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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书童(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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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徐方正正想着如何回敬他,忽听几声熟悉的咳嗽声,吓得急忙缩回手。
进来的是陆夫子,他一手负在背后,一手持着几卷书册。书册中埋着几页书帛。学堂内几双眼睛都灼灼地盯着那几页书帛,也不知是谁的策论给夫子看中了。
“恒之。”
徐方正忽的窃笑出声,恒之是齐远的表字,夫子上来就点他的名,想是给自己说中了。
果然夫子接着道:“你的“不义之战”论得别开生面,连我也要甘拜下风,不敢批阅,故呈给太傅看了,不巧去的时候太傅正与国主议事,国主便也一同赏看了一回。想来你小小年纪,大有可为啊。”
齐远还未答话,座中一位女孩忽问:“夫子,不义之战讲的是什么啊?”她生得明净莹润,眼瞳乌黑,齐整的黑发垂在颊边,显得伶俐又乖巧。
夫子摇首,这小女孩乃国主的心头肉,九公主是也,刚过十五岁,别看生得乖巧,性子却是天上地下,任性霸道,又爱闹爱玩,课业是一点儿不学的。陆夫子入太学宫前,国主再三叮咛了,要陆夫子一定好好教导她。
当时陆夫子就暗暗摇了头,这是个难比登天的大任啊。
陆夫子摇了一回头,笑问道:“九公主,且莫论恒之的大论,你入学的策论怎的还不曾得见啊?”
九公主道:“夫子不知么,我害了春疾,不曾得空写。”
“是么?我受你父王之托,听他说起你开春后可是忙得很,又是爬树又是驯马,一日也曾安生,朔州进献来的那几匹汗血宝马,都教你折腾得害了腿疾。”
九公主吐了吐舌头,笑眯眯地拍掌道:“夫子好厉害,宫里的事什么都逃不过您的耳目。可眼下却有一样,你必定不知。”
夫子问:“何事?”
九公主手一指阿葵,狡黠道:“你不知齐远带了个女孩儿做书童。”
阿葵见众人的目光皆齐齐落向自己,微微垂下眼眸,并不答话。
陆夫子道:“恒之离经叛道,行事不拘一格,在策论里我便见识过了。不义之战,以义论战,真难为你想得出。恒之,我且问你,何为战?”
齐远道:“夫子你何必再问,我的策论里都写尽了。”
“好,你既不愿答,我便问你的书童了,若她答不出,便做不得书童,趁早赶出这太学宫了事。小姑娘,你可知,何为战啊?”
此言一出,学堂里的学生们都齐刷刷地望向阿葵。有的好奇,有的持重,有的颇不以为意。
陆夫子竟直冲着阿葵而来,许是想以此纠正齐远的奇思怪论,也不知这娇怯怯的小侍女是滥竽充数呢,还是真有才学?
齐远坐直身子,多日前他曾教过她几句,却不知她记下没有。他正要出言代答,却听女孩儿清脆的声音道:“兵戈相交,谓之战。”
答的正是他所教之言。
“想不到还真是下过一点儿功夫的,那我再问你,何为兵戈?”
齐远侧目向阿葵,只听她道:“兵戈就是匕首和长刀。”
“那么不义之战又是什么?”
“不顾仁义,失了天道的战争,攻打平民,教天下平民流血的战争,就是不义之战。”
齐远心中微微一动,这后半句,他从未教过她。
陆夫子道:“虽不严谨,却也不是谬言,有这般敏慧和记性,倒也做得书童。”
徐方正嚷道:“夫子也忒偏袒了,她不过是强记下几句现成的话,便能做得书童?那我下回也把侍女带来,教她几句孟子老子,便能认她做书童吗?”
陆夫子道:“待你也写出一篇不义之战,我便悉听尊便,哪怕你把奶妈子叫来做书童,我也只当不知。”
话音未落,众人一齐哄堂大笑。
徐方正年已十七,却离不了奶妈子和一个从小养育他的侍女,他进太学第一日,便被九公主的侍女瞧见他在僻静处扯了老妈子的衣袖,不肯放人离去,九公主当笑谈讲了出来,闹得太学里几乎人尽皆知。不想陆夫子会说到这个上头。
徐方正面颊涨得通红,急道:“夫子,你……你……”一句话说不出来,忽的就要大哭。
他本就生得女相,眼眉又耷拉着,瞧着要哭不哭的气恼模样,倒教人忘了他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九公主劝道:“莫哭,莫哭,我便叫个奶妈子来哄你。”
不劝还好,一劝之下,徐方正大袖遮脸,竟呜呜着跑出了学堂。
九公主拍手大笑:“徐奶妈去找奶妈了!多喝些奶再回来!不然夫子还要打你屁股。”
她话音刚落,学堂里霎时炸开了锅,笑成一片,即使高明如陆夫子也无能为力,在学生们的哄笑声中,这场事件的始作俑者回头,目光悄然落在齐远和他的小书童身上。
齐远和那小书童坐在一处,小书童的书桌稍稍靠后,他侧身,手肘支在她桌上,正在对她说着什么,唇瓣含着一抹淡笑。
少年眉眼生得桀骜张狂,待人却懒洋洋的,不似别家子弟,老爱往她跟前凑,不是问好,就是讨好,他却截然相反,正中了陆夫子的评语:离经叛道。
她的兄弟们私下里都说齐家小公子是个很讨厌的人,他几乎不与他们这些皇子公主交好,连偶尔的回礼也懒得正眼瞧他们,倒像是身份高过了他们这些皇子似的,虽仰仗着是太傅内侄的关系,遴选进了太学宫,往后怕是也做不成什么官儿。
不知为何,听着兄弟们这番不屑的论调,她却站出来,同他们唱起了反调,她说:“我瞧那小公子好得很,将来也许会做大将军!父王不是说过一句话么,齐氏名将辈出,总有可用之人。”
她的兄弟们知晓她素来得宠,自小便常出入前朝议政殿,无人敢拦,听她搬出父王的真言,也不好辩驳。只私下里仍不同齐远往来,着意在太学宫中孤立他。而她,却不自觉想瞧他在做什么。
她慢慢起身,走到两人跟前,问:“听说你猎了血尾白狼,是真的么?”
齐远皱眉,眼前发问的正是那闹学的九公主,小小的个头,却穿了一身宽大的衣裳,下摆长长的,由两个侍女在后面托着。
九公主见他不答话,眼瞳瞪得乌圆:“你不肯说,我同你说话,也得问那书童才行,是不是?”
齐远冷冷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九公主道:“我害了春疾啊,听说那血尾白狼能医百病,你快把它献给我父王,给我治春疾。”
“谁告诉你的?”
“徐奶妈啊,噢,不对,是徐方正,他求我不要把他的事说出去,偷偷把你的秘密讲给我啦。他说私下里他都叫你齐二,因为你在齐家排行第二,还说你打小便没了爹爹,只爱骑马打猎,连侍妾也不纳。徐奶妈和你同年,都有两个侍妾了,有一个还是他的奶妈子,所以我给他取名徐奶妈,哈哈,你说好玩不?”说着她竟拍手笑起来。
正这时,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来:“九公主,你——你太欺负人了!你说了绝口不提的,你……你……”
是陆夫子带着徐方正回来了。
九公主回头,对着徐方正扮了个鬼脸,又对着寻他回来的陆夫子吐了吐舌头,带着侍女回到位子里。
*
阿葵怀抱着齐远的书册和文墨四宝,立在太学宫门下。
下学的时候,陆夫子说太傅请齐远过去一趟,齐远叫她在此处等候。
天色渐渐暗了,二月的天,虽过了立春,寒意还未退去,阿葵想要拢一拢衣裳,不料怀中的书册哗啦啦掉落了几册下去,她忙蹲下身去捡。
刚捡了几册,便有一双靴子出现在视野里。阿葵抬头,见那人正是学堂里大哭的徐方正。
徐方正细细瞧了瞧她的脸,心里不觉一动,先前在学堂里,竟未瞧出这是个美人胚子,还是个蛮子。
“你在这儿做什么?齐二罚你站这儿思过吗?”他问。
阿葵摇头。
徐方正又问:“你是朔州来的奴隶?如何便跟了齐二?是给卖到齐府了吗?你跟他多久了?我瞧你年纪不大,怕不是他养来做侍妾的吧?”
他一连问了一大串,阿葵似懂非懂,不知如何回话,垂下眼不理会。
徐方正却又近了一步,道:“先前在学堂,你分明会说话,如何当下便不开口?瞧不起大爷我啊?”
他语气咄咄逼人,视线在阿葵身上猥亵地扫来扫去,直欲待她出言,便将她大大羞辱一番。他在学堂里受九公主嘲笑,心下又气恼又窝火,毕竟不敢和公主对质,思来想去,想到这一切,全是因齐远而起。一开始,公主是以询问齐远为由,答应与他保守秘密,后来,也是对着齐远,公主将他的秘密当作玩笑讲了出来。归根结底,便是齐远那小子的祸事,倒教他在人前大大出了丑。
他心里怨恨齐远,却也不敢寻齐远的晦气,凑巧见了阿葵,便借机生事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