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浮玉》好柿霜降

2、因果

　　子时已至，天色如浓墨般漆黑，没有一丝星光，街道上唯有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沈银柳将全善德写下的认罪书贴在茶馆门外的告示牌上。她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向仁心堂。现下是深夜，仁心堂的大门已上锁。她便用轻功进入院内，轻车熟路的绕过药圃，沿着石板小径走向东边卧房。
　　推开虚掩的门，屋内微弱的烛光照亮趴在桌上睡着的女子，沈银柳看她身着一袭黑色劲装便知道是自己的侍女团侏。她关上门，轻手轻脚地走近床边，从架上取下披风披到团侏身上。
　　团侏闻到浓重的血腥味，睡眼惺忪地坐起身，看见沈银柳腰间沾血的寒梅，睡意瞬间如退潮般迅速消散。她猛然站起，披风滑落在地上，“姑娘受伤了？”目光焦急地在沈银柳身上扫视，手则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仔细地检查沈银柳身上有没有伤口。
　　沈银柳抓住她的手，鼻子感到轻微酸楚，眼睛微微泛红，抬眼望着她，语气柔和道：“没有，血是别人的，”看着团侏眉头紧锁，眼中满是关切与担忧，她强打起精神，嘴角上扬，“我可是清风女侠，谁能伤我？”
　　团侏点亮床边膏烛，从衣箱中取出一件碧色衣裳放在塌上，戏谑道：“是是是，无人能伤清风女侠。”她走到沈银柳面前，郑重其事道：“姑娘先换一身衣裳，夫人还在等你。”
　　沈银柳微微蹙眉，“现下已是子时，阿娘还在等我？出什么事了？”
　　团侏缓缓开口，“汐州浮玉城差人传话，说是圣上要举办十公主的生辰宴，召老爷带家眷于冬至之日赴宴。老爷要安排好军中事宜，夫人说你已几日不归家，命我今日一定要把你带回府里，她就是不睡也要见到你。”
　　沈银柳困惑地往门口走：“我不是每日都让毛掌柜向府里报平安吗？我们现在回府。”
　　团侏将她拉回，“姑娘先换衣裳，别让夫人看见这满是血迹的衣裳。”
　　将军府厅堂内，乔雪正和岳岷翠下棋，以此来驱散困意。
　　“阿娘，岷翠姨。”
　　“夫人，阿娘。”
　　岳岷翠放下黑棋，吃了白棋，“姑娘，可还舍得？”
　　乔雪将自己桌旁最后一枚银叶放在岳岷翠面前，笑道：“愿赌服输。”
　　岳岷翠收起银叶，起身斥责道：“陶团侏，怎么不早接大姑娘回来？”
　　沈银柳将团侏护在身后，“岷翠姨，是我这几日都不在仁心堂，也没事先跟她和毛掌柜告知我去了哪，这不能怪她，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乔雪收完白棋，对岷翠道：“嗯，这怪不得团侏，你们母女俩陪我们母女俩那么久了，是该回去休息了。”接着对沈银柳招手，“穗穗，阿娘今夜精神极好，你来陪阿娘对弈。”
　　沈银柳坐在乔雪对面，将黑棋收起，乔雪开口道：“何故？”
　　沈银柳知母亲意不在下棋，思绪被拉回往日。
　　那日，二人坐在院中，紧盯连染栽种的夕颜花，沈银柳因白日看病无数，强撑着困意陪连染到子时，困意渐渐升上来。沈银柳闭眼托腮，对连染说道：“阿染，今夜花可能不会开了，再不睡鸡该打鸣了。”沈银柳没听见回应，睁眼看见在一旁趴着熟睡的连染，将她轻轻抱起，抱进屋内，给她盖好被子，轻掖被角，手轻撩她嘴边的碎发。正打算走时，连染抓住她的手，朱唇微启，低声呓语，“姐姐，能不能多陪陪阿染……阿染没有朋友……”连染声音逐渐哽咽，眼角滑落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滴落在耳垂。
　　沈银柳看着眼前的少女，心中一软，眼中满是怜爱，她坐在地上看着连染，柔声道：“阿染乖，阿染莫哭，阿姐陪着你。”说着，她伸出手轻轻拭去连染脸上泪珠，“明日我便带你回家见我的家人，阿姐的阿爹阿娘会很喜欢你的，你还会有两个哥哥，再多个姐姐和姨母！”她轻拍连染，安抚道：“我们阿染会有很多家人……我们亦是你的朋友，我们都会疼你、爱你、护你。”连染听着她温柔的声音，渐渐停止了抽泣。
　　“就差一步，是我去晚了。”沈银柳看着棋盘，眼里闪过一丝狠厉。
　　“阿染，姐姐今日给你买了夕颜花花样的衣裙，你快试试合不合身……阿婆！”
　　——沈银柳走到门槛处，看见连梅樱满脸是血，脖颈似断不断的伤口，已无气息地倒在地上。她立刻跑进屋内，亲眼看到熊二将匕首插入阿染胸口，她跑过去要踹开熊二，腿却被他抓住甩出窗外，阿染在床榻上奄奄一息道：“求你别杀她。”
　　沈银柳抽出银蛇剑，在院内跟他打斗起来。却因力气比不过男人，脖子被他勒到额头青筋凸起，她用尽力气从袖中掏出云雾散，闭眼洒向熊二眼睛，他松开胳膊，她趁机运用轻功到树上躲避。等熊二看清找不见她离开时，她跑到茅草屋内，见了连染最后一面。沈银柳接着将她暗自查熊二，杀熊二，查仁德院，杀熊大、全善德、全佯的事说与乔雪听。
　　两行清泪滑过脸颊，“如若我早些时候将她和连阿婆接到府里……就不会发生……”她哭腔渐浓，控制不住的颤抖身体，“她们就不会死，是我没用……”
　　乔雪靠近沈银柳，将她搂在怀里，“世事无常……穗穗，在外人看来你是清风女侠，可你别忘了自己也只是个孩子。你能手刃仇人，替她们报仇，能保百姓平安，已经很有用了。”
　　乔雪温柔地擦拭沈银柳的泪水，“好了，穗穗乖，别哭了，今夜阿娘陪你。”
　　乔雪将沈银柳轻按在床榻上，把她搂在怀里，一直轻轻拍打她的背，像是一片羽毛拂过她的心田，给她一种安心舒适。沈银柳身体彻底放松下来，渐渐进入梦乡。
　　翌日，常悬河还是身着墨蓝长衫，手持折扇，在茶馆中央抑扬顿挫地讲述着近日发生的事情。
　　“诸位可知，在咱们这座城中，有一位大恶人，作恶多端真是罄竹难书！”常悬河打开折扇，指着折扇上的四个字：道貌岸然。“这位大恶人，姓全，名善德，乃是一方富贾。去岁，他家道中落，在城中建立仁德院，表面上乐善好施，背地里却收留三年前销声匿迹的江洋大盗熊大熊二，干着欺男霸女，杀人越货的勾当！”
　　常悬河一拍惊堂木，吸引茶客的注意力，将“认罪血书”递给那位富态十足的公子，“这认罪血书清早便被贴在门外的告示牌上，他的罪行定是昨夜被清风女侠所揭露！清风女侠劝说他回头是岸，跟她去官府自首。而在那一刻，全善德宁死不从，纵身一跃，跳下悬崖，结束了这罪恶的一生。”常悬河转过折扇的另一面指着上面的字：高风亮节，“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望各位以此为鉴，多行善事，方能心安。”
　　茶馆内瞬间人声鼎沸，“这全善德表面上乐善好施，背地里竟干着拐良为娼的勾当！”“可不是嘛！我以前就纳闷，怎的进了仁德院的乞儿再不见出来……这仁德院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畏罪跳崖死了是解气，却逃过了应有的惩罚！可惜那些枉死之人了……”
　　那位富态十足的公子拍桌而起，“从今日起，我赵伴会建立一所归家堂，专收无家可归之人和幼孤！”茶客们纷纷起身鼓掌，口中称赞不已，“这仁和城不仅有清风女侠，还有如赵公子这般心怀苍生之人，实乃我等之幸啊！”
　　赵伴谦逊地拱手道：“诸位过奖了，赵某不过尽绵薄之力罢了，世间苦难众多，唯愿我们每个人都伸出援手。”接着挠头憨笑，“清风女侠惩奸除恶，做善事不留名我不敢同她相比，只是希望有天能够见到她。”
　　店小二拿起空茶杯收了银钱，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清风女侠行踪不定，神秘莫测的，怕是没那么容易见到。”沈银柳放下银钱，隔着轻纱对店小二说道：“给那位赵伴公子送去一杯龙井茶，告诉他恪守本心。”
　　店小二看着沈银柳往外走，心想：这莫不是清风女侠？
　　“赵公子，您的龙井茶。”
　　“我没点龙井茶啊，你送错了吧。”
　　店小二放下茶杯，将托盘夹在胳膊里，手掌指着外面，“没有，是刚刚一个头戴帷帽，身着碧色衣裳的姑娘给您点的茶，还让小的给您传话：‘恪守本心’。”
　　赵伴听后立刻往外跑出，街道上人来人往，却没有看见一个戴帷帽穿碧色衣裳的女子。赵伴回到茶馆，坐下品龙井茶，“我定恪守本心。”
　　立冬，锐州仁和城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好似是为沈家送行。仁和城不少百姓也都聚集到城门口送别沈家人，这些百姓或男或女，或老或少，脸上都写满了不舍与感激，手上都拿着自己做的吃食。
　　人群中，一位拄拐老者牵着年幼的孙子走到马车前，哽咽道：“当年战乱我身受重伤，幸得将军和将军夫人相救，才得以保住性命。而今，幼孙贪玩头磕到石头上，危在旦夕之时，是沈姑娘挽救回幼孙小命。”老者撑着拄拐，跪在地上，“将军一家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愿您此去一路顺风，荣华富贵。”他低下头，恭敬地行了一礼，身旁的孙子也学着爷爷的样子，稚嫩地弯下了腰。
　　沈家人都从马车上下来，沈震扶起老者，沈银柳蹲下来扶起孩童，温柔笑着轻抚孩童的额头。沈震感慨道：“我是军人，夫人女儿是医者，护卫百姓，救治病人，此乃分内之事。沈震携家眷在此谢过诸位送行，但吃食不便收下。”沈家人深深地向着百姓们作揖，随后便上马车，缓缓向都城方向驶去。
　　官道上两辆马车并行，一辆马车跟在后面。前面两辆是将军沈震和侍卫圆保驱车，马车内是夫人乔雪和她的陪嫁侍女岷翠，另一辆是沈家二公子沈锦枫。后面跟着的马车，驱车的是团侏，马车内则是沈家大姑娘沈银柳。沈家一行七人，于立冬之日启程。
　　沈银柳正端坐在马车内闭眼小憩，突然马车一震，一个男子从天而降，直接砸穿马车顶棚，摔在沈银柳面前，随后一件薄衣盖住她的头。
　　马车骤然停下，男子狼狈地爬起来，地上都是落雪和几根残枝。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边掀起薄衣边连忙道歉：“对不——”男子一双狐狸眼失神地盯着沈银柳，情不自禁地开口说道：“姐姐你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