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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   暗夜伏尸,纵使江湖中人常自恃法外,涉及人命官府必定是要过问的。
      客店与仙客居无有干系,掌柜自然推得干净,张一本伤势沉重尚不得醒转,谷奕人倒能出面周旋,不过毕小宝将他摈在一边,自去应付了。
      习惯了其人颐指气使养尊处优的样子,仿佛她生来就该藏在张一本身后不用想不用做,只长脾气不长阅历。但她才是仙客居真正的当家人,张一本说她是。
      所以她说的将天颖楼的事揽下了,也是她说的不服不退不妥协,更是她说走了,往旭日东出的海上去。每个决定都是她做的,一直是她告诉张一本曾经和以后。
      少年郎的装扮不能掩盖她神情间世事练达的游刃有余,并不阿谀谄媚,也不过度倨傲,仅仅是轻描淡写的一番讲述,将来龙去脉统统推给了盗匪觊财。
      衙差作难色,道死人不开口,黑白难分说。
      “他黑不黑难说,我白不白好说,鹤壁仙客居差爷尽可以去查。”
      又发忧虑,死者无主,谁人收埋?
      “他为财死,我积福德,义庄出力,小可出钱。”
      再愁苦,人去楼空难追究,客店遭殃,何以为继?
      “该修该造有个细账,赔礼还情有笔心账,做事做人小可懂得。”言罢向后伸手招来一坛泥封未开的清酒,谦恭奉上,“夜凉露重,奔波操劳,差爷辛苦!薄酒一坛不成敬意,只当暖暖身。”
      托底的手指不经意叩了叩,衙差会意,双手托了上来。毕小宝抽手,他则指腹有觉,双方视线一碰,他登时眉开眼笑。
      五十两换个清静,比预计的账面上还省却一多半,毕小宝不由望了眼一身血污的谷奕人,牵唇黠笑:“老江湖才忌讳狠角色,也许你去应付,那五十两银票都能省了。”
      谷奕人不以为然:“能在这种场面下讨价还价的,绝非不贪财,而是知道见好就收。先礼后兵,对那种人来说反而捏不准你的路数。不怕你横,就怕不知道你几时横,横到什么份儿上。”
      毕小宝挑了挑眉,犹自笑笑,不置可否,径直返向店内。
      此夜无眠,几人擦洗更衣,聚到房内将明朝议一议。
      这里是张一本的房间,他仍在床内昏沉沉睡着。无有内元提振,这人此刻不单是恢复成谷奕人见过的一副寻常体格,更瘦得脱了型,两颊凹陷,面惨白发干枯,顷刻老了二十岁一般。桑酌识些岐黄之术,与他把过脉,只觉内息紊乱时强时弱,倒无外力重创的迹象,便推断还是同万无一失的修炼有关。
      问毕小宝,她尽是拉着脸,三缄其口。但还愿意进到此间坐下来,不说人,只谈事。
      桑酌不无自责:“事到如今牵连甚广,雪澄要的,恐怕远非一个楼主的位子。”
      石小碾总喜欢站着,靠在床边不时掠一眼张一本的情状,心不在焉道:“太巧了!”
      毕小宝目光斜睨:“你指?”
      谷奕人接过话来:“老张说过,他闭关的时机是以功力施展的层阶算的,运功次数越多所费功级越高,两次闭关之间的间隔就越短。因此除非日夜随在他身旁监视,并且对他功力发挥了如指掌,不然很难将他闭关的时辰算得准确。这回老张闭关连你都算漏了,而雪澄只算差了三天。”
      “不是三天!”毕小宝面色冷得吓人。
      听她言似有内情,谷奕人隐约有些猜测,心猛地一沉:“老张提前出关了?”
      毕小宝摇摇头:“不,圆圆是突然提前闭关,说以防万一。”
      “他原定几时闭关?”
      “厉英来的前一晚。”
      “那闭关统该几日?”
      “从前是七天。”
      谷奕人捕捉到她话中蹊跷,继续追问:“如今呢?”
      毕小宝深吸口气,方道:“这两年里也许五天,也许三天。”
      谷奕人焦躁不已,不由声高:“我问如今呢?”
      毕小宝也低吼:“你不是看见了嘛?就一晚上,他只敢休息一晚上!”
      争吵声让桑酌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正在罗汉床上睡熟的幼儿桑佶,同时拉了下谷奕人,怕他情急使蛮。石小碾也走上前来示意二人小声些,好好说话。
      但谷奕人没心思说了,毕小宝也生着闷气,彼此谁都不搭理谁。
      于是石小碾来说。
      “他比两年前瘦了不少。”这是谷奕人一早察觉的,但一直没仔细问一番详由。这忽儿听石小碾提及,谷奕人忽忆起那夜张一本莫名的托付,两下里串一串想一想,恍然:“他说寿命减半今年到关口了不是逗我呢?”
      毕小宝嗤笑:“他可真是什么都跟你说!”
      “别打岔,问你呢,究竟怎么回事儿?”
      “就那回事儿呗!烧命是真的,算命说他只有六十年好活也是真的,但今年是不是命关说不好。反正我看的秘笈最后,只消把功力废了还能保命。当然他要是先把身子搞坏了或者把真气耗尽了,那废武无异于送命。”
      谷奕人挠挠头:“怎么看真气是不是耗没了?跟他那眼睛颜色有关不?”
      毕小宝被问住了,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书上就说越练瞳色越浅,但不是盲,也没说废了武功后瞳色会不会变回来。”
      谷奕人急死了:“你这不是白说么?”
      毕小宝瞪他:“那你自己问他去呀!我又没练过。”
      “你……”
      石小碾用力按住谷奕人肩头。谷奕人还想挣,一仰头,却撞见一张面色阴沉的冷脸,登时瑟缩了下,噤声不语。
      另两人没留意到石小碾脸上一闪而过的威胁,只见谷奕人突然兔儿似的乖,不禁很感纳罕。不过不等他们琢磨明白,石小碾先开言问起别他事:“七天后的满月是何玄机?”
      毕小宝闻言神色一顿,垂眸默然。
      桑酌也很好奇,兀自思忖:“应该同张掌柜的万无一失功无关。莫非是?”
      几人都看向毕小宝。
      “是东家断息入土的日子。”
      谷奕人猛回头,便见昏迷多时的张一本幽幽醒转,攀着床柱吃力地坐了起来。
      石小碾想按他躺回去,他摆摆手,坚持想坐一坐。桑酌也靠过来,又与他叩了遍脉,颇感歉意:“吵着你了!原该去我房中,只是……”
      张一本倚靠床头微弱地笑了下:“我明白,才出事,谨慎为上!别落了单,也别太相信。”
      桑酌面色微窘,毕小宝则直接呛回一句:“别信哪一个?”
      谷奕人往两人中间一站,苦起张脸:“哎呦这都半死不活了,你当做善事,别老挤兑人家行不行?”
      毕小宝狠狠瞪他一眼,气哼哼别过脸去。
      石小碾向不被旁枝末节的事分了心,立刻回转正题,问张一本:“你说断息入土是何意?”
      毕小宝猛地又将脸扭了回来,谷奕人适时往她身前一挡,不许她凶张一本。
      想不到桑酌倒将话接过了:“在下略知,童子药之所以能叫人童颜常驻,道理并非截断,而是延缓。换言之,毕老板不是长不大,她只是较寻常人衰老得慢。十年光阴于她,恐不过一岁之长。可是如此?”
      张一本颔首,很轻很慢地说:“龟寿长鼠命短,因为龟不止动作慢,心跳也慢,生性血凉。鼠却反之,行动敏捷,便需要心血持续供与,逃得快有何用?一生终不过三年五载。童子药取的就是静而无为、收定持真的宁息之法,让周身的血循放缓,以期长生。”
      天下武学有所共通,石小碾领会:“所谓断息,其实就是龟息禅定,呼吸与心跳都进入了最缓慢的时候,看起来与死无异,是吗?”
      张一本抬起脸冲他虚弱地笑笑:“石兄弟一点就透。”
      “那入土是为了?”
      “月为太阴,土下亦为阴,两仪四象阴阳相生,因此入土方得还阳。”
      “但我记得两年前去时也逢月圆。”
      “天干十,地支十二,又各自分阴干与阴支。同时一年有十二月,一日有十二时辰,亦可以地支计算。因此逢阴年又阴月的月圆夜,东家才能断息入土。”
      一番解释,众人始恍然。也因此,石小碾更忧虑:“上回拣你闭关之日,这一次又算好了毕老板的断息之期,雪澄不会算得这般详细,今夜又来了毕氏族人,我想此番真正的对手恐怕不是天颖楼。”
      “哼!”毕小宝冷笑:“江湖五家,沐昀阁桑酌不会去,凌家雪澄不敢惹,归云寨窝在大漠八竿子打不着,到头来敢揽这件事的就剩了仙客居。但桑酌未必正好过来,我也未必会管,是雪澄拿机关楼的图纸逼我管,逼我离开鹤壁。所以他们要对付的是我。而对付我的人不是雪澄,是我的族兄弟们。他们先找上了雪澄,仙客居要拉上天颖楼一道让江湖翻个个儿。”
      桑酌苦笑:“只可惜,雪澄不知道的是,豆干白之所以会输,乃是因为凌煦曈要他输。”
      谷奕人张大眼:“他还说自己不管闲事!”
      毕小宝白了他一眼:“的确不是他管的。但所有人都知道豆干白是凌家弄死的。”
      谷奕人努力理了理思绪:“你是说,专干脏活的千人面?”
      毕小宝抱臂不语,算作默认。谷奕人不由得啧声连连。
      张一本坐得久了,倦意隆盛,长长地舒了口气,听起来宛如叹息。
      桑酌不放心,又探他脉象,劝他躺下为好。张一本推说躺着上不来气,不如坐着说话方便。桑酌一脸忧心忡忡,但也不好强迫于他。
      谷奕人本作沉思,兀自琢磨着什么,忽抬眼直直望着张一本的脸,恍惚想起些事,掰着手指头一惊一乍:“嗳,不对啊!你之前不是说每个月总要挖一两次么?别说什么阴年阴月了,它一个月也没两次月圆啊!”
      张一本垂下睑,嗫嚅道:“那是……”
      毕小宝跳了起来,一拍桌子:“你还告诉他什么了?”
      谷奕人给吓得缩了缩脖子,忙将人拽住,好声好气劝她:“嘘,小点儿声,我的姑奶奶诶!别又以为打起来了,回头衙门里头再来讹你五十两,晦气不晦气?坐下坐下,哎呀,坐嘛!都不是外人!”
      毕小宝眼珠子瞪得都将掉下来了,完全不想跟他当熟人。
      谷奕人瞟了眼那头的张一本,继续嬉皮笑脸:“告诉我什么呀?都知道了我这工夫还问来问去么?就当初咱认识那时候,就那棵树,”谷奕人比了个上吊吐舌头的姿势,“记得吧?我后来多嘴问一句你闹着玩儿呀还是当真,老张也没正经回我,不过那么一说,啊对,你喜欢作死玩儿,每个月都作一两回呢!是这么个来言去语,懂了吧?所以没事儿,全是闲聊,好玩儿嘛!”
      毕小宝啐他:“你他娘的才作死玩儿!”
      谷奕人两手一摊:“我是作死呐!这不跟你们作死作一路了?”
      毕小宝噎住。
      桑酌扶额:“惭愧惭愧,全是在下引来的祸端!”
      石小碾不高兴了,拧起眉盯着谷奕人。他竟混不在乎地吐了吐舌头,惹得石小碾眼眯了起来,右手狠狠攥了攥拳。
      冷不防,闻听一声细微的嘤啼,循声望去,是罗汉床内的桑佶不知何时惊醒了。孩子意识有些懵,揉揉眼找爹爹,委屈得要哭。
      谷奕人抢在桑酌前头过去将小儿抱在腿上,抚抚后背撸撸脑袋,哄着他:“呼噜呼噜毛,坏小鬼快快跑,不吓不吓,宝宝要睡觉!”
      桑佶一手揪着谷奕人前襟,一手含在嘴里,两眼困顿地眨呀眨,也不想着找爹爹了,没一会儿又睡过去。
      连毕小宝都对谷奕人这项带孩子的技能颇感惊奇,谷奕人自己还炫耀似的冲石小碾扬了扬下巴颏,搞得石小碾脸更黑了,不知二人之间有啥隐衷。
      桑酌则很是感激,过来帮着一道将孩子放回床上,顺势坐下来陪着待一会儿。
      谷奕人蹑手蹑脚走到张一本床边,故意做起夸张的口型,捏着嗓子轻声细语道:“时辰不早,孩子哄好,我说咱心平气和好好说会儿正事行吗?我就问一句,七天,走不走?”
      毕小宝斩钉截铁:“走!”
      其他人不做声。
      谷奕人点点头:“好!怎么走?”
      “我们走,他留下!”
      谷奕人回头看了看,觉得毕小宝眼尾那撇余光所指无论如何不会是自己的好兄弟石小碾。他嘴角抽了抽:“老张伤得这样,你还叫他留下?”
      “没用的废物,带着添累赘吗?”
      谷奕人紧了紧腕带:“你非得这么不说人话吗?”
      石小碾拽住他:“别,她不是那意思!”
      谷奕人胳膊一甩:“我知道她什么意思,可好话别歪说伤人别伤心呐!她为老张好也没必要这么羞辱人吧?”
      毕小宝扭回头,一脸凶相:“谁为他好?”
      谷奕人想抽人,石小碾拦着,桑酌也站了起来想要劝架。这时,张一本却笑出声来。
      几人都站下了,不明就里地望着他。
      他笑得咳嗽,额角抵着床栏,眼半阖显得困倦:“东家说得对,七天之内需赶到日照,我都怕乘车了。”
      说完头便耷拉下来,似乎昏睡过去。桑酌抢上前探他脉息,好在他果然只是睡着了,便同石小碾一道小心将他放平了,再将被子仔细掖好。
      谷奕人后槽牙紧,抬手抹了把脸,吸口气沉声道:“要走一起走,一个都不能落下。”
      毕小宝也咬牙忿忿:“义气不是这么使的,你想他死在路上?”
      谷奕人冷睨:“不是义气!留在这儿,那帮人一定会回来弄死他。”
      “杀他没有意义了!”
      “有!”谷奕人五官古怪地扭曲着,露出一抹病态的诡笑,“为了高兴,泄愤,让你难受。他们可以慢慢折辱他凌虐他,剁下他的手指头脚指头一根一根寄给你,还有五脏六腑,每天给你送一样。最后把他的脑袋捧到你跟前,告诉你他死了,死得很惨,很苦,死了下到地府还不能投胎,因为他尸骨不全。或者还可以——”
      “行了!”毕小宝厉声喝断,目眦欲裂。
      谷奕人抵近她面前,残忍道:“他们会的,你知道他们会!豆干白就是这样对你爹的,所以你也这样对他。你把他枭首挂在你爹坟头的灵幡上,挂了一个月,鸟把他脑壳都啄开了,叼脑浆子吃。”
      毕小宝挥拳结结实实揍在谷奕人左脸颊上,打得他一个趔趄,横撞出去几步。
      随后她便气冲冲走了出去。几人听见她在院子里嚷嚷,要备车,要大车,越大越好,能摆张靠榻最好。
      石小碾挽着谷奕人,不无同情地瞥了他一眼。而这赌棍正自拿拇指揩下嘴角的血迹,疼得龇牙咧嘴唾地骂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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