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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三章 Deflection(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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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就这么在着冰原上的小屋住下了。
这里是处于约东经143°北纬63°的奥伊米亚康,并不在北极圈之内,却是东西伯利亚最冷的地方,也是北半球的“寒极”之一。住在这里的人几乎与世隔绝,因而交通也极度匮乏。更何况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想要从这冰天雪地中离开去往德国然后再通过海因斯坦城回到冥界,无异于痴人说梦。等我恢复得七七八八了,这里唯一与外界联系的纽带——一年半载才能发一趟的船也到了。
我学着当地人全副武装:鼬皮服、羊皮大衣、浣熊皮帽和驯鹿皮靴,坐在隆起的雪堆上看着远处白雾缭绕的山头。听说这里的天空永远是纯净的湛蓝,且通彻剔透,是那种仿佛滤去了一切阴郁与污秽的晶莹。稀疏的针叶林伸出覆盖着厚厚白雪的枝丫,并不遥远却也不近的村庄中裹着白衣的木屋歪歪扭扭——兴许是屋内热气太大把冻土层软化的缘故吧。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小臂。尽管被一层层的衣物套着,我却清楚地知道那里除了原本的红橙绿之外,又多了一种颜色——黄色。
那是彩虹的第三种颜色,是赫利俄斯锐不可挡的锋芒与爱琴海海面粼粼闪耀着波动着的希望。
那是黄金战士熠熠的铠甲,满载着忠诚于守护的誓言在死之国度的深处带来巴尔德尔的眷顾。
每一种色彩都形成一种花瓣的形状,而现在粗略看来,还差三种颜色就能够构成一朵“花”了。七色……红橙黄绿……感觉像是彩虹呢。
这些色彩,又代表什么意义呢?
你能告诉我吗,与我的梦境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的纱织……
但是这样的联系在不久之前也已经断了呢。
我轻轻拨弄着地上的雪块,手指早就已经麻木得没有了知觉。
那个时侯纱织的那位很疼爱很疼爱她的爷爷刚刚去世,她很伤心,倔强地说着不会哭,眼泪却流了下来。我看着这个才八岁多的小女孩,那双清澈的眼睛过早地染上了哀伤,眼眸深处却有着不放弃的坚强。
她说,她不知道没有了爷爷,她应该干什么。
她说,不明的未来与不完全的找寻,令她感到恐惧。
她说,她不会逃避。无论是现实,还是责任。
我并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只是懵懂地觉得,可能并不仅仅是指她爷爷的死。然而那时的情况并不容我多想——我看着不远处如画的风景竟仿佛真的画布一样慢慢地破碎,就好似一把看不见的剪刀在毫不留情地肆虐一般。这把无形的剪刀在逼近,剪碎晴朗的天空,在茵草丘陵上划下深深的伤痕,撕开蝴蝶的翅膀与残破的花瓣轻扬在仿佛吞噬一切的黑暗,阳光被扭曲成阿瑞斯之子恐惧的福玻斯唇角那一抹狰狞的微笑。
然后,在我与纱织所站位置之间的土地上,毫无预兆地划下无法逾越的鸿沟,直至吞噬一切光芒的厄瑞波斯从地底深处蔓延上来——
短短的几个呼吸间我与纱织脚下的大地也开始崩裂,我们各自脚下的土地都被割离成如同浮岛一般的个体,不由自主地越退越远。纱织无法遏止地往上升去,而我却是疾速下坠,伸出的手却是在指尖的边缘擦过。
在我从这个破碎的梦境中醒来之前,最后看到的是纱织惶急的脸。那样真实的惊慌、担忧与悔恨在我的眼中刻印下痕迹,然后不期然地与很久以前另一个梦境的记忆相互缀连、重叠起来。
“救我——”
是谁开口发出微弱的求救,遥远而狭窄的回忆中的绝响还是懵懂不知的现实?
“救救我——”
是什么样的声音在大地崩塌的碎片与吞噬光芒的黑暗间萦绕,令人沉溺不醒的梦境还是色彩昏暗无光的现实?
“雅典娜——”
上一世死前母亲的祈祷。
没有色彩的世界中唯一有色彩的梦境。
极乐净土那一面镜中身着神衣的人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左手小臂上绽放的缺失了三片花瓣的异色花朵。
……我猛地睁开了眼。
奥伊米亚康的天空依旧明朗。
远处隐隐约约有着当地人赶着雪橇经过,或是在雪地里设下捕猎的陷阱。
这里曾经达到过零下七十一摄氏度的低温呢。我想着,紧了紧身上的大衣。
“Hänschen klein geht allein in die weite Welt hinein……”
我坐在隆起的雪堆上,轻轻地哼唱着弗雷德里希叔父教给我的民谣。忽然我停下哼唱,微微一笑:“出来吧,雅可夫,别再躲了。”
回头的时候,不意外地看见小男孩尴尬地挠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走过来:“伊蒂姐姐怎么和冰河他们一样,我一靠近就发现,都吓不到你们,真没劲!”
我只是笑——如果连普通人靠近都无法发觉,那我和卡妙他们就真的不用混了。
“雅可夫,你来找冰河吗?卡奇亚又出去了吧。”
卡奇亚•符拉西叶夫娜是雅可夫的姐姐,据艾尔札克说当初是她为我包扎伤口,而我身上的这些御寒装备也是她提供的。这是一个如同当地的酒一般热烈的女子,并不服也并不输于男子。
“谁管她啊!”雅可夫努了努嘴,“一大早又驾着驯鹿拉的雪橇不知道去哪儿了,
估计是又去打赌了吧,这次是尼古拉还是瓦西里……算啦,等她回来就知道了。”
“嗯,我相信卡奇亚是不会输的。”我回答。这并不是敷衍——好胜的卡奇亚经常跟同村的男孩们打赌,看谁打到的猎物多。她可是维持了全胜记录呢,除了她的未婚夫——那个少年于是成了全村男孩心目中的英雄与首领。
“那是当然,她是我们奥伊米亚康的人,当然是最优秀的!”
尽管有着逻辑上的错误,然而这饱含情感的话语却依旧令人有一种发自心底的震撼与肃然起敬。被语气中的骄傲所感染,我转过头。看见男孩那小小的稚嫩的脸上,带着没有任何动摇的信心,和对这片土地深深的虔诚和热爱。他的眼睛熠熠发光,仿佛以沉甸甸的冰雪为装饰,傲然挺立在冰天雪地中的针叶林。
你看这个世界,因为有着生命、希望与爱,而变得如此的美好与斑斓,足以令再心如磐石的人都为之动容,从而唤起那深埋于每一个人心中的,对这个我们所存在着的地方的,深深的眷恋——
“对了,伊蒂姐姐,你刚才在唱什么歌?虽然听不懂,但是好好听!”雅可夫忽然回过头,用那双熠熠发光的眸子看着我,问道。
“歌?”我迟钝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的话,“啊,那是我故乡的民歌呢……雅可夫想听吗?”
雅可夫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使劲点头。
我被他的表情再次逗笑,开口轻轻唱了起来。
“……
小小汉斯,一个人旅行,进入广阔的世界中。
手杖和帽子,佩戴停当,他很高兴。
但妈妈哭得很伤心,她现在没有小汉斯了!
‘祝你好运!’她的目光说,‘早点回来!
……
七年的阴与晴,小汉斯在异乡度过。
那孩子忽然想起从前,忙向家赶去。
现在可没有小汉斯了。不,他是个大汉斯了。
他的额和手,被晒成褐色;他能被认出来吗?
……
1个,2个,3个人走过,不知道这是谁。
姐妹说:‘是哪张脸啊?’她们不认识兄弟了。
于是妈妈过来,还没等仔细打量他,
她就叫道:‘汉斯,我的儿子!上帝问候你,我的儿子!’
……”
雅可夫很认真地听着,尽管他并不懂德语。音乐本身,毕竟是没有国界的啊。
而我,自然是想起了,当海因斯坦城堡还生机勃勃地矗立在德国与奥地利接壤的边境小城菲林近郊时,那恍若隔世的美丽时光。为花朵盛开的庭院镀上一层金光的灿烂阳光下,金丝雀在精美的鸟笼里以一种优雅的姿态梳理着羽毛。父亲笨拙而小心翼翼地推着秋千,去过很多地方旅行的叔父弗雷德里希正教我唱美丽的民谣。母亲坐在一旁浓密的树荫下,小腹微微隆起,看着我们幸福地微笑。而我自己自然是坐在秋千上,欢笑背上风的双翼,荡开一层层涟漪的形状……
我出神地想着,甚至连不知何时停止了歌唱都不知道,直到雅可夫惊喜的声音将我唤醒:“看,伊蒂姐姐,卡妙哥哥,是卡妙哥哥回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毫无防备地被锃亮的盔甲上折射出的眩目光芒晃花了眼。这个与我才相处了几天的圣斗士就这么站在那里,圣衣使他原本有些——相对于一个战士而言——过于瘦长的身形变得挺拔而英姿勃发,而仿佛在雕塑家的刻刀下被精雕细琢过的脸部轮廓线条却依旧干净而有力,如同他本人。沉稳的气息使得他仿佛与奥伊米亚康永恒的纯白融为一体,那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在战争中使人流泪的圣衣似乎并没有被无垢的冰雪所排斥。
“真漂亮……”胸中涌动的所有无法言说的情绪最终零落成唇间逸出的叹息,化作白气然后迅速在寒冷的环境中凝结成冰雾,不知是针对圣衣还是针对人。
双子神曾为我而作的“敌情普及课程”辅导中,有过关于圣斗士八十八个星座圣衣的资料。所谓“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历来跟雅典娜及其圣域死磕的冥界自然有极其详尽的相关资料。而非特殊情况下几近于中流砥柱的黄金战士们的圣衣自然是“特别照顾对象”,我甚至被命令默写——其实应该说是默画——出十二件黄金圣衣,那形象自然是刻印于心。
穿在卡妙身上的这一件,如果我一向引以为豪的记忆力没有出错的话,应该是水瓶座的黄金圣衣吧?
怪不得,他会在这个欧洲最寒冷的地方——奥伊米亚康修炼呢。
我定定地望着卡妙,忽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果然,只有……将戏演到底了呢。
我讨厌演戏。
我不想演戏。
那一点都不适合我。
但是我必须演戏。
我必须,向着现实妥协,向着命运低头。
因为要得到一样东西,就要权衡着放弃另一些东西。
当初我自己做的选择,就不能后悔,更不能放弃。
一旦后悔,就相当于否定了现在的自己,那么我曾经做的一切努力都没有了意义。
放弃……我能放弃什么?自己的生命?
那对我而言是最无耻的行为。
我不想当懦夫。
至少,不想当命运镰刀下的逃兵。
雅可夫看看我又看看卡妙,笑得有那么一点儿诡异。我只是莫名其妙地回望他,而卡妙的脸竟然在他那过于奇怪的目光的注视下微微地红了。
喂喂,水瓶座的黄金圣斗士,人送外号“水与冰的魔术师”的卡妙先生,你的形象,形象呢!不带这么自崩的啊喂!
“既然冰河不在那我就先回去了,正好看看卡奇亚回来了没有。”雅可夫说着站起来,向着村子走去。
“咳……我在回来的时候碰到了她。她的收获相当丰富。”卡妙清了清嗓子(当然同时也清了清脸上的异色)说道。
“看来这次又赢了呢,她又该得意一阵子了……我就知道全村只有帕威尔•彼得洛维奇能够比得过卡奇亚!”
雅可夫兴高采烈地说着,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