律宗真捏着刚刚送来的军报细细看过，对着身旁的耶律俊才一笑，语气有些戏谑的道。
　　“不愧是你的弟弟，朕总算没有看错他。你看，骑兵借于他不过月旬功夫，已是给朕送来这么一份大礼。”
　　耶律俊才闻言却是皱起了眉，颇为不赞同的摇了摇头。
　　“打了胜仗固然是好事，可是文才此举未免也太过不妥。一次就要五万骑兵全部装备重甲，这要求未免有些过了。一旦有个什么——”
　　“哎俊才，这么说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耶律宗真轻轻抬起手来制止了耶律俊才，转过身来又道。
　　“虽然庞统未能身死，不过文才此番已是大获全胜。于情于理，他有什么要求，我们都该答应才是。总不好让他来怀疑我这做皇帝的诚意吧？”
　　“何况你忘了？我们这里不是还有两个赌约呢么。”
　　“赌约？”
　　耶律俊才似乎是微微有些诧异，抬眼望过去时，耶律宗真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朝前又踱出几步去。
　　“身为武将，尤其还是个百战不殆的常胜将军，想必也是有着太容易高估自己的毛病的。当年杨业与他的杨家将便是犯了此忌，结果被我们在雁门关前全数歼灭。”
　　“而这次庞统，也很有可能就步了他的后尘，毕竟以目前他所领军势来说，想要与我们硬拼，断然不可能赢。”
　　“此人一向喜欢铤而走险的法子，出奇制胜。但是之于文才的五万骑兵——没有强军作为后盾，便是他再怎么出奇，怕也是难于回天了吧。”
　　“所以这第二局，我就赌庞统，断不可能向他的大宋朝中求取援军。”
　　“这……”
　　耶律俊才略一沉吟，似乎还是有些忧虑。
　　“着实说不准。前些年与庞统交战，对于他，臣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此人虽是喜欢出奇制胜但是却决计不可能拿他们的大宋国运来开玩笑。所以若是论定他就不会求援的话……”
　　“即便他真的会去求援，我们也毋需担心。”
　　“宋朝皇帝赵祯，虽说性格懦弱，却是个也心思缜密之人。而庞统，又是盛气凌人功高震主，更何况，他还曾经一度妄图谋朝篡位。”
　　“赵祯于他，从来是敢怒而不敢言。放他在辽边作战，怕也是万不得已。君臣之间本是最怕相互猜忌，而他们嘛……”
　　耶律宗真长长的拖着腔调，从面前案上信手拈起一物，捏在掌中把玩。
　　“如果说，我们是想借由庞统之手，除去文才，那么赵祯又何尝不想借由我们之力，除去庞统呢？”
　　“所以，这第三局。”
　　他突然抬起头来，嘴角扬起一抹冷然的笑意。
　　“我赌赵祯，便是接到求援军报，也断不会，给他援军。”

　　与此同时，大宋雁门关内。
　　“启禀将军，人数已经清点完毕了。”
　　秦莫言半跪在庞统面前，声音沉着的与他道。而庞统亦是冷静自若，点了点头又朝他问过一句。
　　“结果如何？”
　　秦莫言依旧面无表情，平声静气的道出那一连串的数字。
　　“截至目前，前中后三营，左右两翼，共余士兵五万三千七百零二人。除却轻重不同的伤员，能够全力作战的大约不足五万人。飞云骑七十二人，此战中亦有折损，现如今余下四十人。”
　　“嗯，我明白了。”
　　庞统轻轻点了点头，继续吩咐秦莫言道。
　　“传令下去，像平常一样整军修葺，不可因为是在关内便松懈下来，辽人随时可能来袭，要他们跟在雁门寨时一样，提高警觉，随时待命。”
　　“是将军！”
　　秦莫言自是不敢怠慢，领命之后很快的转身下去吩咐布置去了。而庞统也终于转过身来，静静的望向从方才起就一直默不作声的立在一旁的公孙策。
　　公孙策亦是回望着他，看他一脸平静到都快要不正常的神色，几乎要觉得骇然了。方才那么惨烈的一场战争，仿佛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始终是万事按部就班一丝不乱，让公孙策都不由得有些怀疑起来，刚刚所经历的那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也许……也许等他梦醒了，还能看到陆子辛跟往常一样欢欣的围着他打转，一边给他递上茶杯一边劝他说，不要太操劳了。
　　只可惜，那毕竟不仅仅是梦。那个机智聪敏的孩子，终究是回不来了……
　　“报——启禀将军，雁门守将宗广宗将军求见。”
　　公孙策正是有些失神的想着，突然而来的传令却生生打断了他的思绪。再抬头望过去时，庞统的表情还是一成不变，冲那传令摆了摆手道。
　　“也好，就请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