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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访玉妆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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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绵延,日影斑驳,千万种苍翠浓淡相宜,万重峻岭峭壁的怀抱中,一方平坦的山谷悄然深藏,将漏下树幕的阳光尽数吞噬,除了虫鸟细细簌簌的低语,这份极致的静,不堪任何亵渎。
那仿佛拒庸尘于千里之外的山谷中央,偏卧一座精巧有致的宅,不算豪奢,却绝不寒酸,长廊庭院,园林厅堂,一应俱全,甚至还将一条长瀑与下方深潭引入景致中,雅中带趣,宏中藏巧。院内不似市井深宅般奴仆遍地,反而十分清冷,若非厨间袅袅升起的炊烟,一时间竟看不出此宅并非已被弃置。
庭院中的一方空旷处,簌簌的衣衫撞击声时时飘向四处。一双矫健的身躯在鹰痕豹影般的翻腾中模糊成一青一蓝两道残色,时而青刚蓝柔,时而蓝攻青守,时而又完全重合,二人皆无一丝赘余的动作,欠一分则归于无功,多一毫又过于花哨,恰到好处间,看得出均是武功盖世。
良久,一套武法终于打完,青衣与蓝衣默契地同时停身运气,二人面容方才清晰。蓝衣松了行武的戒备,展颜浅笑:
“当真是退步了,竟沦落得与你难分伯仲。”
那面容冷冽的青衣名唤闻人羽风,是建康城最大的酒庄闻人家的独子。闻人酒庄堪称建康城中的传奇,既非官商,也非皇商,酒品的销路却是广不可估,近至周边邻城,远及新罗百济等外族,以至于数年前,众人皆为朝中的狂征暴敛所困时,闻人酒庄仍然独自富庶,后来侯庆率领叛军攻入建康城,将城中屠抢一空,闻人酒庄却依然屹立不倒。有传言道,这是因为闻人酒庄受着无际盟的庇佑。而这无际盟是一个玄乎其玄的江湖帮派,准确来说,是一股遍布天下的江湖势力,不领地盘,不争地位,甚至连本部都不知设在何处,从不为任何卑鄙之事,只是济世救民、调停纷争,几乎可谓惠及天下,也正因如此,人们将这无际盟称作江湖之君,只要是无际盟开口,没有哪个帮派不愿服从。人们都猜测,无际盟的盟主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翁,却也无从考证,因为无际盟行事从不由盟主亲自出面,甚至除了极个别绝对的亲信,连无际盟的绝大多数帮众也未曾亲见盟主。
“盟主许久未动武,自然会生疏些。”
羽风背手静立,俊朗的面容上依旧毫无波澜。蓝衣似乎早已习惯了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笑着摇摇头,一边掸着衣上薄尘,一边向堂中走去,羽风见状跟上。蓝衣在矮桌旁跪坐好,微微抬手示意,羽风亦俯身坐在他对面,蓝衣端起桌上酒壶,正要为羽风斟酒,却被他拦住。
“盟主,不妥!”
那蓝衣登时敛了笑意,恶狠狠地对他说:
“再叫盟主卸了你的腿!”
“……公子。”
蓝衣闻言满足地笑笑,硬是替他斟满了面前的酒樽。
“我年方十九,却都言我已逾古稀,若连你都不提醒提醒我,我便真要老了。”
羽风并不理他,只是坐立不安地望着面前的酒樽,蓝衣见状长叹道:
“羽风,你这人当真无趣。”
“……公子,我到底是您的部下,如此有违尊卑,我实在是惶恐。”
蓝衣暗暗白了他一眼。
“你这矫揉造作的腐儒做派到底是从哪学来的?”
“崇生敬,敬生尊,尊生贵……”
“行了行了,我方才便不该招惹你。”
蓝衣十分无奈地揉揉眉心,忽而想到什么,一反先前笑意盈盈的姿态,面色凝重地问道:
“萝曼可有消息了?”
“有了,果真是在玉妆台扮了歌姬,花名听香,已有些名气。”
蓝衣闻言蹙眉,将樽中清酒一饮而尽。
“这丫头,叫她好好在谷中照顾老太太,偏要趟这浑水。”
“聂姑娘也是一心想助公子,那玉妆台不会迫姑娘接客,公子可放心。”
“这我倒并不担心,玉妆台确乎是个正直妓馆,萝曼应付得来,只是她若真遇了侯庆,未必能自保,那时我恐怕也会保她不及。”
“公子,侯庆生性多疑,仅好色一点易于攻破,这确乎是最好的法子了。”
蓝衣抬手制止他,面色冷冽。
“以女子为饵,我做不出这等事,侯庆那边我自有法子。想来那丫头倔强,你即刻随我离谷,亲去将她捉回来。”
“是。”
“尚遥!你这猢狲又要上哪撒野去?”
二人正要起身,闻声齐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位拄着粗桃木拐杖的老妪正颤巍巍、急匆匆地走来,瞪眼撇嘴,明明一脸怒意,却偏显得慈祥又可爱。尚遥惊恐地望着慢慢靠近的老太太,暗道不妙,连忙笑容满面地迎上前去。羽风见状,那张冷峻的脸上竟有了笑意。
“祖母,您怎么专挑这关键时候逮我?”
老太太抡起拳头捶向尚遥:
“你难得回来,才待了几日便又要走,我看你是当真将我老婆子忘了。”
尚遥笑着眨眨眼,将她搀到一旁的椅上坐下。
“瞧您说的,我就算将自己忘了也不会忘了您老人家啊,我这回可是真要办正事了,耽误不得,您就放我出去吧。”
老太太挖他一眼。
“羽风!老婆子就信你,你说,这泼皮猢狲又要上哪野去?”
尚遥转脸对着羽风使眼色,却又挨了老太太一拳。羽风轻笑着向老太太躬身行礼:
“老太太,公子是要同我一起去将聂姑娘接回来。”
老太太双眼一亮,转眸望向尚遥。
“你找到曼儿啦?”
尚遥笑着点点头,蹲下身来为老太太膝上盖上毛毡。
“所以啊,孙儿这就去将她给您捉回来。”
老太太闻言又给了他一拳,尚遥揉着痛处笑道:
“祖母,您再打下去,我这条胳膊便要废了。”
“你莫要为难曼儿,她可比你懂事多了,此番她为了帮你,可当真是豁出去了,你个小王八羔子合该感激人家。”
尚遥笑容依旧。
“孙儿明白,这不是怕她出意外,才急着将人弄回来嘛,您就放我出去吧。”
老太太沉吟片刻,忽然回眸瞪他。
“吃过饭才能走!”
尚遥失笑,温顺地点点头,老太太方才露出笑意,怜爱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人声聒噪远在灯深烛暖的巷陌,夜色已笃,河畔薄雾暗起,虫声簌簌。确乎是个晴朗的夜,星河如梦,水上暗波漾起,映下一汪灵动,星光浮于河上,宛若明珠在玄绸之上滚动,伸向天际,偶尔逗弄三两晚归的船。
朦胧的微光中,一痕浓烈的明亮脱离一双素净纤长的手,侵略入河中星流,被搅扰的梦未曾漾醒,反而平添几分和润的温度。
莲状圆灯,秉烛远去。鹅黄褪成苍白的莲瓣,亭亭玉立的素烛之上那一点颤抖着残喘的焰苗,无一不极尽精巧,却着实难掩悼念的凄寂。
染水的指尖捏起一旁的帏帽,起身,静立。
晚风一霎的不安,掀皱一汪光影,莲灯愈远。那身影如一株笔挺的竹,任凭衣袂起舞,额前碎发争相交错,惹得羽睫轻颤,目光却始终系于河上莲灯,微光之下,一条完美的弧线自左侧耳畔勾勒入右侧发鬓。
远眺的双眸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包罗尽静谧而幽深的夜色,却犹无一分渗入,空灵飘渺,无悲无喜。
良久,她打碎了画般的静,伸手将面纱抚起,帽上帷幔垂至腰间,转身间素纱摇曳,清影掠过晚风,隐入夜色,河畔空余一片朴素星光,晚风沾染的余香,无人触及。
建康城的街心,四面漆黑簇拥中,玉妆台的灯火通明仿佛一团朱砂晕染于熟宣之上,分外张扬。镀金的牌匾之上,字字苍劲,却是笔笔旖旎。
雕栏画栋,红绡粉幕。
如萤虫般繁杂香烛交错在精致的琼台玉盘,暧昧的气息在烛光影绰中四处蔓延。笙歌四起,几处琵琶箜篌交错,辨不出是为仙听抑或淫响。
一处纨绔酒酣,挥手论古今,却掀翻半壶热酒,污了项上挂着的那女子一身罗裙,一声轻嗔,两行娇泪,浓艳的面容登时妆红阑干,罪人霎时间酒醒一半,揽住那婀娜细腰,极尽怜爱地安慰着;一处文人颔首合眸,似是欲将半生失意揉进眉心的沟壑,仰面一瞥,却望进一双团扇恰未掩住的多情双眸,于是叹一句唯佳人知我,便在其怀中沉沦,未曾发觉那含笑的目光已与楼上锦衣华服的富贾如胶似漆。
美人娇笑,男子狂侃,环佩叮咚,觥筹交错,万般喧闹跌碎一处。
聂萝曼在角落倚着栏杆失神,难得的清闲,她便连忙逃离一众风尘女子同去沐浴的邀请躲到此处。到底是佯装卖艺,周遭的糜烂总是与心境格格不入的,她厌烦地蹙眉,瞥向一边。
“怎么,听香姑娘如此芳名远播,还会不高兴吗?”
聂萝曼闻声惊诧地回眸,尚遥和闻人羽风竟果真站在身后。
“盟主!”
尚遥面色冷冽地逼视着她:
“你当真本事大了,如今是丝毫不将我放在眼里,擅自离谷,在此处混得风生水起好不红火。”
聂萝曼闻言一惊,泪眼婆娑地跪下:
“盟主于萝曼有救命之恩,萝曼对您的心意您并非不知,您怎能如此冤枉我?萝曼是真心想要帮您。”
尚遥面色愈发冷冽。
“你若想帮我,便应好好在谷中照顾老太太,你如此行事,只会给我平添烦恼。那侯庆为人阴诡毒辣,你若是落入他手中,我尚且无法保你周全,你又如何自保?”
聂萝曼闻言怔愣片刻,忽然绽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站起身来。
“盟主可是在担心萝曼?”
“……你属我无际盟,我自然要保你平安。”
“盟主能为萝曼忧心,萝曼便知足了。”
尚遥无奈地揉揉眉心。
“萝曼,我同你讲过多回,你还小,并不懂得情为何物,只许当我作盟主。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讲了。”
“萝曼懂!在我心里,盟主就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萝曼不求其他,只要能陪在盟主身边就够了。”
“……”
尚遥被她梗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蹙眉长叹一声。聂萝曼却忽然指向一处,压低了声音说道:
“盟主,看那个戴着帏帽的女子,这玉妆台的主人其实并不是那个叫山雨的老鸨,而是她。她也是这玉妆台的名人,花名叫霜雾,一直戴着面纱,从不以真容示人,吟诗作赋,琵琶箜篌,无一不精绝,但据说最妙的还是她的舞姿,她在三年前这玉妆台方才建起时一舞成名,往后却再未舞过。她并不常居于此,行踪不定。这堂中上下坐着的人,多半都是冲她来的,希望能有缘一见呢。”
尚遥顺着聂萝曼的手指望去,那女子正独自上着楼阶,上楼后,又径直向最深处的一个房间走去,进门之后,又毫不迟疑地关上了门。仅瞧着姿态,都觉得气质清冷,不容亵渎,怎么看都不像是风尘女子。
“你倒是摸得细致。”
“还有呢,这霜雾还有一位花名檀舟的姐姐,同她一样不接客,不以真容示人,行踪不定,甚至没什么名气,只是偶尔弹筝应和霜雾的琵琶。萝曼以为,这姐妹二人开这妓馆并非是为了敛财,而是有其他什么目的,这玉妆台并不简单。”
尚遥凝神思忖片刻,面色凝重道:
“此事我自会调查,你且先随羽风回去。羽风,去找那鸨母将赎金交了,即刻带她回谷。”
二人尚未作出反应,玉妆台门口却传来一阵喧闹。
“听香姑娘在吗?快把这小妮子给朕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