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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Part5-6 ...

  •   Part05
      1990年秋。
      拆开最近一封信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白昼越变越短,夜幕此时已携带着巨大的寂静隆重地落在人们的肩头。
      安格拉许坐在沙发上,用修长的手指在纸面上摸着,每个点他都摸得很认真,像是做功课的学生。摸到结尾处他忽然皱起了眉头,一时间安静的房里像是凝固的画,窗外的光影把房间分割成阴阳两面,将他的半边脸埋葬在大片的阴影里。
      他不动声色地掀开木质的地板,把信放进保险柜,套上外套出了门。

      穿过阿诺斯大街和几个拐角,他来到先前和西蒙约好的地方。西蒙已提前到了那里,黑色的轿车潜伏在夜色的深渊里。坐在驾驶座上的西蒙用他只剩两根手指的左手向他招呼着,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尤为渗人。
      西蒙是今年春天没的手指,血肉模糊地出现在他面前时,安格拉许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西蒙雇他今晚暗杀老爹,他答应了。
      “老爹安插在身边的人太多,我一会借家族会议的理由把他们支开一阵,剩下那两人……”待安格拉许上了车,西蒙便把车开动起来,他交代着注意事项,而安格拉许却始终沉默地望着窗外。

      “我会尽量延长会议的时间,你事成之后照我之前和你说的暗道走人,外面我已经安排好了车,你办得利索些我也好收场。”西蒙不停说着,他的嘴唇好像在微微颤抖,时不时抬眼透过车镜观察安格拉许的脸色——
      “你在想什么?”

      “想为什么要活到今天。”
      西蒙噤了声,半晌才接下他的话:“别多虑,老爹老了,也不会想到我会想要杀他。”

      安格拉许点起一根烟,烟气萦绕在密闭的空间里,他们随着车身穿梭在暗流涌动的秋夜中。
      “你有想过,”他第一次对西蒙问起话来,“死之前要做什么吗?”
      西蒙下意识把后背往座椅上靠,他在转角处停下车来,路边街灯虚弱的光落进了车里。
      “如果拿到了维多利亚的心脏,”他的喉结向上引了引,迫切地想要回答他这个问题,却搜肠刮肚半天没找出一个词来。
      “如果拿到了维多利亚的心脏——”
      “如果,如果——”

      安格拉许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远处的景色,昏暗的路灯下,一个少女瘦小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那身影跌跌撞撞,转瞬间摔倒在地上,随之是清脆的金属碰地的声音。有个穿西装的高大男人走了上来,上前扯住她的衣服,被她挣扎着甩开。男人像是被激怒般一连甩了她好几个巴掌。
      这出闹剧像默片般上映在夜色中,两人的影子在水泥路上撕扯着,直到几个路人半路插进才戛然而止。
      燃成长条的烟灰承受不住重力落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烟灰里还夹带着零星滚烫的火苗,而他似乎丝毫感觉不到温度。
      西蒙又把车开动起来。

      “八点整我们就开始行动。”
      “停车。”

      “什——”
      “停车!”
      那声音震耳欲聋,带着帝王般的暴怒。没等西蒙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身旁的人突然疯狂地捶起了车窗,力道之大像是要把车窗直接砸碎。他一个急刹车,下一秒安格拉许打开车门下了车。

      “喂——你——”一切发生得毫无预兆,西蒙回过神后也急忙打开车门下了车,等他双脚刚落地,耳畔便传来连续的三声枪响。随之一群受了惊吓的飞鸟扑腾着翅膀掠过漆黑的夜空。
      “你疯了!”他隔着远处只见安格拉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脚下倒着漆黑的男人尸体。他刚想走近一看究竟,巷口响起的声音又让他止住了脚步——“不许动——巡警——”于是他咒骂一声,头也不回地开车跑了。

      安格拉许静立不动,他听得见那巡警越走越近的声音,凭着脚步声他判断出那人距他有几十米开外。于是他开始往前走,巡警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再往前就地制裁!”而他仍未止步。
      下一秒子弹击中他的肩膀,他应声倒地。
      那人快步跑了过来,蹲下身来确认安格拉许的伤势,接着便被他猛地用手肘击中了面部,转瞬间又因后脑勺的重击而晕死过去。
      安格拉许没有了再下一步的动作,他捂着受伤的肩膀,动作迅速地离开。

      此时已经是深秋了,夜里已带上了初冬的寒意。安格拉许一直走,似要走到夜晚的尽头里去,越往前越冷,越往前步伐越重,越往前呼吸越困难。
      街道很长,从没那么长,长得那么可怜。
      为什么要活到今天。他又想起这个问题,他明明可以活到昨天,前天,大前天的。为什么他又活到日复一日的今天。他喘着粗气,一个人穿过了半个夜里的小镇,一时间沉睡中的小镇好像只有他一人冗长的呼吸声,他突然很想看一场红色的雪。

      他赶回了房子里。
      在他靠在门上开门的空档刚好撞见了准备出门倒垃圾的老头古尔德。

      “你回——”古尔德像往常一样主动打招呼,在发觉他的不对劲后止住了声音。
      “你受伤了?”他说着赶忙放下手里提着的袋子,拉过他的手观察他的伤势。
      安格拉许皱着眉甩开他的手,把发抖的手握在门把上。

      “你这个臭小子——”古尔德气得发抖,突然把他一把拉住,推进了自己的屋里。
      没等安格拉许从老头子惊人的力气中反应过来,他便被推着坐上了沙发。老头子在角落里鼓捣了半天,拿出医药箱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快把衣服脱了,愣着干什么——”安格拉许被他怒喝一声,回过神外套已经被老头子粗暴地扯下来,他只得配合地脱下里头的衬衣。肩膀上的伤口是个未穿透的枪伤,子弹歪着脑袋镶嵌在绽开的皮肉中。

      老头用小刀将他的伤口割开,取出了弹头。浓稠的血顷刻间难以止住,他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
      “你忍着点。”老头忽然抬头说着,便把散在他血肉中的铅粉点燃了,蓝色的火焰在肩膀的伤口中猝然窜起,痛得安格拉许一声闷哼。
      “打战的时候,我们都这么做的。”老头说着笑着拍拍他没受伤的另一只肩膀,一边再帮他仔细地包扎伤口。

      “你吃饭了没?”处理完伤口后老头站起身拉伸了一下筋骨,看着昏昏欲睡的安格拉许问道。
      “没……”他半天在迷糊中应了一声。
      “臭小子原来你不是哑巴——”说着老头完全没顾上他还是个病号,一掌拍到了他的脑袋上,“老子搬过来那么多年没听你说过一个字!”
      安格拉许忽然注意到老头的眼睛是湖蓝色的,掩藏在铂金色的浓眉下,使他看起来像电影里看到的贵族。

      快要睡去的安格拉许突然觉得好笑。
      却又不那么好笑。

      Part06
      1991年夏。
      一大早安格拉许便被敲门声吵醒 ,打开门便见到古尔德那张苍老而明媚的脸——“一起吃早饭吧。”只见他提着牛奶站在门前。安格拉许下意识想要拒绝,但看见他恳切的目光后竟点点头,和古尔德一起进了他的房间。
      这时安格拉许意识到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听到别人敲自己的门。

      古尔德在窄小的餐桌上铺上了方格桌布,上面整齐地摆上了两人份的烤吐司,煎鸡蛋,三明治和牛奶。看得出他一大早就起床精心准备了早餐。
      “我敢保证你绝对没有吃过比这更好吃的早餐。”古尔德一边夸着自家手艺,一边让安格拉许在对面坐下。

      安格拉许拿起刀叉,抬眼看着古尔德,他发现老头比初见时老了不少,面部的肌肉变得越发松弛起来,深陷的眼窝旁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他低下头,动作有些笨拙地把荷包蛋切开,五分熟的蛋液随着他的动作溢在了盘子里。

      “你要什么味的果酱?草莓还是蓝莓?”古尔德说着拧开了瓶盖,还很结实的手臂上突起一条条鼓起的青筋。
      “草莓——”安格拉许说着有些不自在地把装着吐司的盘子递给了他。
      吃饭的时候他们俩一声不响,屋子里一时间只有刀叉接触瓷器发出的清脆声响。

      “你倒是给点评价啊臭小子。”古尔德嚼着吐司,抬头对只顾着埋头吃饭的安格拉许发出了不满。
      安格拉许刚把最后一口吐司咽下去,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然后他飞快地移开视线,端起牛奶瓶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兔崽子。”看他喝的滑稽样子,古尔德只好笑笑。

      “为什么——”安格拉许本想问他为什么要一直送牛奶给自己,结果话到了嘴边又变了个身——
      “为什么要搬到这镇上来?”

      “故乡里待太久了,”老头又用刀子剜出一块果酱均匀地涂在吐司上,“承载自己太多回忆的地方会让人变得更不幸的,而且——”他说着伸手指了指角落的报纸,上面“维多利亚的心脏”几个字尤为醒目。
      “人们都说这小镇是被维多利亚女神眷顾着的,大概会遇到好事吧,我是这么想的。”
      安格拉许缄默不语。

      “我听人说‘维多利亚的心脏’是几千年前雪之国的国王送给她女儿维多利亚的礼物,本来患了忧郁症的维多利亚因为这把钥匙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开创了那个时代的盛世。”
      “很有趣的传说吧?”老头子顿了顿,“以前我儿子还在的时候,他常常和我提这故事——”
      “我好久没和别人一起吃饭了。”
      安格拉许闻言抬起头。
      “以后都一起吃早饭吧。”
      老头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挤出一条条深深浅浅的皱纹,就像田野里的沟壑。

      不知道该怎么回话的他最后只是点点头,然后便被古尔德赶出了房间。

      安格拉许沉默地站在门口,良久才下了楼梯。
      刚出了大门他便看到站在角落吸烟的西蒙,惹得他不快地皱起了眉头,并不是因为自那次以后西蒙再没来找过他,而是因为认识了那么多年,他并没有让西蒙来过他住的地方。

      “安格拉许——”西蒙一见他出现便踩灭了烟头,似乎有些急切地叫喊着他的名字,他这回几乎是遍体鳞伤,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肤是完好的。

      安格拉许拉低了帽檐,不动声色地走在他跟前,但也没有问话。

      “你得帮我——”
      没等他把话说完,安格拉许直接越过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安格拉许——”西蒙紧跟了上去,他始终不为所动。西蒙追上前拉住他的手,却被他反手扯过去一个过肩摔砸在地面上。

      “救我——你救救我——”他一边呻吟着一边朝他歇斯里地朝他喊,最后被痛得呛住,剧烈地咳了起来。在他挣扎着起身的时候,安格拉许停在了他跟前。
      西蒙拧起眉头抬头看他,晃眼的阳光下,他看不清安格拉许的脸。
      “你上次答应我的,不是吗?”西蒙见他蹲下身,用那只仅剩两只手指头的手艰难地碰着安格拉许的手臂,每次见到这只手都让安格拉许莫名心烦。

      “你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狠呢。”他伸手摸着西蒙脸上结痂的伤口,那些凸起的血痂摸起来像甲壳虫的壳。他想起西蒙第一次见他时和他说——“真奇怪,我觉得你是我见过最像人的人。”
      “因为觉得我最像人所以认定我会对你满怀同情吗?你太看得起我了。”他神情淡漠,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感觉到西蒙湖蓝色的瞳孔一点点缩紧,“你就算杀了我,也不会得到维多利亚的心脏的。”

      “不要再来找我了。”
      “西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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