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未老》见昀

43、驸马（三）

　　那天林清禹和叶夕究竟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帝王当天便扳下了赐婚圣旨，三日后长公主大婚，嫁的是护国大将军林清禹。

　　如此匆忙的婚礼，婚嫁双方的身份还都如此之高，这在历史上都闻所未闻。

　　三天的时间，差点连仪式步骤都没弄完，坊间顿时传闻四起，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史书上记载，晋太/祖尽全力给了自己唯一的姐姐在时间之内能筹备出的最好的婚礼，受命筹备的人是姜相姜砚，完成度相当之高，也不知道姜相到底是学什么出身的，怎么什么都会。

　　不过晋国未灭之时坊间就有传闻说姜相暗恋郡主叶夕，定都长安之后姜砚三天两头往宫里跑的行为更是有种板上钉钉的意味，随着这场匆忙的婚礼起来的还有各种风言风语，防不胜防。

　　对于这种传闻，姜砚嗤之以鼻，都懒得去打什么嘴仗：“我要是听完了狗吠还得吠回去，那我不也成了狗。那堆白痴怎么不说我暗恋林清禹呢？这不是更有猛料可挖吗？”

　　下人一听完心道是啊，果然这帮传谣言的段位没有他们相爷高。

　　不过当天姜砚并没有出现在将军府，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的姜相，一个人在院子里喝了一天的酒。

　　喝到后来渐渐的就是吐了喝喝了吐，到后来吐出来的就剩下夹着血丝的酸水了。

　　公主和将军，看起来是最合适不过的两方了，更何况百姓还记得林清禹班师回朝从无败绩的盛景，在天下大乱的年岁里，林将军的兵马一路横扫南北，这样的一个人，就该娶公主嘛。

　　六月初六，这样的一个日子听起来相当吉利，但那天皇帝听着那份写着“宜丧葬，除此诸事不宜”的纸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天气不太好，灰沉沉的。

　　整条长街都挂满了红绸喜铃，长安的百姓们纷纷自发围观，想沾沾喜气，讨些喜钱，可仔细一看，林将军的脸色沉的好似能驱鬼，顿时就没人敢闹喊了，都生怕那把陌刀一个不开心劈到自己头上。好好的一场迎娶，街道两旁的百姓却鸦雀无声，说是出殡也有人信。

　　有老书生感慨：“前朝嫁公主我也没见过这种阵仗排场，说是匆忙准备的又有谁信？新朝刚立便如此铺张，莫不是要步了前尘？”

　　老人家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上表谏言，便准备回去写个《谏陛下书》。

　　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仪式结束，将军府大门一合，不过一个时辰，仆人们便出来换下了红绸。

　　有人问道：“小哥，这好日子还没过去呢，怎么就撤了，这多不吉利？”

　　下人叹道：“不撤更不吉利，还什么好日子啊，公主都没了，该准备葬礼了。”

　　众人大吃一惊。

　　一日之间，红绸变白绫，新娶撞丧葬，天下奇异之事，莫过于此。

　　抱剑醉倒在亭子里的姜相此刻不知是在哭还是笑，下人扶了半天扶不起他，只听见相爷在反反复复的念叨：“什么皇宫城墙啊，你俩隔着的不是那个东西......”

　　林清禹和叶夕第一次见面，隔了丈宽的小路，板车和茶棚，而后数年未见，隔着的是百丈高墙。

　　最后一次见面，是生与死，人间与黄泉。

　　屋子里哭倒一片，叶夕的贴身侍女抽泣着，道：“公主，公主说她感觉今天没什么问题，昨晚甚至还自己又给嫁衣上凤凰的眼睛补了两针，女婢本以为......”

　　林清禹身上还穿着大红的喜服，他整个人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显得和整个屋子里的人格格不入。

　　有人劝他节哀，林清禹没说话——他怀里正拥着他此生挚爱的姑娘，一刻钟前她的眼睛里还有光。

　　他答应了她要为她披荆斩棘，今天要办的葬礼，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

　　想来十几年前的那个山村少年也没想过，总有一天他要亲手挑一口乌木的棺材，在新婚之日把自己和他的新娘一起放进去，然后在百年之后一同化为黄土化为沉泥，最终什么都不剩下。

　　那才算是死同穴。

　　袖间藏着的匕首有些发咯，林清禹下颌抵着她的额角，几乎不敢去触碰别的地方，可他还想知道她说了什么：“殿下还说了些什么，她刚才，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侍女道：“公主对奴婢说，有些话她可能来不及和您讲，她说将军您太......太傻了，请将军保重身体，要是她走后五十年内看到了您，不管去了哪里，您是绝对找不到她的。”

　　林清禹手一震，“当啷”一声，匕首掉到了地上。

　　“将军！您这是？！”

　　侍女看到，不可一世的大将军，忽然哭了。

　　我愿为你披荆斩棘，可要是人不在了，还有什么意义呢？

　　林清禹拥着怀中的姑娘，想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他在茫茫人海中一眼看到了她，也曾做过想给她一世安好的梦。

　　却不曾想，竟真是红尘岁月，大梦一场。

　　晚风送来夏日间难得的些许凉爽，如血的残阳映照着将军府的荷塘，匆忙布置出的祠堂里跪倒大片的仆从。

　　林清禹亲手把叶夕抱到了棺材里。

　　她身上还穿着大红的嫁衣，那是她和林清禹说的愿望，林清禹记得她向来都喜欢明艳些的衣服，这点倒是和她弟弟不同。

　　下人困惑的看着他凝神望了许久，最终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人的脸颊。

　　动作是那样轻，就好像是怕把人惊醒了，真是难以想象那是个惯用陌刀的手。

　　侍女悲怆的看着他，她还记得今早的大婚之前，今早见到公主她还难得上了妆，脸颊上抹了胭脂，她看了都觉得明艳美丽的不可方物。

　　可现在还有什么用呢？林将军的温柔若是早几年就递出来该有多好。

　　“阿夕，”林清禹哑声道，“你在底下，记得慢些走，不要害怕，你要是叫我，我总是会立刻出现的。”

　　莫名的，林清禹忽然感觉听到有人在吟诗，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了。

　　诗词很熟悉，林清禹记得这首诗，那是夺回清江府的时候了。

　　他把那人打晕拖走，结果那人刚醒过来，转头又跑去了那片废墟。

　　林清禹找过去的时候，那人跪在水面干涸的莲花池旁，叶夕站在他身后。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

　　远处有苍髯老翁在对天吟诗，不知他曾是这宫里的臣子还是什么，林清禹没读过几天书，可他听着这诗莫名的就懂了是什么意思，心都揪起来了。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

　　我征徂西，至于艽野。

　　二月初吉，载离寒暑。

　　心之忧矣，其毒大苦。

　　念彼共人，涕零如雨......”

　　“岂不怀归？畏此罪罟......”姜砚捧起一把焦黑色的砂土，缓缓接上了最后一句。

　　“将军，”叶夕道，“我们......回家了。”

　　“......”林清禹一个激灵睁开双眼，发觉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但看一眼外面明月依旧，应当是没睡多长时间。

　　叶夕曾对他说，他们回家了，可其实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回去的地方到底还能不能算是家。

　　经年斗转，还是痛彻心扉。

　　“那天之后，不少人都在猜测将军为何如此急切的娶一个将亡的公主，”叶唤安道，“他们想果然还是为了皇室的名号和权力吧，他们更加肯定的觉得将军肯定不喜欢那公主，这才拖到了她要死了才娶她，可叹堂堂大将军也免不了俗。人们便都开始明里暗里讽刺的称呼将军为‘白驸马’，因一日之内红绸换白绫，举世未闻。”

　　听完故事，段然沉默半晌，他揉揉太阳穴，把已经睡熟了的小七放进被窝里，他给小七掖被子的时候叶唤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似乎是在看着一个地方发呆，可当段然看过去，叶唤安又立刻对他笑了笑。

　　叶唤安低声道：“我怎么感觉小五你不太开心呢？”

　　段然也压低声音：“要我是故事里那女主的弟弟，我会在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就那锄头把那厮脑壳敲爆。”

　　“......”叶唤安道，“似乎有点过了？”

　　“一点也不过。”段然想了想，道，“不过你还是没说那将军到底为什么不娶公主。”

　　叶唤安笑的像个狐狸：“你猜。”

　　“......回你房间睡觉去。”

　　“可我是特地来陪你......你俩的啊，”叶唤安道，“小五，你不觉得今晚有点冷吗？这整个气息都不太对劲。”

　　段然瞥他：“加床被可以，其余的免谈。”

　　结果刚把死皮赖脸的叶唤安轰走，困意就无可避免的席卷上了段然心头。

　　刚躺下的时候段然还在想，那公主明明是个不错的姑娘啊，又不是不喜欢为什么将军就不肯娶她，结果莫名其妙的越想越生气。

　　当天晚上，段然做了个新的梦。

　　他梦见自己在急速的奔跑，跑的腿都直打颤，嘴巴里全是血腥味，肺似乎都要炸了，可他没有停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急，似乎要是拼命的跑快一点，就要发生什么令他后悔莫及的事情了。

　　下一刻，不知从哪里想起的钟声让他猛的打了一个激灵，终于脚下一软，狠狠的摔到了地上。

　　段然摔的眼冒金星，半晌没能起来。

　　就这么挣扎的功夫，段然想明白了那是什么钟声。

　　帝王崩，丧钟万；公主薨，丧钟千。

　　他听见有一个孩子在他耳边哭，他偏过头看了一眼，发现竟又是那个在莲花池上面哭的孩子。

　　“你为什么没来得及？”

　　那孩子忽然抬起头，一把就抓住了段然的衣领，稚嫩的童音却在恶狠狠的质问，哭诉：“你为什么没在事情发生之前回去？！为什么你总是赶不及？！”

　　“为什么连姐姐死了，你都不知道！为什么？！你这废物，混蛋！！！”

　　他终于看清了那孩子的脸。

　　原来是小时候的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