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且听琵琶语》高阳

7、7

　　第七章

　　船行极速，顺流而下，与仲书在华清的余韵还未曾减退，不日已到榆塘。

　　渡口十分热闹，熟悉的嘈杂气息扑面而来，狐狸一下子跳到岸上，一路小跑到最熟的酒家，要上一壶最爱的酒，坐在楼上，一边看街景一边自酌，细细品味回忆。

　　肩上被猛推了一下，狐狸回过头去，却看到曾一杭站在一边：“想什么呢，还一边喝一边笑，好是奇怪！”

　　“你……你……怎么在这？”

　　曾一杭往后边努努嘴：“和客人来呢，出来透透气，正看到你坐在这里了。怎么了，乐呵呵的？”他一边问，一边拉开椅子坐下。

　　“我这次去华清，碰上了个妙人儿，和我从前遇见的都不一样。”

　　“哦？”曾一杭大感兴趣，“什么样的妙人儿？有多妙？”

　　“就是……就是……”狐狸拿着手比划了半天，却只是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咂巴咂巴嘴巴说，“哎，总之太好了，没法形容。”

　　曾一杭不信：“是个怎么好法，要你这样！你觉得人家这么好，人家觉得你怎么样？”

　　“哎……”狐狸百般回味地摸着下巴道，“你怎么这么不开窍，我都说和我以前碰上的不一样了……华清真是好地方，那人儿不识人间烟火，他对我笑一笑，我已经……”

　　“原来什么也没捞着！”曾一杭失笑，十分不屑。

　　“怎么什么也没捞着！”狐狸急了，“我还……我还……亲了他嘴哩！”

　　“哦！”曾一杭有些信服了，“原来有收获！那接着呢？”

　　这下轮到狐狸不屑地看着他：“你过去风流惯了，尽想些下流龌龊的勾当，你想想，在华清那样普通妖怪都上不去的高洁地方，又是那更进不去的华清观，清风朗月，良辰美景，那人……”

　　“得了得了……”曾一杭听不下去，站起身道，“你慢慢想，我先走了，还得陪客哩。”他刚走几步，又回过身来坐在狐狸对面，瞪着眼问：“你刚才说华清观？你怎么进得去？你到底是见了谁？”

　　他三世之前就在华清修道,与仲书一同学做御龙使，最近才通过一系列变故想起来，故提到华清，很有反应。

　　“这还用说么？不就是岳仲书？”一阵烟雾过后，狐狸定睛一看，坐在曾一杭身边懒懒说话的，不就是龙子季霖！

　　他吓了一跳：自己怎么把这主儿给忘了！季霖若有空来榆塘，最爱化作各种形状跟着曾一杭，有时也学自己哥哥化作小蛇躲在一杭袖子里，刚才八成就是这样。

　　季霖才不管他心里如何七上八下，用轻蔑的口气道：“我还道是谁呢。小妖怪就是小妖怪，岳仲书那样的也能迷得神魂颠倒，说得天上有地上无。岳仲书那种人，也配得说‘高洁’二字！”他说着，从鼻孔里“哼”地一声。

　　狐狸虽然怕他，但听得他这么一说，脸涨得通红，心想这人真是讨厌，咬着牙说道：“他法力自然是不能同你比，可我却觉得他性子比你好许多！”

　　“他能有什么好性子？当年在华清为了能谋个好前途，还不是追在我和五哥后面，巴结得很。不光在华清，在天廷也这样。总之钻营取巧，不输世间凡人。不信你问一杭，或你自己去问问他，看他敢不敢当得起‘不食人间烟火’、‘冰清玉洁’……”季霖还没说完，就被尴尬不已的曾一杭推走了，嘴里还恶作剧地不肯停下来：“我五哥也不说谎的，你问他也行……”又在那问曾一杭：“他怎么现在这副孩子模样，不是干了什么坏事了罢……他当日对你也怀有点心思，我早看出来了……”

　　狐狸气呼呼地呆在原地。他几天来的好心情全被破坏掉了。本来与仲书在华清的日子，就像一块绣着精致花朵的白绢，要好好叠好放在心底珍藏，现在却都被龙子一席话搅得乱七八糟。一想到仲书不过是人前如此，在那些大神仙面前又是另一副模样，他就气得要哭出来，也不知道是气什么，是气龙子这般说他，还是气被搅了心情，还是气自己在好朋友面前如此丢脸……说不出的郁结。

　　一整天，他都趴在古墓里，闷闷不乐。有时想着仲书在张生那样的大狐仙面前的神气大人物模样，有时又想像仲书当初为了名利对各路神仙点头哈腰的样子，他觉得自己最爱的就是仲书高不可攀的模样，这下全不对了了。他想骂季霖信口雌黄，可一是不敢，二是知道龙子才不屑乱说……

　　至于对曾一杭怀有意思……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季霖眼里，曾一杭有千般好，对自己来说，却是仲书举手投足更有魅力，所以这点他倒不尽相信。

　　可若是真的……

　　“他没了季霖不行，我却觉得一个人挺好。”

　　“问世间情为何物，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对自己道是无情，却明明对别人怀情，是真不大懂，还是故作潇洒罢了？光想着仲书像凡人凡物一样惦念着同堂学艺的曾一杭，何况在自己眼里曾一杭实在除了长得漂亮些没其他好处，平凡得要命，这实在让狐狸觉得自己连肠子也纠结起来，说不清是嫉妒还是失落。

　　总而言之，旅途的兴奋、新鲜都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变了味。狐狸不是喜欢多想的，到了晚上，想到一件好事：今天见到季霖，原来并没有要同自己计较拿东西的事的样子。想着总算危机已解，避过一劫，又高高兴兴出去吃花酒了。

　　沐浴更衣后，他与姑娘坐在床上。这姑娘年纪不大，卸了脂粉，仍是粉嫩得可爱。

　　狐狸和她说：“只亮一盏灯，你闭上眼睛，我慢慢亲你，咱们不急着来，你可不许睁眼。”

　　姑娘依言照做。

　　她闭上眼，屋里除了床头的灯盏亮着外，一片昏暗。狐狸也闭上眼睛，默数着，三寸，两寸，一寸……姑娘的唇也很柔软，肩膀也很小巧，狐狸耳边好似响起了华清之崖的呼呼风声，脑海中浮现出仲书那夜里的面容。他心道：“想想总可以罢。”就这样，吻着吻着，不觉动了情……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原来你是桃花眼。”

　　“你还疼么？”

　　……

　　这时，姑娘偷偷睁开了眼睛，看到狐狸的脸，全然不是刚才那个人，吓得尖叫起来。狐狸也吓了一跳，抓住就要下床逃跑的姑娘，问：“怎么了？”

　　姑娘说不出话来，一直指他的脸。狐狸扑到妆台镜子面前一看，自己竟不觉又变成了仲书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