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月录》念三声

55、倾灭（一）

　　第五十五章 倾灭（一）

　　七月初一。
　　朔。
　　晦暗无光。
　　夜将雨，有雷。

　　伏月会结束已一月有余。丹逐在白洑邑厮混了一个下午，准备打道回府时已是戌时。门禁是肯定错过了的，但看这阴沉沉的积云，湿闷闷的空气，今夜一场暴风雨是逃不脱的。为了不在半路被淋成落汤鸡，丹逐加快了鞭子，策马向着纪南城的方向赶去。

　　奇怪的风。
　　夏日的暴雨来临之前，地面总会拂起一阵浪涛似的大风，夹杂着尘土和泥草的腥味。
　　但今天的风，很奇怪，仿佛不止是从地面袭扫而来，还有从高处向下，呼出来的一团一团气流的漩涡。风中的味道，也很奇怪。隐隐地可以嗅出羽毛和铁锈的味道。
　　讨厌的感觉。丹逐的心中逐渐浮出一种不祥的异样感。离纪南城还有五六里路。

　　结界！当丹逐牵转马头绕过一片丘陵地时，绿色的光幕赫然映入眼中！纪南城开启了全方位结界！灰暗的夜空下，淡绿色的光芒如同一个巨大的气泡，将整座纪南城包裹起来。
　　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什么纪南城会开启最强防御，这是即二十多年前北伐之战后就再也没有过的事情！
　　难道是战争？是景国么，还是白海…可是近日完全没有周边国家异动的迹象，要以一军之众从边界攻到纪南城，怎么可能一点儿行踪都没有暴露呢？
　　又或是叛乱？不会的，无论是涟盟下属的二府，还是丹氏门下众卿，都没有足够实力挑战强大的宗家，更关键的是，这些人根本不会生出此心。
　　那么，到底什么原因导致了如此严重的事态？

　　丹逐挥鞭一路狂奔，在靠近城下还有二里远时，终于看清，那黑压压一大片聚集在纪南城结界顶部，不只是云层，还有一群巨大的鸮鸟！上百只巨鸟呼扇着两翼，围绕在绿色的光泡上方，发出聒噪刺耳的尖啸声。
　　怎么会…丹逐不是没见过这种大型的妖鸟，而是不可思议于这些为祸一方的妖兽怎么会结群行动，还堂而皇之地袭击人类的城池？
　　当离得更近时，借着结界的微光，丹逐看到那些巨鸟上居然还有人影！一面大旗持于人手，迎风招展在鸟翼上方，丹逐模模糊糊地认出了那个字——“景”！
　　这是景国的军队！景兵怎么可以操纵妖群的行动…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
　　丹逐心里极为震惊，更是担忧，毕竟这飞骑军从高往下攻击是相当占优势的。但他同时也在安慰着自己，要相信纪南城的绝对防御——从大致的战况来看，那些从巨鸟上射下的箭雨确实被结界挡了回去，而从城内发出的箭矢是可以穿透界壁杀伤敌人的。一些被射中的大鸟凄叫着离远便是证明。
　　即便有些地方被撕裂了一些小口，但只要保持结界整体不破，那些飞行部队是不可能大规模攻进城内的。只要像这样拖延下去，从内向外地反击，迟早会把这些飞骑军消耗殆尽。
　　除非，除非纪南城的秘密被人所知。丹逐的内心骤紧，他对自己反复强调，不可能的，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纪南城的结界是由剑阵形成的。而这些灵力强大的古剑，从建城伊始就埋藏在地下各处，成为阵眼。除了丹氏的直系后人和庆相卿，没有人知道这结界的由来。而关于灵剑的数量，位置和剑阵的破解顺序，更是极为隐秘之事，除了代代接任的家主，其他人根本无从所知。
　　父亲从未向自己透露过关于剑阵的具体情况，丹逐心想，除他之外最多也只有叔父可能知晓此事了吧。
　　不会的，景兵不可能知道这些，他们进不来。
　　结界有灵，不会阻拦丹氏的血亲。另外，纵有一些灵力深厚的高手可以强行突破界壁，但除非按顺序毁掉所有的阵眼，不然这结界是无法被破解的，大部队也不可能攻入。
　　丹逐抱着这样的信念，一边挥剑躲开流箭，纵身跃入了绿色的光壁之中。

　　父亲，母亲，叔父，椿娘…他们都在哪里。丹逐心急如焚，却仍要竭力保持镇定，才可以轻身奔逐。
　　这种情况下，父亲他们肯定在保护阵眼吧，但是，这些位置都在哪儿呢？丹逐可以感觉到整个纪南城都在骚动着，有喧嚣叫喊，有剑光相接，但都分散开来，且被那些山水地势和楼阁馆舍遮蔽了一些视野。
　　是猎囿么，雍室，还是跃鲤堂…他能远远地听到，看到，却不能确定究竟何处才是交战最烈的地点。
　　“公子！快，去灵水台！”从丹逐身旁突然传来一声叫喊。
　　阴影中现出一个奔跑的人来，原来是沈一梦。
　　“沈大哥！”丹逐回了一声，紧接着追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是景军吗？”
　　“是，是…景国的巨鸮军。”沈一梦气喘吁吁地回话，“他们一个时辰以前——”
　　“好了，之前的就不必说了，现在战况如何？我父亲和叔父又在哪里？”丹逐急忙问道。
　　“庆相卿…在雍室。宗主在，在…灵水台，最后的阵眼。”沈一梦回答。
　　“阵眼？你知道结界的事？”丹逐大为惊异。
　　“公子，大家都知道了…”沈一梦颓丧着脸回答，“这次是真的情况危急了。那些景军好像知道我们的剑阵似的，集中兵力就开始一个个攻击埋剑的地方。宗主派我们所有人手去分别驻守各个阵眼，可还是被攻破了。渚亭、白奎馆、猎囿…已经有五处灵剑被摧毁了。”
　　“不，不可能…”丹逐颤抖着摇着头，终于还是咬牙说道，“所以只剩下最后两处阵眼了吗…”
　　“是…只有庆相卿驻守的雍室，和宗主驻守的灵水台了。”沈一梦低沉着声音回答。
　　丹逐此刻在心里一万个责骂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这种时候偏偏要偷溜出去玩，为什么不是留在城内和大家一起抵御外敌。然而现在再怎么后悔也没用了，他唯一所能做的就是赶回到父亲身边，守护住纪南城最后的防线。

　　乌云郁沉。电光一瞬骤闪，又隐藏于夜幕中。
　　灵水台上亦是昏昏一片，不时擦碰出一道道刀光剑影，伴随着喝斥之声。
　　而在那些飘忽飞窜的人影中，丹逐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还有母亲！他一跃而前，对着两名黑衣人一剑横扫。
　　“小心！”丹逐的母亲，卓真惊唤道，“你怎么会回来！你不该回来的！”
　　“母亲，父亲，我来晚了！”丹逐一面痛心，一面切齿道，“我既是丹氏的子孙，就一定会拼命守护纪南城的！”
　　丹澈一边与三名敌人厮杀着，不能回头，只是背对着丹逐告诫道：“元心，保护好你的母亲。这些人均非泛泛之辈，所用皆为长刀，出手狠厉，一定要小心！”
　　丹逐很少听到父亲用这样谨慎而严肃的口吻说话，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母亲用剑。看来这次的事态真的非同小可。丹逐的内心已从起初的震惊，焦灼变为紧张和油然而生的使命感——这是关乎纪南城，甚至整个云梦府生死存亡的一战！
　　在与黑衣人交手的过程中，丹逐确实感觉到了这些人“不一般”的实力。虽然他们刀法狠辣，但论个人功夫来说，远不及他的父亲丹澈，甚至与丹逐这个少年也只能勉强平手。然而，奇怪的是，这些人似乎并没有上前拼命的打算，而是始终与丹家人周旋着；另一点让人疑惑的是，天上的飞骑军既然连景国的旗帜都打出来，这些先头小队为什么要着黑衣蒙面呢？
　　突然一声霹雳炸响，众人头顶的结界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虽然那裂口很快又自动愈合上了，但那绿色的壁层明显变薄，连光芒也黯淡了一半。此刻真正像一个即将破裂的气泡一般，脆弱地摇曳着。
　　“不好，雍室被破了！”丹澈低声叫着。
　　雍室…叔父！丹逐眉头一簇，感觉心脏被狠狠揪住一般。
　　而随着这声低吟，那群黑衣人忽地往外退散，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容走了进来。

　　“灵剑可在此？”那人声音平静，却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他身着宽大的灰色麻袍，罩住了头部和半脸，只露出一双沉毅而凌厉的眼睛，就像沙漠中的孤狼一样。
　　而那些黑衣人明显是他的手下，或说惧于他的威慑，恭敬地退到一旁，等待着进一步的指示。
　　虽然那人的目光对视着丹澈，丹逐还是忍不住叫道：“你要干什么！”
　　“摧毁它。”那人吐出三字，认真得像是在开玩笑。
　　“你休想！”丹逐喝道，同时摆起剑势，“只要有我们在，就绝不容许你毁了纪南城！”
　　“丹逐，你退下！”丹澈厉声喝道。但他没有看向丹逐，而是直直地盯着那双如狼一般的双瞳。
　　“父亲！”丹逐不服地唤着，却被卓真一把拉到身边。
　　“这不是你能应付的对手。”母亲的声音一直是温柔的，却也是沉稳和冷静的。
　　“你就是丹宗主。”那人用语言又确认了一遍。
　　“是。”丹澈严肃地答道，“在下就是涟国宗主，云梦府丹氏家主，丹澈。不知阁下何称？”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那人的声音似乎没有一丝波澜，“我只问你，你是否愿意让我摧毁灵剑。”
　　“我不会，我也不能。”丹澈答道。
　　“好。”那人回道，“那我就是杀你的人。”
　　丹逐忿然作色，此刻几乎就想一剑刺上去，但却被卓真暗中拉扯住，示意他绝不许妄动。
　　“抱歉。”丹澈的嘴角微微笑了，“那我也只有杀了你。”
　　那人并不应答，只是缓缓转过头来，望向丹逐这一边。
　　“你是卓夫人。”他说，似问非问。
　　“我是樗国长公主，涟国宗主之妻，卓真。”卓真的神色是傲然的。
　　“有一个女人让我带句话给你。”那人说。
　　卓真的眼瞳微微紧缩，她凝视着那身灰袍。
　　“她说，‘此生无悔’。”那人说。
　　“椿娘…她怎么样了。”卓真平静地开了口，丹逐却感觉到母亲手上传来的颤抖。她自知此问已是多余，但却还是想亲耳确认。
　　“死了。”那人回答。
　　“你…”丹逐感觉浑身都要迸裂开来，但还是极力抑制着情绪问道，“还有叔父，你把庆相卿怎么样了！”
　　“不知道。”那人答道，“我不需要记住每一个死人的名字。挡我的，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