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且听琵琶语》高阳

6、6

　　第六章

　　狐狸一听，立马装作痛的样子往仲书怀里钻，还吱吱地叫了两声作痛苦状，仲书揉揉眼睛，打了个响指，屋子里亮了盏明灯，仲书就捧起狐狸的腿，打开绷带看了看，道：“没事，先忍着罢。”

　　接着，绑好，躺下继续睡。

　　“……”狐狸好不无趣，他不过想仲书抱抱他罢了，仲书却不肯。仲书越不肯，他越想试一试，他越想试一试，就越不敢试。

　　他瞪着眼睛，在黑暗里清醒了好久，终于也想明白了：这也怪不得仲书，他舒服，仲书不舒服；他喜欢，仲书不喜欢；他需要，仲书不需要。

　　前一天明明断了，待天亮，狐狸却又能走路了，只不过有点一瘸一拐。仲书靠在门上看狐狸在院子里歪歪扭扭地跑来跑去，想着自己的事，不觉目光游离。忽觉得鼻子下面又是一痒，低眼一看，却见狐狸两脚直立在地上，双手举着一捧阶上常生的黄花山花，送到自己面前。那几朵花极小，绿色的茎叶，小小的花瓣，在晨光中显得柔软而弱不禁风。

　　仲书从未这么近地去看这些小花，回过神来时有些疑惑，却见狐狸仍举在那里，看他伤腿未愈，终于知道是送自己的，便接了过来，狐狸一下子恢复四脚站立的样子，仰着头看着他，像狗一样，别扭地摇了摇尾巴。

　　仲书蹲下身，摸了摸了他头，露出了笑容。那笑如晨曦中的小黄花一样，给狐狸说不出的感觉，又是喜悦，又是些微疼爱，又是些微好奇。他在地上打了个滚，滚过来又滚过去，又做鬼脸，讨好地眨黑溜溜的眼睛。

　　他曾用过很多种方法讨别人喜欢，但都是为了钱财，要么是盗取人精气，不过现在，他什么也不想要，卖弄傻气，只为博仲书一笑。

　　仲书见他可爱，也知道他在逗自己欢心，忍不住在那笑，心情挺好地说：“别闹了，腿还没好哩。”

　　听到仲书担心自己，狐狸莫名地兴奋起来，马上乖乖不动了。可是接下来，仲书又说了句让他失望的话：“你明天就全好，到时我再送你下山。”

　　他一听，尾巴和耳朵都耷拉下来。

　　仲书却没注意，让他趴在肩头，说要带他看看华清池。

　　华清池是个大湖，湖面如镜，三面环山，一面成瀑，那山上云烟缭绕。狐狸觉得虽是胜景，可有仲书一起看，还是趴在他肩上，心里莫名地安定与干净。以前过的都是多乱七八糟的日子啊！

　　孩子走到岸边，湖水拍岸，快打湿他的鞋子。他停下脚步，吹了一声口哨。湖面咕咕冒泡，接着平静的湖面摇晃起来，波浪涌涌，一条黑光发亮大龙的龙身在白浪中若隐若现。狐狸好像闻到点腥味，实在没有好感，转过头去不看。

　　仲书小手一指，湖面的浪头便分出一条水路来，仲书踏在水面上，向那龙走去。那龙也不闹，乖乖地伏在他身前。仲书摸摸那龙角，又拍拍龙头，龙也配合地晃了晃脑袋，弄得狐狸很是嫉妒，觉得自己原来也不比这龙好多少。

　　“这是你在华清最后一日了，我得好好陪陪你。”仲书边摸龙头边对那龙说，“若做了天龙，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华清却是鲜有能回了。我还是带你再看看这里罢。”

　　说罢，他骑上龙身，狐狸在他肩上坐着，怕摔下去，紧紧抱着他脖子。

　　那龙一仰头，腾空而去，阳光刺得狐狸睁不开眼。待龙身飞上天空，他头顶就是蓝天白云，而下面就是华清数百里翠色群峰，中有怪石嶙峋，妙亭倚山。

　　仲书没有发令，黑龙自己盘旋了一会儿，开始俯冲，狐狸闭上眼，觉得心都要掉到肚子里了。一会儿，只闻穿林打叶声，鼻子嗅到草木与泥土的香味。那龙穿过树林，飞过岩石，略过每一条仲书带它走过的小径、飞瀑、幽泉……狐狸见了许多奇花异草，奇石异物，大开眼界，目不暇接。

　　日头快要到头顶时，他们回到了华清池面上。仲书抽出剑，在身周划了个大圈，自己盘腿坐在里面，龙则把他盘在中央。到了午时，天上响起乐声，狐狸抬头一看，那云彩间出现一个大洞，露出湛蓝的天空。那龙绕了仲书飞了几圈，终于飞身而上，钻入天洞中，云彩复又合上，再也看不到什么。

　　狐狸仰得脖子都酸了，天上仍是没有动静。仲书静静站起来，踏着无痕的湖水走到岸上，一言不发，狐狸抱着他的脖子，感觉到他呼吸十分平静，好像什么分离都稀松平常。

　　“若我是他的龙，我一定不要上天……若我能做他的狐狸就好了。”狐狸想着。

　　他这么想，就想这么说，却咽了下去。倒不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天下狐妖千千万万，比他漂亮和有灵性的不知多少，而是他觉得仲书身边并不缺一只狐狸，特别是像他这样混吃混喝的狐狸。

　　从这会儿到晚上，不论仲书带他看了多少华清奇景，他都一直在动脑筋。他过去糜烂空虚的人生，不，“狐”生中，只有那晚金风玉露一相逢的亲吻，让他有如梦初醒之感。他不知这是什么，不过，他想再来一次，留在仲书身边也行。

　　真想让他也知道呵！

　　“有什么不敢说的！我什么时候不敢说过！”夜里，在床上，身边的仲书早已入睡，狐狸还看着天花板，愤愤地骂自己、鼓励自己。

　　第二日天明，他的腿也好了，装也装不出来，却是完好如初了，动弹几下，甚至比先前还要灵活。他突然恨起仙药来，为什么见效那么快！仲书依言送他下山，一路狐狸闷闷不乐，可越到山下，妖气越自如，到了“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处，他已然又变成了一个穿着月牙白长衫，双目流转的美少年。

　　“回去的路认得罢？”仲书站住。

　　“仲书，你白天能不能变成那个……那个晚上的样子，我想再看一次。”狐狸央道。

　　仲书爽快地答应了。摇身一下子变作夜间那般的少年人。

　　狐狸细细看着他，好像要记住他的样子，印在脑海里，生怕自己忘了。他一向无牵无挂，突然想记住什么，要费好大劲。

　　他越看越近，越凑越近，几乎要碰上仲书的唇。

　　仲书后退一步，笑道：“你这狐狸，怎么眼神突然认真起来，真不像你。”

　　我也觉得现在自己，与过去不同了。却是一夜之间的事。狐狸仍是笑不出来。

　　二人分别时，狐狸突然又转头，唤道：“仲书。”

　　仲书转过身，狐狸一字一句道：“去榆塘看我罢。我再带你去玩。”

　　“行，再说罢！”仲书背过身去，扬扬手，再不回头地走了。

　　狐狸迷迷糊糊踏上回榆塘的渡船，待船停时，他偷偷地变作仲书的样子，白衣素净，面如芙蓉。他蹲在船头，看着那水面的倒影，不觉轻轻摸着自己的脸颊，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丝丝沁入心头。

　　一张机，一梭才去一梭痴。丝丝缠乱犹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