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灯》盛酒

25、薄荷糖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九月还没摆脱夏天的尾巴，才早晨八点，阳光就热烈得像是在燃烧最后的生命，把路上行人晒得无精打采。张嬿单手托着下巴看向窗外，林恬这个小话痨在她耳边喋喋不休。

　　“开学一个月就要月考了，据说这次就要全年级排名，还会影响以后能不能进实验班，完蛋了我的数学真的一窍不通，还有物理连看课本都看不懂，要是考不好连十月一都过不好……”

　　张嬿右手两根手指捏着一根中性笔，最普通的那种，正一点一点地敲着桌面。她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是哦……”

　　“你知道咱们班有个学霸吗？据说中考的时候没考好，错过了实验班才分到咱们这来，以前是二附中的年级第一……你看什么呢？”

　　林恬往她这边挤过来，少女柔软的身体压在张嬿胳膊上，令她身体一僵。不过林恬完全没注意，她越过张嬿往下看，了然地笑了，“原来你知道啊？你在看她？”

　　张嬿一愣，“什么？”

　　“就她啊，程贞，二附中的年级第一，站在树底下那个，很漂亮对不对？”

　　张嬿顺着林恬的指尖往下看，玉兰树下站了一个扎马尾的女生，穿着最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仍然能看出个高腿长。她的侧脸对着这边，没什么表情，鼻梁线条极其优越。她对面站着一个男生，个子很高，正在对她说着什么。

　　“哇，开学第二天就有人对她告白诶。”林恬捧着脸，“不过她应该会拒绝吧，那个男的好像以前是实验的小混混。”

　　果不其然，男生刚说完，程贞就摇了摇头，绕过他要走，男生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语速明显快了起来。

　　张嬿对这些戏码没什么兴趣，她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一下凳子，好让林恬不要贴自己那么紧，只可惜林恬完全没注意到，还在感叹学霸的高冷和美貌。

　　张嬿扯下一根右手腕上的纸带，缓缓撕成碎片。

　　她面前摊开着一本英语书，此时那些弯弯绕绕的英文字母渐渐从纸面上浮起来，像是隔着晃动的水面或者弧面玻璃，不断地旋转和扭曲。张嬿的左手轻轻颤抖起来，她身上每一处细胞都在狂吼和咆哮，喉咙却如同被塞住，只能发出一点细微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

　　离我远一点。

　　离我远一点——

　　离我远一点！

　　痛苦的风暴席卷过她的大脑，温暖的、柔软的触觉从手臂和后背上传来，那是林恬，林恬还没有从窗边离开，她正在和张嬿的后桌聊天。张嬿勉强听清了几个字，她们好像在聊最近挺火的几个明星。人体的触感就好像一个开关，把她脑子里那些疼痛、悲伤和绝望一股脑释放了出来！

　　张嬿拼命控制着自己的肢体，终于站了起来。

　　手臂仍然在颤抖，她把胳膊藏在身后，就好像动物藏起狰狞的伤口。她勉强张开嘴，对惊讶看着她的林恬说：“我去个厕所。”

　　顾不上林恬是什么反应，张嬿转身就走。

　　班级里人不少，刚下早自习，这些在一天时间内迅速熟悉起来的少年少女们已经可以肆意打闹了，张嬿低着头，绕过他们，步履匆匆地往外走。

　　不要碰到人，不要碰到人，不要碰到人——

　　混乱的思绪在她的大脑里□□西撞，好像一只灵巧的鸟被困在她的颅骨里，那只鸟的翅膀实在是太过有力，以至于神经都被搅和成了一团乱麻。张嬿用仅有的理智扯下好几根纸带，抓在手心里，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忽然有只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张嬿浑身一颤。

　　但那只手一触即收，只是在她摇摇欲坠的身上搀了一把。张嬿听见清澈的声音，如浅溪击石，“你没事吧？”

　　她没有回应，也没有力气回应。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踉踉跄跄地冲向无人的楼梯间。

　　男生，女生。窃窃私语，笑声，翻书声。短袖T恤，卫衣，运动裤，牛仔裤。白皙的胳膊，深色的手，戴手表的手腕。人类的气味，尘土的气味，地面刚被拖过湿漉漉的味道。

　　巨量的信息如同洪水般涌进张嬿的脑子，令她几欲作呕。走廊地面铺着深灰色的水磨石，两边嵌着棕红大理石，水磨石夹杂的白色斑点在张嬿的眼底放大、旋转、模糊，组合成于昭秀平静而冷漠的面孔。她的嘴唇翕动着，简短地说了什么。

　　“……祸害。”张嬿喃喃道。

　　她在九月的阳光下回到冬天，回到某个寒冷的夜晚，窗外下着细碎的雪。屋子里冷得像冰窟，因为她们没钱交取暖费。小张炅在卧室里哇哇大哭，张嬿坐在小板凳上，把长满冻疮的手指伸进冷水里。

　　她在洗张炅的尿布。

　　冬天的水好冷啊。

　　张嬿的嘴唇颤抖着，她抬起手，手背和手指的骨节处颜色比其他皮肤更深——那是冻疮反复溃烂和愈合后留下的痕迹。

　　她站在台阶上，慢慢向上走，这里是通往天台的最后一层，但大门已经被手指粗的铁链牢牢锁死。张嬿慢慢在布满灰尘的楼梯上坐下，从胸腔里呼出沉重的喘息。

　　她想把手心里紧紧攥着的纸带撕碎，但现在才恍然发现纸带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滚成了一团展不开的球。张嬿丢开纸球，又从手腕上摘下来几根，慢慢撕成细细的碎片。

　　“你得控制住自己，张嬿。”她自言自语，“这里是在学校，和人接触是很正常的，高医生说了，慢慢来是可以脱敏的。”

　　“放松，张嬿，放松……”

　　她垂下眼睛。

　　“你没事吗？”有人轻轻说。

　　张嬿霍然睁眼！

　　程贞站在离她下面几级的台阶上，正仰脸看着她。她确实有一副好相貌，从正面看更显惊艳。但张嬿此时没心情思考这些，她像是应激的猫一样弓起脊背，紧张道：“我没事。”

　　从表情来看也不知道程贞信了没有，她没再继续靠近，只是轻轻在楼梯上放了个什么，嘴唇抿起来，“那就好，这个给你。”

　　程贞慢慢退下台阶，走了。

　　张嬿目送着她离开，手肘搭在膝盖上，旧牛仔裤的布料表面很柔软，像某人伸来的掌心。她最终还是没克制住好奇心，捡起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枚包装略显简陋的薄荷糖。

　　张嬿撕开包装，把糖放进嘴里。

　　“她好像是个不错的人……是吧，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