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拔刀》竹之禾

41、九公主（一）

　　阿葵抬起脸来，直直地盯住了他，那目光全不似一个做低伏小的侍女，倒像是山野间的小兽，漆黑的眼瞳里像是燃着火炭，灼灼逼人。

　　隐隐的有兽在咆哮。呜咽般的咆哮，震得竹林哗哗作响，地面微微震颤。

　　徐方正禁不住倒退了半步，先前的淫邪之念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左右四顾，半晌，他忽的记起，太学宫毗邻兽园。方才他听见的，是自那兽园中传来的怒吼。

　　在他思量时，阿葵重又弯下腰去，捡拾那书册。

　　徐方正愣了愣，猛地上前，一把踩住书册一角，高声道：“一个小侍女，也忒目中无人，在这里虚张声势，胆敢瞧不起大爷我么？真是开了眼了，我还当齐二是调教出了个什么玩意儿——”

　　“徐奶妈，你在这儿喊什么？本公主的耳朵要给你吵坏了！”

　　徐方正吓了一跳，扭过身子，就见九公主笑吟吟地立在身后。

　　“我……我教训一下这个小侍女。倒是公主怎么到这儿来了？”

　　九公主道：“我爱到哪儿便到哪儿，这是我家啊，倒是你，给陆夫子留堂了？你放着策论不写，在太学宫门口和一个侍女叽叽喳喳地吵闹，是想对我父王不敬么？你可知道，太学宫是我父王钦点的清静之处，在这儿做什么都要轻声细语，小心谨慎。”

　　“公主我没有……我只是……”徐方正给她的话吓坏了，对国主不敬，可是大罪，心下惶恐，说话便不禁结巴起来，“我给公主叩首，绝不敢……不敢……”

　　“骗你的啦！瞧你那奶妈子样儿！”九公主笑，忽的又止住，板着脸呵斥道，“快走开罢，别一会儿又尿出来，熏死人啦！”

　　徐方正再不敢多留，欲待跑走，脚下却给绊了一跤，扑跌在阿葵脚边。阿葵默默往后退去，他在心里骂了一句，爬起身，一瘸一拐地逃走了。

　　“你是蛮子吗？”九公主斜睨着阿葵，问。

　　阿葵不答。

　　她道：“你是哑巴？不对呀，在学舍里，你明明说话了，哦，我知道了！”她一拍手，身子略微前倾，细细瞅着阿葵道：“你是齐远的侍女，只听他的话，旁人的，你一概不理。连陆夫子问你，也是待他点了头，你才肯说话罢。”

　　她凑得很近，阿葵嗅到她身上的甜香，看到她发钗上嵌着的明珠，她的面颊娇嫩，歪着头，笑容明艳。
　　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讨厌。
　　阿葵抿了抿唇，道：“不是。”

　　“不是什么？”

　　“我不是蛮子。”阿葵道。

　　“可你的眼瞳好亮，还和蛮子一般黑。”九公主狐疑地绕着她走了一圈。
　　“且说你不是蛮子，如何宫里的规矩都不懂？”

　　“什么规矩？”

　　“第一，我是公主，你见了我要行礼。第二，你不能直视我的脸。齐远没教过你么？”

　　阿葵沉默，这些大燮的礼节，齐远的确从未向她提及。

　　“算了，你太笨了，又是蛮子，什么都不懂。”公主又绕着她走了一圈。

　　阿葵不知她要做什么，好奇地扭身去看。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来：“阿葵。”

　　齐远走近了，好似全没看到一旁的九公主，向阿葵道：“阿葵，过来。”

　　阿葵跑过去，他的视线在她上下左右转了个来回，见她无恙，冷道：“谁教你乱跑的？随我回府。”

　　阿葵眨了眨眼，跟上他。

　　九公主立在原处，看着两人的背影。少年走得很快，少女抱着书册跟在少年身后，脚下踢踢踏踏的，走得很慢，是蛮子穿不惯北疆鞋履，才会有这般笨拙的步法。
　　朱色的宫墙蔓延开去，暮色笼罩而来，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被镀上了暖暖的淡黄微光。

　　耳边传来侍女的嘀咕抱怨：“公主性子仁慈，这些人却全没把公主放在眼里啊。”
　　“是啊，见了公主，竟然……”
　　“谁教你们胡说议论的？”
　　侍女们本想讨好公主，却不想碰了钉子，皆怯怯不敢言。九公主一甩袍袖，道：“愣着做什么？回宫！我要找父王。”
　　*
　　大燮国主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穿一身明黄龙袍，神光内敛。

　　他免了众人之礼，向齐远道：“闻说你猎得血尾白狼，这等祥瑞之物多年不曾现世，故请你带进宫里来为之一观。”

　　阿葵立在齐远身后，怀中抱着小狼崽。听到国主说话，抬眼望过去。

　　昨日齐远伯父齐修仁传他过去叙谈，教他明日携血尾白狼入宫，面见国主并九公主。阿葵知晓后，问他：“国主是大贵族吗？连你也要受他的召见？”
　　齐远道：“照北疆的话来说，他是帝都最大的贵族，可以号令天下人。”
　　阿葵当时想大贵族该是很凶的，也许会来抢她的小狼。谁知今日见了，却觉他温和宽厚，不似北疆的大贵族。在北疆，贵族们面对奴隶，少有和颜悦色的。这国主身上却不见跋扈之意。

　　齐修仁道：“国主过奖了，这狼是内侄偶然猎得的，侥幸之至。”

　　九公主坐在齐远左首一侧，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欲去看那小狼，却给身旁的教养嬷嬷悄悄止住了：“国主在问话，小公主不可妄动。”

　　“太傅不必过谦，我昨日看这孩子的策论，竟大有仁义之德，想是平日里下了不少功夫，文武双修。今日亲见了，气度果然不俗，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一见才知此言不虚。”

　　“国主谬赞了。”齐修仁道，“臣下这小侄常斗鸡走马，不过是个无用的纨绔罢了。他诗书不通，只会写些歪理，入不得太学，也是全仰仗国主开恩，他才得了几分教诲。”
　　言罢，他转向齐远道：“远儿，你便将那血尾白狼亲呈于国主，以谢国主的恩德。”

　　齐远应了，回头看向阿葵，阿葵抱着小狼立于他身后，见状便跪坐下来，将小狼递予齐远。因是国主召见，小狼身上特披了明黄帛带，齐远怀抱着它，自坐席间起身。

　　还未离席，九公主扯了扯他的衣角，道：“齐远，先给我看看。”她是个急性子，忍耐到此时，早已不耐烦了，说着话就站起身，伸臂去抢那小狼。

　　国主道：“明珠，不得乱来。”明珠是九公主的闺名，以此为名，足见国主宠爱。

　　听得父王发话了，九公主却不肯罢休，道：“儿臣病了，这血尾白狼本就是父王要来给儿臣医病的呀，儿臣先瞧一眼，便是乱来么？”

　　国主轻咳一声，道：“真是孩子话。”转向齐修仁笑道，“太傅，你言说你那侄子是个纨绔，却不知我这女儿也是个不像话的性子，难以教养，倒教人头疼得很哪。”言笑间颇为随和。

　　齐修仁也微微一笑：“国主莫如此说，臣下看九公主不过是孩子心性。远儿，你便先给九公主看过。”

　　齐远道：“血尾白狼是凶兽，性子暴烈，最怕生人气味，怕是会伤到九公主。”

　　九公主抢不过来，生气道：“小瞧本公主么？我才不怕它呢，不过是只小狼崽罢了。你快给我！”

　　国主道：“明珠莫要任性！”

　　齐修仁笑道：“远儿，你不可混说，便抱与公主吧！”

　　齐远递过去，沉声道：“不可伤它，若是教它咬上一口，神仙难医。”

　　九公主全没入耳，一把抢过，揪着那小狼的尾巴惊喜地叫道：“果真是血尾！只有尾巴尖是血色！父王，你瞧，这可是我太祖父猎过的血尾白狼？哎呦——”

　　小狼似是给她揪痛了，忽的嗷呜一声大叫，挣脱了她的怀抱，猛地跃至殿中。
　　它弓着背，呲着牙，冲着殿中众人，示威式地连连叫唤。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九公主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国主身边的护卫却已警觉地抢至国主身前。

　　“退下。”国主喝道，“不过一只狼崽，也值得这般莽撞？”他话音未落，那小狼崽忽的跃身而起，扑向呆立不动的九公主。

　　“明珠！”
　　“愣着做什么？快护卫公主！”

　　公主身后的嬷嬷和护卫们一齐扑上来，将公主掩在身下。

　　谁知狼崽甫一落地，避开护卫们的夹击，调转方位，又是一个飞跃，竟扑到了国主的大案前。

　　这一下所有人都惊得呆了。

　　大殿内的护卫都奔去了公主身前，国主背后却是空无一人。

　　白狼似是愤怒到了极点，在大案上又即跃起，似要扑向国主。

　　所幸国主临危不惊，几步便离了王座。

　　这时训练有素的护卫们也已回过神来，纷纷举起了了□□，对准那乱窜的白狼。毕竟惊扰国主，可是不可饶恕的大罪。而护卫不周，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
　　几支森冷的弩箭瞄准了白狼，护卫们刚要发射，视野内忽的闯入一个女孩儿。
　　弩箭离弦的刹那，女孩儿大叫着冲着小狼扑了过去。她身后的少年紧随而来，伸臂将她揽入身前。
　　“不要!”女孩儿大喊。而少年喊的是——
　　“阿葵！”

　　与此同时，锋利的弩箭射穿了大案上摆着的博物架，箭杆在空中嗡鸣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