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未老》见昀

42、驸马（二）

　　瞬间满室寂静。

　　就连叶传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爱卿，你......方才说什么？”

　　顿了顿，他挥手命人将一边徐徐冒着烟气的香炉拿走。

　　肯定是这烟有问题，要不他怎么幻听了呢？

　　“陛下，臣未曾胡言，此刻再清醒不过，您也未曾听错。”林清禹所言非虚，他感觉心中从未有过如此清醒的时候，他一字一句重复道，“陛下，臣求娶安阳长公主殿下。”

　　林清禹平日说话的语气总是带着利刃的，让人感觉随时都可能会被割伤，可眼下这番本该更加严肃的话语，林清禹说起来却越来越温和。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守着的是什么东西。

　　“......不是我幻听，那我明白了。”叶传沉吟一番，见林清禹不肯起身，干脆蹲到他身前，低声道，“将军，几年前你对我父王说的那番话，可是连我这个远在长安做质子的人都听说了。”

　　数年前晋国尚在，尚且还不是长公主的郡主叶夕到了十七岁，晋王让女儿自己选择夫婿，可她爱着的将军却没有来娶他。

　　早逝的晋王妃才名闻天下，其中之一便是刺绣技艺，她的女儿亦擅长此道。

　　晋王见女儿准备多年亲手绣制的凤冠霞帔深藏，自然要去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甚至放下了王爷的身段，打听清楚后亲自去见了林清禹。

　　人们都以为林清禹死定了，可晋王回来后虽说面色不太好，林清禹却活的好好的，晋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心腹姜涣道：“那小子不想娶就不娶，我女儿有的是比他优秀的人想娶，幸好这小混蛋说着话时和我是面对面的，要不是我看见他那双眼睛，他又是个可塑之才，我非得一刀劈了他。”

　　一时间听说这话的人都在打听林清禹是谁啊，多少人想着娶郡主，他倒好，这是不为名利动摇吗？

　　林清禹那刀架脖子上都不肯娶郡主的传闻风风火火的流传了一段时间，可他本人也多年未曾成家，不少人都在猜测他到底为了什么不肯娶郡主。

　　可现在......

　　“好，爱卿，我明白你想干什么了。”叶传微点点头，拂袖起身，“但你在清江时你和我皇姐也相识多年，你应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皇姐的病，朕请了天下名医都无尽于事，勉勉强强拖到现在，朕看着都心疼。那么多名医今天上午联名下了诊断，基本就是下了阎王帖，而你，林将军啊......”

　　叶传长叹一声：“到了现在还有意义吗？皇姐她必然会认为你是在可怜她，爱卿，你何必呢？”

　　长公主叶夕的病是那两年战乱时留下的病根，最近几日病情一直反复，御医和皇帝请来的民间神医几乎都彻夜不眠，然而血还是反反复复的咳，眼看着人就一点点的瘦了下去。

　　一个时辰前，从宫中出来的姜相托下人送来了一封信。

　　林清禹有些莫名的打开信封——信封很薄，里面只有一行字：

　　药石无用，命在旦夕。

　　林清禹手一颤，下意识爆发出的内劲顷刻间把信纸绞成了碎片。

　　他很清楚姜相指的是谁，那八个字仿佛催命符般敲在了心上。

　　他本以为他这样的人战场厮杀以命相搏，走在黄泉边上，山河埋骨的那一天必定会是几人中最早的，但造化弄人，那两姐弟竟要全都走在他前面了。

　　林清禹用了半个时辰想明白了一件事，便立刻进宫面圣。

　　“陛下，”他道，“微臣此举并无半分对长公主不敬之情，微臣只是......微臣愿用所有军功官职，换来陛下一道圣旨！”

　　“姜相换你也换，在你们眼里朕是有多不好说话，”叶传抬手打断他，叹道，“朕明白皇姐喜欢谁，圣旨可以，但此事，爱卿亲自去长芳殿与皇姐说吧，毕竟，朕也只剩这一个亲人了。”

　　“谢陛下。”林清禹叩首。

　　林清禹被内侍引去长芳殿，外臣不可擅入后宫，姜相是情况特殊得到了陛下特许，也只能进入长芳殿。

　　仔细想来他和叶夕也已经多年未见，不知故人现在是何样貌。

　　林清禹脚步飞快，领着他的内侍几乎是一路小跑才不至于变成让大将军引路。

　　一路到了长芳殿前，林清禹看着拦在前面的姜相，怔了怔，柔声解释道：“我不是非要直接进去，她要是不想见我我理解，可我有话要说。”

　　姜相简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林清禹，你骑马打仗那么厉害，可你怎么就没脑子？！”

　　长公主病重的消息刚传出来，护国大将军下一刻就入宫求娶，这算什么？让天下人看笑话吗？

　　姜相真想扣开林清禹的脑子看看他都在想些什么，你丫的早干嘛去了！

　　“我做的事是不怎么有脑子，可关于叶夕，所有的事我都想了很久。”林清禹道，“我只想看她一世安好，我只是不想负她！”

　　可要是阴阳两隔，又该怎么办啊。

　　长芳殿前的莲花池中，几朵红莲开的正好。

　　当年清江府王宫被大火付之一炬，满池火莲盛景亦不复存在，叶夕不忍亡母生前心血流失，尽力又在长安培养了多年火莲，可惜不知是水土原因还是什么，她无法再重现出那般如火焰般的赤红，红莲也不会像从前那般一开满池。

　　“将军倒是终于说出心里话了，可我不敢再信。”

　　听到这个声音，林清禹整个人一僵。

　　姜相回过头，声音有些焦急：“殿下怎么出来了？”

　　大殿门口，台阶之上，侍女们手忙脚乱的给那位脸色苍白的女子披上衣服。

　　“殿下，太医说您还不能下床啊！”

　　女子对着侍女摇摇头，示意她安好无需担忧，接着又对姜相道：“阿砚，别担心，还不至于不能吹风了，更何况，”四目相对，女子注视着林清禹的眼睛，轻声道：“......不是有话要说，我想听。”

　　女子正是长公主叶夕。

　　当年林清禹拒娶的消息一出，还有人猜测过原因莫不是郡主生的丑陋。

　　可人们都知道叶夕嫡亲的弟弟叶晗可是一个相貌几乎不输姜家孙少爷的美男子，位列“清江两星”之一，晋王和晋王妃的样貌也都属上佳，有这样的家人，姐姐能差到哪里，所以这猜测很快就被众人否了。

　　林清禹僵硬的抬起头，想去看清那人久别重逢的面貌。

　　叶夕生的细眉杏目，虽称不上花容月貌，可也是容颜清雅的美人，此刻却被病痛折磨的脸上无一丝血色。

　　林清禹的心忽然抽了抽。

　　——他百般思虑，千般退却，却忘记了人活一世，最怕的并非刀剑加身，而是药石枉然......

　　叶夕为人温和宁静是出了名的，她静静看了许久林清禹：“将军？”

　　林清禹一下子回过神，低头行礼：“殿下。”

　　“......”姜相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轻声道，“小心说话。”

　　衣袖掩映间，林清禹看见了他袖上染着的一抹红色，心中叹了口气。

　　陛下准许林将军来见长公主，长公主也同意了，那再没有阻拦的理由，叶夕不能长时间吹风，可林清禹走到长芳殿门槛前，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往里进一步了。

　　叶夕停下脚步：“将军，这是何意？”

　　林清禹道：“微臣想说的话很简单，长公主还在病中，便不多打扰了。”

　　叶夕沉吟片刻，让侍女退的远些，缓缓道：“那我也不多耽误了，故人久别重逢，林将军见我可有什么不同？”

　　林清禹微微一怔。

　　“连三千火莲都不再有了，花都不一样了，”叶夕道，“还哪来的花相似呢？”

　　白驹过隙时光飞逝，终究是什么都不一样了。

　　林清禹心口发堵，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殿下，臣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今天此时此刻，殿下要是有什么想问的，臣定知无不言。”

　　“我并非想羞辱殿下，又或者是可怜什么的，我只是......”

　　他仿佛看见当年初遇的那个下午，他颓然的坐在板车上，年轻的叶夕坐在路边的茶摊子上。四目相接，林清禹只感觉眼前一亮，阳光照着叶夕的脸，照着他爱的人。时间过了很久，可他还记得叶夕穿的衣衫的颜色，那时他的目光全在她身上，甚至没有看到在她身边的叶晗和姜砚。

　　拜将之后，林清禹将礼仪尊卑记的很熟，他想自己一定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却在见到了穿着正礼朝服的郡主时忘了个一干二净。

　　叶夕之注意到了林清禹炽热却清澈的目光，很开心的笑了笑。

　　那时的面容缓缓和现在的叶夕重叠了，哪怕她已经病入膏肓。

　　“想问的？”叶夕道，“我快要死了，林清禹，他们不告诉我，可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我本以为我理解你的，我一直都想理解你，但我马上就做不到了。”

　　她道：“叶夕并不怕死，我这一生经历过灭国又复，朝堂待过草庐住过，王族与社稷一体，那天若不是父王相阻，我就是一殉国的亡魂，现在我全家人都在九幽黄泉等我。大将军，请你告诉我，你想什么？”

　　林清禹抬起通红的双眸，道：“我曾经听已故的越王殿下说过，往阎王殿去的路上，只有血亲和夫妻能同行。既如此，黄泉之下，愿为你披荆斩棘，此志生死不渝。”

　　“殿下，林清禹以将军府为聘，愿与殿下结两姓之好。”

　　“阿夕，我不是来怜悯，我来......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