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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之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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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五
天式从横,阳离爰死。
公孙阏自述:
临淄一月,度日如年,我待在齐王客斋的静室,心却无法宁静。
刺客死在田烈剑下,成岱,我的弟弟,至亲手足如今已是阴阳两隔,我望着铜镜中昏黄的人影——望着成岱,我照见的乃是比镜影清晰百倍的自己。强忍悲戚,子渊,等我赴死,世间还记得子渊的唯有子衿。
子衿是我心底另一个痛,匆匆一面,怀拥子衿的一夜美好得那么不真实。纯美如璞玉的子衿,比男人更有见地的子衿,若非留在我衣衫上的落红,我真的要以为这仅仅是一个梦。我深深的自责,自私而贪婪的公孙阏,毁了子衿的名节,让她如何去面对今后的人生。闭上眼,子衿仿佛在眼前,夜色中依旧明媚的眸瞳,可叹我竟不知子衿的面容。当日出的光芒照亮岱顶,我才察觉子衿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郑颖来过几次,言道:“土能浊河,不能浊海,风能拔木,不能拔山,义有大义,若苟且死了,换不回纪人的福祉,不过是贪图一己的贤名。”
吾对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生的渴望,爱与恨的渴望。杀了田烈,为子渊报仇,苟活世间,寻找子衿。
杀田烈,必得比他更受齐侯重用,才不致给纪国招惹祸端。
寻子衿,我连她的容貌都不知,人海茫茫,岱宗九龙柏,我愿永远等候。
我终于下定决心,沐浴、更衣、净面,走出静室。
若要做君子子都,就无法在齐国活下去。
若卑劣的往上攀爬,他日,我还有何面目去见泉下的子渊,去见子衿。
“哟,这就是那个纪国的子都?果然一表人才!”
“怪不得郑颖非得劝他归顺呢!”
我谦和的笑着,齐人便是如此的肆无忌惮,当面品头论足。
“你们说,是这个子都生得好看,还是须无?”
“太过文气,须无可是文武双全!”
须无,仿佛是田烈的字。
“别瞧了!这人是有眼无珠的呆子,竟然拒绝娶公主悠。”
“是了!他有脸拒绝,若是桓公在,哪里瞧得上他一个小国宗亲。”
“桓公看重的是人品、胆识。”
众口一词的奚落,纷纷失了对我的兴趣。客斋开敞的庭院,阳光明媚,须发斑白的男人,用回忆去追思缅怀——姜小白这样的男人,举目天下,能有几人,岱宗下聂轵的一剑已逝十载,姜小白仍旧活在齐人的心中。
公孙阏,你可还记得,你立志要做姜小白一样的男人。
梦——遥不可及。
“悠公主近日怎么不见来?”
“悠公主答应相借颖上鲍叔的竹简——”
姜悠,郑颖再次提亲,先前是熊贞授意,如今定夺此事的是齐侯姜潘。
五年,母亲临死时那抹紫色在我心底溃烂开去,愈发触碰不得。姜悠,为着一度的提亲,门人不时提起她。这位被宠溺得毫无德行可言的公主,杀卫国公子姬开方,杀楚国令尹子玉之女,流连男人聚集的客斋,同田烈之事也传得沸沸扬扬。怪不得当日,田烈欣喜于我的拒绝。我更坚信,姜悠这样的女人娶不得。
只是,如今再度重提联姻,我却不得不冷静的考虑周详。母亲的死源于姜悠,子渊不能枉死,子衿,还在岱宗山下不可知的某地,或许她还在等我,或许,她真的有了我的骨血。她能等么?她的家人许她等么?岱顶那晨,既是生离,又是死别,可我既然有一线生机,那么就存了寻她的念想。
牛山北麓蛟山之阴,天齐渊热汤,襄公兴建行宫。(热汤即温泉)
郑颖要我在此觐见齐侯姜潘,觐见他们齐国独一无二的公主姜悠。
眼见远处沙尘滚滚来,郑颖的话尚在耳畔,唯有娶了姜悠,方可性命无虞。马蹄声如沧海的潮汐,纪国有绵延百里的海岸线,我会静静的看潮起潮落,却在战马踏向纪国时离去。齐国公室的赛马便有如此气势,难以想象田烈所率召陵之师踏平纪国后将是何等荒芜景象。
如一朵红云,为疾风吹来,飞驰的马与马上扬鞭的人浑然一体,在一众灰暗色彩中脱颖而出,抢先摘到终点处插着的青色麦穗。
齐的本义乃是禾麦吐穗上平整,齐国赛马以抢到麦穗为吉兆。
过了终点,那马却没有停下的势头,依旧往前直冲,朝着众人站立之处而来。
我身后已无去路,马上的人却无跃下逃避险境的意图,眼看那人与马都要撞向石壁,我本能的冲上前去,勒着马缰,朝回猛拉笼头。大宛马性子刚猛,甩蹄挣脱,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来不及思索,在手臂几乎被巨力撕裂时,仍旧死死的抓牢不放手。而骑马的人趁着这片刻的拉锯逐力,腿夹马腹,狠命的拉扯笼头。
马蹄顿住,我才感到后怕,大宛马,拉住的竟是最烈的大宛马。车裂之刑给予人的痛楚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心底打着寒颤,如果逆了齐侯的意,等着我的或许就是车裂,还附带栽赃得声名狼藉。
汗涔涔的背,酸软的双臂,和颓败的心境。
“多谢!你救下的人很多。”
耳后,女人的声音,即使道谢,也说得冰凉凉。我立时猜到,她是何人。
“可有匕首?帮我割断绳索!”
我刻意垂首,不去看她,那绳索九股细绳揉成,将她双腿牢实的绑在马背。不过是赛马,竟这样搏命,这个姜悠,实在难以捉摸。
“你这个人胆子挺大的!”
她说话很慢,吐字清晰。我不知她是否愿意嫁给我,可我,必须娶她。卑劣、耻辱,公孙阏都将承受。
“你干嘛总低着头?”
已令她有足够长的等待,足够浓的好奇心,我抬头,自信以子都之貌定能吸引姜悠。落入我眼帘的是尘土满面的姜悠,可尘土无法掩住她独特的气韵。她不是什么绝色,却又摄人心魄的神采,令我震惊。淡定、从容的姜悠透着一股睿智,虽在马背上俯视着我,眼中却无半点骄奢气焰。那黑沉沉的眸瞳,她不是个傻子么?
她也定定的看着我,我心知,女人沉醉的是什么。然而姜悠只是带着一点惊讶,带着些许感叹,并没有羡餍与倾慕。
就这样凝视着,我探寻着那双令我有亲切感的美目,为何那样熟悉。傻子,傻子的眼全是涣散的目光,姜悠,非但不傻——她出其不意的粲然展露笑颜:“你不晒太阳么?怎么生得如此白?”
这算什么问题?
她挥舞袍袖,朝相继到达的公室男人指指:“你看,谁像你这样?你怎么比女人还要白?你想过没有,若是生得黑一些,会是什么样?”
何必想,子渊的样子这辈子都存在我脑海。
“你若生得黑一些——你是哑巴?”
“公主说笑!”我无从揣摩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可我知道齐侯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妹夫。姜潘策马而来,我恭谨的施礼,回答姜悠的问话。
“你家中可有正妻?”
我佯装惊诧,心里却不得不佩服这个姜悠的能耐。一个未出阁的女人,什么话都问得出口。
“可曾娶妻?”
我心底一阵酸痛,想起子衿,子衿问,可有儿子。“不曾娶妻!”
“可是吕氏姜姓?”
“否!”
姜悠下了马,又看我一眼,扬着手中的青麦,朝缓步而来的姜潘道:“潘,我选此人为夫婿!他便是我的夫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