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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与凯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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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下,克制的指尖缭绕着白发。
以往看到早就原地爆炸的奎因难得没抓狂,如遭五雷轰顶,还在傻傻举着机械臂,一旁,黑玛丽亚的假面也皲裂一地。
场中,至凶的猛兽伫立原地,浑身僵硬。
虬结肌肉鼓涨,紧握的武器上,黑红闪电还在嘶然炸裂;激进的杀戮之欲,因一刹那的冲击,这一秒还牢牢冰封在凯多暴戾的脸上。
看着身前,充血的眼里一片天崩地裂。
烈火炸裂后,幼小的身影紧抱着刀,小脸满是隐忍之色。随着余焰在周身消散,伤口上的痛楚荡然无存,没有一丝灼烫感,仅像温暖的风拂过。
奇异的亲近感环绕,善心有所感,掀开睫毛。还没明了发生的事,眼里含着迷惘惊惶的泪,泫然欲泣。
与这双眼对上的瞬间,一击重刃径直穿透胸膛,迟来的剧痛席卷四肢百骸,凯多两眼一黑,踉跄一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刻,一股名为难以置信的混乱浪潮,将所有人裹挟在内。
下方,润媞一阵头皮发麻。
假的吧?喂,一定是看走眼了……
看起来不堪一击的身板,上面那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伤痕啊!天,那个万年妹控要是看到自己妹妹被伤成这样,绝对会疯的吧?!
还有凯多大人,凯多大人现在……
四周鸦雀无声,身上蓦地窜过一股电流,润媞捏紧了弟弟的手,心惊肉跳地回头。
预料中的愈发暴怒抑或失控的神情没有出现,更骇人的画面闯入眼帘。捕捉到什么,润媞瞪大了眼,满是震惊。
那是……
死寂下,大厅盘踞的猛兽终于清醒。但杀戮的意图在见证烈火焚净后,已被迎头冷水彻底浇灭。
善善……
颤抖的呼唤,伴随沙哑之声停在嘴边,几不可闻。
胸膛一阵冰凉,充血的脑中有什么在剧烈鼓动,凯多头晕目眩。在恍惚中,眼前好像闪过了许多小小的影子。
胶囊舱中安静沉睡的影子,第一次睁开眼懵懂仰望的影子;稚声稚气念着父亲称谓的影子,趴在食指上睡得香甜的影子;弯着亮晶晶的眼开心欢笑的,哭红鼻头闷闷撒娇的;在肩头晃着小脚丫的,揪着胡须软软吻在颊边的……
所有的,善善的影子。
再定睛时,最亲密的半年深藏的记忆已消失殆尽,只余下善善失明的泪眼,还有现在饱经摧残的身躯。
早在回头捕捉到什么的那刻,润媞心里就已一片翻江倒海。
不,不,肯定又看走眼了……
拼命闭紧眼,睁开,闭紧再睁开。反复几下后,捕捉到的东西依然存在,甚至更加清晰。
不!没看走眼啊!凯凯凯凯凯多大人——眼睛里的那是什么啊?!
胸膛起伏,牙关嘎吱作响,额角暴起的青筋在突突直跳,那张黝黑的脸越发狰狞,杂糅着愤怒、痛心和滔天恨意,呈现出一副地狱般的扭曲之色。
在充斥着血丝的金瞳里……是隐隐的光点在浮动。
值此恐怖之刻,洞穿百刺不破的胸膛、铜墙铁壁的心脏,海上至强生物的一切防御都被碎成齑粉,坚不可摧的身躯因痛心而颤抖,摇摇欲坠,展露着世所罕见的薄弱一面。
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中,再蓬勃的愤怒也已被更浓烈的痛心覆盖,不忍发泄,随着始终紧捏的武器砸落地面,而彻底熄灭。
附着的霸气炸裂,大厅一片破碎混乱。
润媞已经吓傻了,汗毛直竖。
凯多大人一喝酒就情绪极端,喜怒无常,边灌边痛哭流涕的样子她也看到过……
但是,还真没见过凯多大人清醒时候的泪哇!这种比酗酒时狂飙的那种更吓人好吧!
在波潮中,已察觉到周身情况的善脸色更加苍然。在雪下的混乱之景浮现脑海,不着一物的幼小身体惊惶地蜷缩起来,睁大的泪眼一下朝向上方。
心灵捕捉下,正有无数情感奔涌而入,冲击感知。
“怎么会……”被劈得外焦里嫩,脸皱成一团,奎因嘴唇直哆嗦,下一秒,眼镜后喷出两股夸张的泪泉,放声悲嚎,“小小善——”
“你怎么会伤成这样?不!啊啊啊!”
“死开啊混蛋!把小小善给我!”反应激烈地把那只手甩开,用大掌接过,奎因满头冒汗,又泪眼汪汪,“快让奎因叔叔看看!是不是……”
近距离看着,脸上挂的两条宽泪流得更欢了,奎因心如刀扎,悲声呜咽,“小小善,不,怎么会,呜呜呜奎因叔叔的心要疼死了……”
像被剐了块肉,心疼不是嘴上说说,奎因两眼直冒泪花,那叫一个痛彻心扉。
要知道,当年他才是亲手将小小善从海上捡回来的人啊!一路守护着那么一个小不点长大,视若珍宝,要不是大哥一早把小小善从手里抢走,现在小小善就会是他的女儿,被叫父亲的人就应该是他哇!
即便没有这层名义关系,小小善也是他最在乎和疼爱的孩子,从小受点伤就相当于活剐他的肉,现在一整个就是心都要被挖空了哇!
“我的小小善呜呜呜,受伤的时候是不是很疼很疼?”
想着画面,已经生不出火气了,奎因心都在滴血,边抬起机械折叠的义肢,边泪眼朦胧地哄慰,“不疼不疼,回家就好了!还有奎因叔叔在哇!奎因叔叔会给你处理好的!”
骨骼咯吱作响,摇摇欲坠的凯多重重喘息。在雪下的那些言辞已经彻底破碎,此刻,看到遭受这些、遍体鳞伤的孩子还在一脸苍白地朝向自己的方向,凯多连遭重创,充血的眼闪着光,更加痛心。
善善……
不。
不该是这样的。
很多年了,崇暴之徒满脑子已充斥了勃大野心和颠覆世界的疯狂,装不进任何蝼蚁般的人物或鸡毛蒜皮之事。酗酒后,火热暴躁的思维更是大起大落,粗放不拘。
但无论清醒抑或沉醉,那颗简单粗暴的脑子里,始终细腻地刻记着一些微小至极的事。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从将善善带回鬼岛那天起。
*
“清点完毕!接凯多大人命令,全体准备返程,向着和之国进发!”
“是!”
深蓝大海一望无际,波浪声细细碎碎。七面巨型船帆向前撑满,黑色旗帜飘扬,一船人哼哧哼哧忙活起来。
历时半年,百兽主舰终于开始返航。
“啊,天气真不错啊。”
夕阳西下,成群海鸥飞过,叫声清脆嘹亮,无垠的海面波光粼粼,十分唯美惬意。嘹望台上,远眺的守卫不由感慨。
转头间,留意到下方什么架势,守卫不由汗颜,扶额,“奎因大人,还真是童心未泯啊,又要逗小家伙了。”
甲板上,穿着黑白连体裤的大块头形如巨山,睥睨下方。邪魅的紫色嘴唇叼起根雪茄,双拳插在腰间,脸色严肃,圆滚滚的身材散发着满不好惹的气场。
下一秒。
“当当当当——”
一嘴把雪茄啐飞,奎因蹲下身,握紧的大掌向前一伸张,献宝一样,两眼直冒星星:
“这些好不好看?喜不喜欢?想不想要?这可是奎因叔叔亲手捡的喔!”
掌心,五颜六色的贝壳在闪闪发光,献给甲板上丁点大的孩子。
软软的发乖顺垂落,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皮肤白得发光,幼小的孩子埋着脑袋,正专心致志地把身边的贝壳垒成小山,听到声音,懵懂地仰起小脸。
黄昏的光下,孩子雪白的脸格外呆萌,眉眼之间满是天真稚气。睫毛卷翘,圆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在太阳穴至左颊,环绕着一个奇异的月枝纹理。
长长的睫毛扑闪几下,看清人,孩子的眼开心地弯起,小手举高,“奎因叔叔!”
奶乎乎的脸蛋上露出两个甜甜的涡,稚声稚气的呼唤直击心灵。
啊啊啊太可爱啦!血槽——空了!
即使没有喊那个称呼,只要听到声音,奎因已经控制不住地捂紧心口瘫倒在地了。一顿摇旗呐喊式的抓狂后,翻身起来,把孩子捧到掌心和贝壳一块:
“快看看,这些想不想要哇?很好看哦!”
小小的孩子呆呆眨着眼,很快像撒满星星一样亮晶晶的。手轻轻伸出,抱住一个贝壳。
“是不是很喜欢哇?全部全部都是你的喔!只要……”
“奎因。”
突然,身后传来低沉一声,正要诱哄孩子的奎因身躯一顿,瞬间泪眼汪汪地回头,“大哥,说好了的哇!现在还是我的!”
听到兄弟控诉,凯多黑黝黝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尴尬的红晕,单手成拳,重咳一声,“知道,只是要回去了,我有话和小家伙说。”
话落,视线移向那个小小身影。只见孩子坐在巨大掌心,通体雪白,抱着个和自己一样大的贝壳,正无辜地眨着眼。
青筋一跳,凯多看了简直难绷,胸膛起伏,“谁捡的?”
“虽然大了一点,但是很好看啊,小家伙超级喜欢!”奎因泪汪汪,毫不心虚,转头又直冒星星眼地询问,“是不是很喜欢哇?”
抱着大大贝壳的孩子眉眼间一派天真和欢喜,用力点着小脑袋,“喜欢。”
一应一和唱反调一样,凯多青筋更跳了,面色硬邦邦,好一会,冷哼一声。
在内心咬着小手帕,看着孩子垂着小手小脚直接被大哥夹在指间带走,奎因把贝壳装进口袋,含泪挥手作别。想起什么,又警铃大作。
糟糕!差点忘了回鬼岛还有某个人在!等回去了,那混蛋见了小家伙肯定加倍疯狂!不行,他一定要提前想个法子避免那混蛋靠近!
桅杆巨帆撑满,主舰向着前方行进,破浪声哗啦哗啦。
“凯多大人!”
“总督大人好!”
穿过一路注目礼和恭敬的呼唤,肩扛狼牙棒的巨大黑影目不斜视,迈着沉沉步伐,盘腿在舰首最前方的甲板坐下。
此处,整个海面一望无际,可尽收眼底。
武器放落,夹来的孩子也被捧进掌心。
“低着脑袋在看什么?”
久久没看见孩子抬头,凯多微顿,粗哑低沉的询问传出,似乎不耐,声音里却有难以掩饰的紧张和在意。
想起什么,凯多心里一跳。
但还没等发话,孩子已经仰起小脸。并不是在委屈掉眼泪,相反,那双眼里还亮晶晶的,白色睫毛像蝶翼扇动,握紧的小手张开,露出一个珍藏的漂亮贝壳。
“父亲,”孩子眼眸弯弯,奶声奶气的呼唤里,含着全身心的爱和依赖,“给你。”
大眼睛水汪汪的,天真纯稚,专注仰望过来时,能清晰倒映出任何人的影子。而现在,那里面正倒映着一张愕然的脸。
突然间,心里那股莫名的郁气消失了。
“……”凶悍粗犷的脸黑黝黝的,再次浮现红晕,但此番显然不是因为尴尬。好一会,凯多咳了一声,另一只手别扭地伸过来接,把半个指甲盖大小的贝壳揣到身上。
一时,舰首,巨山般巍峨壮硕的黑影和掌心小巧的孩子相处着,尽管体型差可称空前绝后,不可思议,甲板上依旧蔓延起了一股温情的气氛。
后方,已经看了小半年这种相处的海贼们不觉违和,只觉惊奇。
那个来自海上的孩子,身上有一种天然的吸引人的力量,只要接触就让人心生喜爱。只是没想到,连暴躁粗犷的总督大人也会被吸引,竟然有这样诡异的耐心和兴趣,真是罕见啊。
这边天马行空,那边依旧一派温情。
海风习习,吹动那张粗野霸道的脸上长长的黑须,也拂动了孩子软软的白发,缭绕几丝在稚气的眉眼间。
“小家伙,”低哑的呼唤传出,“我们要回去了。”
撑起的腿搭着手掌,凯多垂眸,雄浑的嗓音天然地格具穿透性,蕴含着磅礴深厚的力量,此刻对着幼小的孩子,语气却如同层次一样交流,甚至透着难得的柔情。
说来,竟然已经有半年了。
和眼前这个小家伙相处,都有这么长时间了啊。
注视着这双清澈如洗的眼,凯多不由感慨。
满脑子疯狂燥意和暴力思维的人,在几十年生命历程里,所有塑成的思想都充斥着独断专行、粗犷博大的特质,对任何蝼蚁般的人物侧目是绝无可能的,更遑论对一个脆弱至极、毫无武力值的小孩子生出兴趣。
即便是亲生的小鬼,只要地位给足,好吃好喝的有了,要长歪时武力修正下,平日随之任意生长就行,不需要花费心思。
但这个小家伙……
早在第一次对视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就从胸腔里涌出,以至于当时那张黑黝黝的脸无意识地难看至极,凶残目光把初次接触世界的孩子吓出泪花。
而看到那种晶莹的液体,凯多一顿,紧锁起眉,脸色更臭了,似乎下一秒就会挥拳,把胶囊舱里刚被唤醒的孩子揍晕。
实则,是那种感觉愈发强烈。
半年亲密相处下来,绝无可能滋生的东西已然滋生,粗犷不拘一格的人也会费心去想以后了。
回鬼岛……
想起大和的母亲,那个火爆的麻烦女人,凯多面色阴沉,冷嗤一声。
眯起的金瞳略过海面,无论任何生物都会不受控地战栗,无忧翱翔的海鸥群瞬间四散而飞。那双眼又移转下来,俯视着孩子,若有所思。
“父亲,”孩子睁着纯净的眼,稚嫩的声音透着迷惘,“要去哪里?”
总督大人迟迟没有回答。在后方,从当初主动让孩子叫那个称呼起,一众守卫就已明了总督心中的决定,此刻看着孩子呆萌的样子,不由插嘴进来,
“我们要回鬼岛,凯多大人要带你回家啦!”
从未听过那些字眼,孩子睫毛扑闪,稚声稚气地重复,“鬼岛,家?”
那个字,让凯多顿住。
作为闯荡大海、操盘掌舵的野心海贼,作为意图将全世界搅入战争的狂热之徒,从诞生地沃卡王国废墟,到被当成筹码引渡世界政府,从分崩离析的洛克斯团体,到在鬼岛组建据点,所谓的一个字在激烈的生命里早已抹去,没有存在的必要,只剩下令人嗤之以鼻的意味。
而形为骷髅头的岛屿,唯一的意义从来仅是一座暂供积蓄力量、在后方窥伺战争动机的大本营。总有一天会在将整个世界搅入泥潭的巨大战争中,降落在所有人头顶,实现某种程度的自由平等。
但,善善仍是不一样的。
在将善善带回后,善善是将那里视为了家。
鬼岛,到处都存有善善的印记。
在身后注视着那个幼小身影蹲在水边挖泥巴,捏成泥塑;注视着善善触碰樱花树,小心翼翼捡起掉落的花捧在手上;注视着善善因所有这些新奇而完全没有任何存在价值的事物灿烂欢笑,注意力全部转移,开心奔跑;注视着善善在一个意料之外间——又突然不小心受伤。
大海舰船上并没有太多新奇或复杂的事物,那半年生活的环境也很单一,因此孩子脆弱的身体状况并没有显露端倪。
但一回到鬼岛,善善会因为太多事情受伤。
露娜利亚一族天生具备的强大防御力和治愈力,像纯白的皮肤和干净的后背缺失的特征一样,从未合理出现在那具小小身体上。
善善异常脆弱。
脆弱到像手中的花,一握就会粉碎。
捡起一片微小到令人生妒的轻飘飘的花瓣,握在掌心时,满身怒火的凯多气息沉重。
和室里,稚嫩的小脸没有血色,白发散开,孩子躺在榻上陷入了睡眠,小小的脚踝和手掌缠着绷带。
掌心还没用力间,那枚花瓣已经消失干净。深深注视着孩子的眉眼,霸道野蛮的巨影迈着沉重步伐,走出五楼。
鬼岛上下继提心吊胆后,又忙活起来,哼哧哼哧地把岛屿上所有樱花树全部砍掉。
但尽管如此,善善还是会受伤,在无数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而就在带回善善那刻起,曾经亲密无间的关系开始改变。
于是,出于某种未知的情绪,干脆天天将善善带在身上,像回到最初半年里一样的相处。
但无法避免,他也会让善善受伤。
花都处刑之日,意外降临,善善受到最难以挽回的伤害。在那之后,加上一些事,一切彻底变了。
待在五楼阁楼的孩子,每日生活都有严格把关,所处的环境绝不会再有任何威胁,自然也就很少受伤。但从几何时,与善善的关系渐行渐远。
烈酒灌喉,酒意上头,无论成败从不后悔任何事的黑影也会孤零零地坐在阶上,身边环绕着一地碎片,撑着醉醺醺的脑袋,一脸阴鸷地思虑。
但,如果善善能免于伤害,一直待在身边……
那种浅薄的后悔很快消失。
就像此刻,一如当时悔恨至极的感觉简直能把凯多引爆,更加疯狂极端的想法其实又已在心里扎根,只是暂时被浓烈的痛心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