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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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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马车内目光交汇。那双宛若狐狸的眼睛,细长而深邃,右眼角下点缀着一颗若隐若现的泪痣,透露出一种说不尽的魅惑。他凝视着眼前的女子,眼中蕴含着无尽的柔情,似乎现下只有他们二人的存在。
他突然感到脖颈间有一抹凉意,如冰霜悄然降临。他微微侧头,只见一柄长剑泛着寒光,剑尖指向他的咽喉。团侏目光坚定,面容冷峻,手稳稳地握着剑柄,厉声道:“放肆!你这登徒子还不速速从车上滚下来!”
他喉咙发紧,用手指捏住长剑,轻轻挪开。转头对沈银柳狡黠一笑,取下她头上的薄衣,随即对团侏说道:“这位姑娘莫动气,我这便下去。”
三辆马车围着男子,这场景如同三堂会审。他却无半分慌乱,反而身披薄衣痴痴地望着沈银柳。
沈银柳错开他的视线,看着头上空了的顶棚,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为何从天上降落?”他挠头回道:“我在树上睡觉,不料树枝断了,我摔了下来……”他胁肩谄笑望向沈银柳,“幸好有姐姐的马车接着我。”
团侏不悦,“君子应当是刚正不阿,岂能如你这般卑躬屈膝?”男子直言,“我非君子,何况姑娘方才说了我是登徒子。”团侏刚想争辩,岷翠先开口打断,“陶团侏,是你有错在先,向公子赔不是。”团侏撇嘴,拱手道歉,“是我失礼,对不住。”
此时,圆保从马车上跳下来,将裘衣递给男子,“我家公子给你的。”他双手接过裘衣,“谢公子。”
“孩子,你叫什么?还有……你为何在树上睡觉?”乔雪的声音自马车内悠悠传出,她的声音清冷中透露着温柔,如同冬日的阳光照在冰封的湖面。他感到一种别样的温暖,心中的坚冰逐渐融化。
男子打躬作揖,“回夫人,小的叫胡戾,古月胡,户犬戾。听闻仁和城有间仁德院,专收幼孤和无家可归之人,我便想着去借住几日。谁曾想,他们把我打了一顿,搜刮了我身上的盘缠,还把我关进柴房。我前日夜里趁他们不在,便逃了出来。坊间传闻,汐州浮玉城是盛国七州里最繁华富裕的一州,我想去混个营生……可没有银钱住店,只好在树上睡觉。”
岷翠打开车门,沈震回头看马车内的乔雪,他会意地点了下头,走到胡戾面前,拍去他肩头的雪,从他手里拿过裘衣给他披上,“我们此行便是去汐州浮玉城,你可愿跟我们一道?你若愿意,我们供给食宿。”
胡戾听后笑逐颜开,“愿意!愿意!只要有榻可憩,有食可吃,小的能活命就好。”
沈震看着眼前的少年,略加思考,“不过,我们今日是去锦槭郡,到汐州浮玉城会耗费些时日,你可愿?”
话音方落,胡戾感恩戴德地磕头,“愿意的愿意的!多谢老爷夫人收留小的,无论老爷夫人吩咐什么事,小的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
沈震正俯身要扶起他时,沈锦枫从马车上跳下来,抱着胳膊走向他,将他打量一番,狐疑道:“你所说的当真属实?”胡戾抬头紧盯沈锦枫,“当真,公子为何不信我?”
沈银柳打断道:“我信,方才他手捏团侏佩剑时,手腕处有黑青的伤痕,应就是这几日的。再者,他若是有利可图,图的也不过是一处能歇息之地。”
胡戾站起来看着沈锦枫,嘴角上扬,“姐姐慧眼识人,聪慧过人。”
沈锦枫冷哼一声,转身走进沈银柳马车内坐下,“阿姐,你和团侏去坐我的马车,圆保驾车。我来坐这辆……”沈锦枫看向胡戾,“你,会驾车吗?”“会。”“那你来给我驾车。”
申时,沈家车马踏入锦槭郡。
沈银柳低头看趴在自己腿上熟睡的沈锦枫,忽然感到衣裙有一丝湿润,她摇晃他的肩膀,轻声道:“沈暖暖,赶紧起来,你口水流我衣裙上了。”见他口唇翕动,她揪住他的耳朵,用力扭动一下。
“啊——”沈锦枫吃痛坐起,歪着脑袋,右手捂住被揪而泛红的左耳。他因皱眉,眉心处形成了一个淡淡的“川”字,眼中尽显委屈之意,鼻子抽泣,薄唇轻抿,“阿姐,我差点就吃到老李头做的炙鸭了,你干嘛揪我耳朵……”他越说哭腔越浓,越说越委屈。
沈银柳见状,粲然一笑,上手抚摸他的头,“沈暖暖你多大了,就为没吃着梦里的炙鸭哭?”
他扭头,嘴里小声嘟囔,“才不是,是想老李头了。”
马车速度逐渐减慢,最终停在客栈门前。团侏轻叩车门,“姑娘,公子,到丹枫居了。”
沈银柳用裘衣盖住衣裙,起身往外走。沈锦枫注意到她衣裙湿了一小片,他从怀里拿出帕子擦拭嘴角,紧跟着出去,在她旁边悄声说道:“阿姐,到了汐州我赔你十件衣裙。”沈银柳莞尔一笑,轻点他的额头,“不必,阿姐不缺衣裙。”她将他搂在怀里,“等安顿下来后,阿姐带你去老李头那买炙鸭吃。”沈锦枫听后像个五岁孩童,抓着她的胳膊摇晃,“阿姐最好了!”
此时,沈震搀扶乔雪下了马车。掌柜吕健和店小二吕小伟跑出来迎接,恭敬地行礼,“见过贵人。”
沈震虚扶一把,道:“还是老样子。”
吕健点头,对吕小伟说道:“我带贵人们去三楼,你来卸行李,再差人将马车牵到后院去。”沈震搀扶着乔雪走进去,岷翠拿着他们三人的包袱跟吕健进了丹枫居。
沈锦枫伸手阻拦,“我们包袱不多。”看向身后的胡戾,“况还有个小厮,你们只管马车便好。”吕小伟躬身作揖,“是。”
沈锦枫从衣袖里掏出两袋银钱,拿起胡戾的手,放在他的手心,“包袱放好后,去车马坊买辆马车。”
沈银柳走到沈锦枫身后,不留痕迹地轻扭他的胳膊,“若是不认路,让圆保带你去。”
胡戾眼含笑意地看沈银柳,“是。”
沈锦枫温怒,“收起你那含情眼。”他拉着沈银柳转身走向丹枫居,“快快快,阿姐,我饿了,快去更衣,带我去买炙鸭。”
锦槭郡的冬天是盛国最温暖的地方,冬日里从来没有雪,只有红枫叶。街道两旁都栽种着枫树,红似火的枫叶和摊贩们的吆喝显得这条街热闹非凡。
沈银柳身穿一袭孔雀蓝衣裙,脚踩白色布靴。沈锦枫身穿一袭青色劲装,脚踏黑色布靴。姐弟二人步履轻盈而有力地在市集上行走。
沈锦枫看见远处老李炙鸭铺店外,李馐一边左手用铁叉把鸭子放在炭火上烤,一边抬起右臂,用胳膊的弯曲处按压住额头,将额头渗出的汗擦去。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急切,脚步加快,如同离弦之箭般飞奔过去,高马尾在他身后飞扬,他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地喊道:“老李头!”
李馐听见熟悉的声音,抬头望去,立刻放下手中的鸭子,同沈锦枫方向小跑过去,“小枫!”李馐抱住沈锦枫转了一圈,“我可是日盼夜盼终于把你给盼来了……”李馐左手捏住沈锦枫的肩膀,右胳膊把他揽在怀里,带着颤音说道:“高了,也瘦了……更黑了。”
沈锦枫嘴巴微颤,“老李头,你也瘦了,你有那么多鸭子,你怎么没吃胖呢?”
沈银柳看着眼前的一对忘年交,笑道:“李叔你们不是每年都能见吗?”
李馐放开沈锦枫,左手抹眼泪,“一年见一回,再见还得等一年……唉……又不是生离死别,是我年纪大了爱哭……你们去店里等我,我给你们做炙鸭。”
沈锦枫带着一股子少年特有的豪气,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老李头,这次多做一份小炙鸭。”李馐高兴道:“好!”
店内,姐弟二人坐在靠窗处,沈银柳问道:“小的给胡戾的?”
沈锦枫轻咳一声,“没,是我想多吃些。”
沈银柳语气柔和地说道:“暖暖不是无情之人。你见他穿的单薄给他裘衣。路上借口说要找我,让他拉空车,是不想让他太累。还有,你不让圆保去买马车,而是让他去……那些银钱足够买很多马车,你是想告诉他不必留在沈家,让他有钱傍身。”
沈锦枫面红耳赤,沉默不语。
沈银柳欣慰地笑了一下,上手抚摸着他的头,“暖暖长大了。”
“是啊,一晃三年过去了,你们都长大了,我是越来越老了。”李馐提着木盒走进来,将木盒放在桌上,坐在他们旁边,看着缺失的右手,“三年前,我从肴州被追杀至此,右手被砍掉,幸亏遇见你们。小枫那时才十二岁面对手持利刃的杀手,手无寸铁却毫不畏惧,反杀那些杀手。等我醒来,小柳在一旁大哭——”李馐学着十四岁的沈银柳,“‘对不住对不住,我们没找到你的手。’我看着被包着跟包子似的手,竟不觉得伤心。”李馐用左手拍她的肩膀,“小柳,其实能活着是最好的。”
李馐长舒一口气,“哎呦,你们看我这一把年纪的老男人,跟你们小孩子啰里吧嗦的说这么一大堆。”李馐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鸭形白玉玉佩递给沈锦枫,“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学着制了一块玉,看看喜不喜欢?”
沈锦枫唰地一下哭了出来,“老李头,你的手制玉得费多少心力啊!”他紧握玉佩,站起来抱着李馐哭。
沈银柳看着眼前的场景,不觉眼眶也红了起来。三人在半个时辰里给沈锦枫小办生辰,炙鸭热了又热,最后李馐重新做了四份。
李馐拍着沈锦枫的背,嘱咐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了……你们此行去汐州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沈锦枫嘴角不自觉颤抖着,他努力微笑克制情绪,却还是难掩离别的苦涩,“老李头,你也是,下回见你,你只能胖不能瘦。”
沈银柳也努力微笑着,但笑容里夹杂着淡淡的忧伤,“李叔,等我们在汐州有一番事业,就接你去汐州,在汐州开间老李炙鸭铺。”
李馐拍腿叫好,背过他们摆手,“走吧,走吧。”等他们走了,李馐转过身看向他们,他静静地站在店门外,身体微微前倾,想要叫住他们,话到喉咙处,又咽了下去。他挂起打烊的牌子,进屋关上门,喃喃自语,“欢儿若是还在……都是好孩子。”
回到丹枫居,沈锦枫照旧给吕健吕小伟一只炙鸭。知道胡戾没走,让圆保送去小炙鸭后,和沈银柳前往三楼。
岷翠和团侏端着菜肴摆在桌上,沈震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端到沈锦枫面前,乔雪双眸微微弯成了月牙形,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暖暖,这是你阿爹和我下厨做的长寿面,你尝尝味道如何?”
沈锦枫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脸上满是满足的表情,“好吃!”
待大家都酒足饭饱后,沈震手捧一个精致的剑匣走进堂中,将剑匣放在案上,“暖暖,你过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沈锦枫快步走到沈震面前。
沈震打开剑匣,取出剑递给沈锦枫。沈锦枫拔剑出鞘,清脆的声响如同龙吟虎啸,剑刃锋利无比,仿佛能斩断一切。他手触摸着剑身上的枫叶纹样,乔雪开口道:“这是你阿爹亲自锻造的剑。”
沈锦枫将剑放回去,抱住沈震,“谢阿爹!”沈震抬手拍肩,“不觉竟十五年了,暖暖已从襁褓婴儿成长为翩翩少年了,这再过几年,要比阿爹还高了。”沈震拿起剑,“这剑不仅是杀敌利器,还是护民之剑,更是保己之盾。”沈锦枫接过剑,坚定地说道:“儿子明白,定不负阿爹所望。”
乔雪拿出一双靴子,靴筒边缘绣着象征吉祥如意的云纹,枫叶纹样用银色的丝线,大鸟用金色的丝线细细勾勒,靴面上的每个图案都栩栩如生,“愿我儿似鲲鹏之志远,展翅高飞。”沈锦枫喜极而泣,泪眼汪汪地扑到她怀里,“谢阿娘。”
岷翠母子三人送完礼后,沈银柳给沈锦枫一个长木盒,“打开看看?”他打开盖子,里面竟是一支箫,“阿姐!你怎知我想学箫?”她心里想着:傻弟弟,你爱说梦话。她嫣然一笑,“生辰吉乐。愿日后吹箫能消散你的忧愁。”他嘴角上扬,将箫在手中转了一圈,“好!你们且听我吹奏一曲。”
一家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地给沈锦枫办完十五岁的生辰宴。
戌时,沈银柳回房时,见胡戾屋内还亮着烛火。她走到门前,正欲抬手叩门。却不料,房门“吱呀”一声,自内而外缓缓打开,他喜出望外道:“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