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月录》念三声

56、倾灭（二）

　　第五十六章 倾灭（二）

　　“真真，带元心走。”丹澈一直沉默着，忽然开口说道。
　　卓真凝望着丹澈，嗫嚅着双唇，却最终说道：“你自己小心。”说完她就决然转身，挽着丹逐的手臂就往灵水台外跑去。“小心，我们走！”
　　“母亲！可是父亲他！还有椿娘，和叔父——”丹逐被拖拽着脚步，一面回头一面反抗道。
　　“听你父亲的！”卓真一句喝止，不容辩驳，头也不回地奔跑着。可丹逐却看到母亲眼中湿润的泪光。
　　“你的对手是我。”丹澈对视着那灰袍人，握紧了剑柄。
　　“很好。你有这个资格。”灰袍人答道。
　　“首领，那其他人怎么办？”有一黑衣人问。
　　“与我无关。”灰袍人说。
　　那些黑衣人得了那并非指令的指令，便重新散开，与外围的丹氏子弟厮斗起来。这次不再是周旋，而是刀刀见起杀意。另有三人则追逐丹逐与卓真而去。
　　又是一瞬电闪，一声滚雷，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瓢泼而下。结界变得薄弱，越来越多的箭镞随着雨点穿透了淡绿色的光罩，纷然坠落。

　　丹逐与卓真二人一边躲挡着从天上射下的流箭，一边与那三名黑衣人厮杀起来。
　　可恶！丹逐内心嘶吼着。朔夜无月，本就是结界最弱的时候，偏偏还要下这一场暴雨，整个天空都晦暗无光，即使召唤鲛姬也几乎帮不上忙。
　　卓真母子奋尽全力，好一番拼杀才勉强将那三名黑衣人击倒于地。正当丹逐躬下（无）身子想歇一口气时，卓真突然一个急转绕到他身前，使劲将他推了出去！
　　丹逐一步大退，几乎要摔倒在地上。当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一抬眼却看到一把利剑穿透了母亲的胸膛！
　　“娘！！！”丹逐瞳孔骤缩，大声嘶喊了出来。
　　一道闪电划亮了夜空。那耀着银光的剑尖从卓真的胸口慢慢抽回，猛地一下从背后拔出。鲜血顿时喷洒而出。卓真的双膝跪了下来，她的手伸向丹逐的方向，颤抖着发出断续的声音：“心…心…快走，走…”
　　卓真的身体最终倒下，匍匐在地上。雨点不断地打了下来，逐渐淋湿了她的全身，混着血水慢慢扩散，滞留在泥洼中。而在她的身后，立着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沈一梦！他拿着一把长剑，血水还在剑身上淌着；他俯视着地上的人形，眼神冰冷，笑容诡异。

　　“娘！”丹逐哭喊着奔过来，却一个趄迾滚在泥水里。他抬起头，望向沈一梦，恨不得要把他撕碎。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沈一梦…不，你是谁！”
　　“哈哈哈，我是谁？”沈一梦笑着举起了剑，“我当然是你的沈大哥呀。”他朝着丹逐的方向一剑挥下。
　　丹逐急忙一个滚身，避开了那道剑芒，然后立即跃起，冲杀而去。可那沈一梦的剑技完全不似往常那般平庸，而是狠险之极，不仅出招迅猛，而且剑剑都朝着毙命之处精准刺去。
　　这根本就不是丹家剑法！而且从他的剑气来看，此人的修为也是相当深厚的。不可能，这人绝不是沈一梦…但他的相貌，他的声音，完全跟沈一梦一样…难道他一直都在骗我们？还是说这个人是易容伪装的？
　　丹逐心里虽然悲痛，此刻却被愤怒和疑惑压过。丹逐拼命招架，却还是处在下风，连连退后。沈一梦抓住一丝空隙，一剑向丹逐的咽喉处刺来。丹逐不能完全避开，一个仰身后撤，却还是被划破了胸前。而那剑尖掉转角度，继续猛地向下一刺，正中丹逐的小腿。
　　一阵钻骨的剧痛袭来，丹逐顾不得叫喊，顺势用剑划破了对方的脸。
　　然而面皮没有脱落！依旧是沈一梦的脸！
　　沈一梦将剑从丹逐的小腿上抽出，脸上淌着一线血珠，怪异地笑着。他举起剑来，作势就要给躺在地上的丹逐最后一击！
　　可就在此刻，灵水台那边突然发出金属断裂的响声。
　　沈一梦一眼望去，轻蔑地丢下一句：“暂且先放过你。”于是便飞身离开。
　　糟了！他这是要去害父亲！丹逐心里一惊。他爬起身来，而母亲却再也不能起来。他心中万分悲痛，此刻却只有狠心离开，不能再让父亲也遭到毒手！
　　丹逐拖着被刺伤的小腿，奋力在雨中跑着，直奔着灵水台的方向而去。

　　“我承认你的剑法很不错。”灰袍人手里只剩下一截残断的刀柄。他的袖子已被剑气完全震裂，鲜血从胳膊上的几道伤口中淌出，流经小臂上的狼头文身。尽管刀已断，可那人居然仍面不改色，从容说：“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下相见，我想我们可能会成为朋友。”
　　“但是再无可能了。”丹澈的剑尖正对着他的咽喉。
　　丹澈使出十分力道，一剑猛刺，一瞬间就要插进那人的喉部。
　　然而！就在那毫厘之隔的地方，丹澈的剑猛然被停住——一只手牢牢地握住了剑刃，使它不能动弹一丝！
　　黑红的血液从那人攥紧的手掌中汩汩流出。那人毫无波动地说：“是的。因为你今天必须死在我手上。”
　　那人握住剑身的手臂忽然开始急速膨胀，筋肉鼓突爆出，五指弯皱似尖爪，整条手臂上蜿蜒爬满了黑色的咒文。
　　丹澈来不及惊讶，因为那只怪手正以不可思议的蛮力将剑身一寸寸推了回来。丹澈双手持着剑柄，用尽全身积存的内力，保持着剑身的方向不被弯折，又一点点地将剑推了出去。
　　丹逐此刻也回到了灵水台上。眼前这一幕使他震惊不已——这那里是人，分明是一只怪物！他极想助父亲一臂之力，却不知该如何下手。这种高手之间的对决容不得一丝打扰，如若入力的位置和时机不当，很可能不但帮不了父亲，还会使他被自己的力量反伤。
　　沈一梦…那个人在哪儿？丹逐用目光搜索着四周，却因为夜色和大雨而不能看清。黑暗之中，一道剑光突然闪出！
　　“父亲小心！！”丹逐嘶声大吼着。当他看清沈一梦的位置时，已经为时过晚。那道剑光从半空中斜劈着下来，向丹澈的胸口处落去！
　　丹澈瞬间被剑气弹开了手指，剑身也被从中劈断。那只怪手顺势而前，直接插进了丹澈的胸口！
　　丹澈的尖叫堵在喉咙里，他惊恐而痛苦万分地看着眼前的惨状，竟浑身不得动弹。

　　随着那只怪手抽出，丹澈即刻便匍倒于地。连一丝呻（无）吟都没有。
　　“好好好。”沈一梦的声音响起，轻快地笑着，“真不愧是‘碎魂爪’。一击下去，立刻魂飞魄散。像这样一瞬死去，也算是莫大的解脱了。”
　　“你太多事了。滚吧。”那灰袍人说完，将右手一挥。尖长的指爪割过沈一梦的脖子，立刻鲜血喷飞。
　　沈一梦捂着脖子慢慢跪下去，他的嘴里也不断向外涌着血泉。
　　“公…公子，不，不是…我…”他的眼神惊恐而悲哀，最后痛苦地圆睁着，蜷倒在地上。
　　丹逐听不见沈一梦最后的混语，也不可能听见。他呆呆地在雨中淋立着，看着父亲倒在灵水台上的身影。他没有回头，他身后不远处是母亲已经凉透的身体。

　　灰袍人目不斜视，转身走到了灵水台中央。他向下倾力一掌，台面中央的双鲤家纹即时被震出了一条裂缝。当他正要继续劈开那石台以取出灵剑时，突然一道银碧色的剑芒刺来。
　　“我杀了你！”丹逐喝声嘶吼着，扑身向那灰袍人飞去。
　　那人只是一闪，便由剑身从他面前擦过。他抓住丹逐的手腕，反手一扭，就轻易地将这少年压制于身下。
　　“我无意杀你。”那人冷冷地说，“让我取出灵剑，放你走。”
　　“不可能！”丹逐转过头来怒喊着，“你们杀我爹娘，杀我叔父和椿姐姐…就算丹家只剩我最后一人，我拼死也要守护灵剑，守护纪南城！”
　　丹逐竟忘了腿上的伤，后脚一蹬踹中了那人的膝盖，趁着他松手的时机脱身而出，十几招剑飞连着刺去。
　　那灰袍人虽不能完全闪避，却用怪手格挡住致命处。而那条手臂居然跟刀枪不入似的，不仅坚硬无比，而且就算被砍中刺伤，也能即时愈合。
　　“很快，有你父亲的影子。但还是太弱了。”他沉着说，“你没有这个能力，何必送死。”“我死也要死在这里！这是我的家！”丹逐竭力嘶喊着，挥砍着剑而来。
　　“是吗。那就遂了你的愿吧。”那人的语气依然不变，却隐隐地好像在叹气。他躲开一剑，沉下半身，用肘一推，重重地击在了丹逐的腹部。
　　丹逐顿时感到内脏被挤缩成一团，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他呕出一口鲜血，猛地扑倒在地。‘泊情’的剑柄从他手中松开，跌落在头部前方。

　　纪南城的结界维持着最后一点黯淡的绿光，暴烈的雨点从无数裂口中倾泻而下。
　　丹逐侧脸贴在地面上，挪着身子一点点往前蠕动。他伸出右手拼命去够，终于将剑柄握在手中。
　　“我死也不会，死也不会…”丹逐从喉咙中挤出最后一点声音，颤抖着手腕想要将剑身抬起。
　　那人静静地看着。他半跪下来，举起那只膨胀怪异的非人之手，向着地上匍匐的身影猛冲而下！
　　“不要！！——”
　　丹逐感到自己的肩上被刺穿了一个大洞。但他来不及感觉到痛。一瞬间，体内好像四分五裂一般，有什么东西被抽离，被分散。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好像从不存在于这世上。
　　他闭上了眼睛，世界一片黑暗。

　　“不要！！——”
　　叫喊之声在丹逐的脑海中回响着。这声音好熟悉…是父亲，还是母亲的吗？抑或是他自己？
　　这也许是梦，一片漆黑的梦。
　　丹逐睁开了眼睛。
　　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下。
　　如果全部都是梦，就好了。
　　丹逐从客栈的床上坐起身来，他蜷着身子，抱着自己的双膝。
　　已经很久没做这个梦了。他平时极力抑制着自己不去回想六年前的那个暴雨的朔夜，但他却不能时常控制住自己的梦境。
　　是因为最近看到平枳府夏氏被灭而勾起了回忆了么？还是因为遇见贺凛，不，是景国的二皇子，呼延谢。
　　现在是夏天，可丹逐的全身都是冷的。冷得像被暴雨浇透。
　　他抱着自己。感到一丝温度。
　　他回想起一种模糊的场景，或者说是感觉——
　　他好像在天上飞，好像有人从后背抱着他。
　　那人的温度传到他冰冷的身体上。
　　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